清浅的凉风不断吹来,少年抱剑倚在门框之上,清俊的轮廓映着青濛的天色,少见的有几分落寞。
月采坐在二楼的栏杆之上,风自背后撩起她的发丝,有几缕贴着她眼角而过,她伸手,将发丝拢在耳后,长裙在风中荡漾开来。
“墨隐,你在想什么?”
墨隐反问:“你呢?”少年的音色如平湖秋水,说不出这种清冽是何味道。
“我啊……”月采看看身后辽阔的天,回过头来笑了笑:“和你一样。”
墨隐微微勾了勾唇角。“……二小姐不会死的。”
只是会痛吧?那个小姑娘,那么深的伤口也一声不吭,究竟是谁教的她如此隐忍?
二人在各自的缄默中等到了奶娘出来。
奶娘关上房门,手中抬着清粥小菜。“二小姐喝了粥歇下了,你们也不必过分紧张,二小姐如今性子沉稳有度,除了虚弱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这副懂事乖巧的模样越发教人心疼。
“我去厨房熬点鸡汤,给二小姐补补身子,你们尽好职责所在。”
奶娘说完下了楼,墨隐不语,飞身上了屋顶。
……
烛火之下,一人长身玉立,通身白衣胜雪,指节修长流畅。握在他手中的狼毫笔如有了生命,在澄心堂纸上走笔游龙,一气呵成。
书罢,晾干后他卷起来放入竹筒。乔风当即递过来白鸽,林殊泽将信绑在鸽子脚上。
“送回皇城。”
乔风领命而去。
侧颜如画,睫羽投下长长的阴影,他轻抿薄唇,终是又抬手写了一封信。
亲自晾干、封存、放飞鸽子。
亥时。
奶娘亲自看着杨昭将鸡汤喝得一干二净,才露出抹笑意。“二小姐脖子上的伤口可还疼?”
“疼。”
笑话,哪有人受了伤不疼的。以前在天阙阁,他那些个婢女最爱看酸朽文章,里面情情爱爱拉来扯去的,男主受了伤,女主问他:“疼吗?”,男主笑着道:“不疼”。于是女主哭得稀里哗啦,他那些个婢女亦是跟着鬼哭狼嚎。也不知这些人是哪个地方坏了?
奶娘忍下酸涩,拉着他手:“乐乐受苦了。受了伤,都是会疼的,伤快好了就不疼了,乐乐只要乖乖多吃点东西,伤好得就快了。”
听听,这才是正常的人话。
杨昭点头,手指摸上奶娘手腕上的纱布。“那小孩是不是很厉害?奶娘都受伤了。”
“一点小伤,他可没有我厉害。”若非急着救人,她定会将鬼子斩杀剑下。
杨昭颇为赞同。“他一点都不厉害。”
雕虫小技而已,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上辈子,鬼婆鬼子不过是他剑下亡魂罢了,这辈子,岁暮城曾经带给他的,他都会一一赐还给他。
他想用鬼婆鬼子做刃直刺天阙阁,他也可以将这个刃调转回来,伤了握刃之人。
“奶娘受了伤就去歇息吧,我没事的,再说还有墨隐和月采守着呢。”
奶娘替他掖好被角,无比温和。“知道心疼奶娘了,你睡着了我就走。”
“嗯。”杨昭点头,闭上眼睛。
现在说话可真累啊,他还是怀念以前说一不二的时候。那时候天下人无不闻风丧胆,那时候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哪像现在,想做些什么还得掏空心思将人支走。
哎,被人宠的负担,他真是堕落了……
依旧留了盏灯,奶娘在子时的时候走了。杨昭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关门声偏头又睡了过去。
不过一刻,杨昭转过头来,眸眼清明。“你看够了吗?”
床畔坐了一个人,闻言笑笑。“小丫头,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何还要装睡?”
杨昭撑着身子坐起来,背靠迎枕,自己将被子拉上来捂好自己,抬眼时道:“我要见杨昭。”
来人挑眉,“为何?”
杨昭将枕头下的一封信拿出来,气定神闲地递给他。
“拆过?”来人不接。
杨昭往他面前再递了递,“你看了就知道喽,少阁主的字‘天下绝世’。”
来人终是接过信,展开,看到落款处那无比难以描述的签名,颇为赞同地道:“这字确实‘天下绝世’。”
“沈二姑娘,这信是怎么回事?”
“醒来就在了,想来你都查过了,我失忆了,往事大多都记不清了。”
“沈二姑娘既然失了忆,为何会知道我天阙阁联络手法?又凭何认出我乃阁中之人?”
“因为我记得。杨昭说过,他为了宣扬自己的一世英名,特意安插了不少说书先生去讲述他的丰功伟绩,这些说书先生里面,有些是真的,有些其实是天阙阁的暗探,区别就在于扇子之上的字。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真与假他都告诉过我。至于联络手法,也是杨昭教的喽,不然你们那些手指点来点去的,谁知道在干什么。”
当说书先生展开扇子的时候,杨昭就认出了他天阙阁的身份,故而他以手敲桌边,比划了“今夜子时相见”的讯息。
“沈二小姐这失忆失得蹊跷,为何什么都不记得,偏偏就记住了这些呢?”
“你问我啊,我怎么知道!”
“这字迹,想要仿冒其实也不难……”
“言之有理,你们少阁主的字这天下若是有人能仿冒得出七分,那他就是我大爷!”
说书先生一顿,暗暗点头,确实如此。
“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尽管问。”
“你是谁?”
杨昭乐了,“如假包换,沈与乐。不信?不信你去查,天阙阁家大业大,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吧?”
“凭一封信,凭你的一面之词,我如何相信你?”
“我想,要让你相信我的不是我,而是你。我说过,你天阙阁尽管查。”
“最后一遍,我要见杨昭。”
如果他是沈与乐,那么这个世间的杨昭是什么样子?如果他不是杨昭,那么即将到来的命运,是否会按照以前的方式前进?如果他是杨昭,这个世间那个叫杨昭的人,与他从前是否一样?
说书先生收起书信,平静道:“沈二姑娘见不到少阁主,至于信上所说,我会给沈二姑娘一个答复。”
“你们联系不上他?”说书先生微微一顿,这一细微的动作恰好被杨昭捕捉到。
是了,他行事素来随心随性,几个月不联系阁内也是常有的事,常常还是阁中人主动找到他。
那么现在,杨昭会在哪儿呢?
“秋水宫,杨昭在秋水宫。”
杨昭脑袋转得飞快。十月中旬,他去秋水宫盗天星草,被岁暮城将了一军走火入魔,也是那一次行动他第一次见到林殊泽;也是从那一夜之后,他那一生与林殊泽纠扯不清,再无转圜的余地……
“沈二姑娘这是何意?”
“你若信我,就去秋水宫寻杨昭,秋水宫早知杨昭要去,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
“多谢沈二姑娘好意。”说书先生言罢要走。
杨昭皱眉,“你不信我,为什么?”
说书先生不答,“沈二姑娘好生歇息吧。”
“等下!我还有话要说,我中了毒……”
“沈二小姐想让天阙阁替你解毒?”
“不,见不到杨昭,我要见另一个人……”
一道黑影自屋顶跃入黑夜,墨隐轻踩在瓦片边缘,口中发出怪异的声音。很快,月采披着外衣出来。
墨隐比了个动作,月采点头,于是墨隐跟着那道黑影而去。
墨隐在屋脊之上,黑影在小巷之中。
察觉到被人跟踪,黑影加快步伐,凭借着对地势的熟悉很快将墨隐甩掉。
墨隐四顾,那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想了想,他立即提剑往回走。
墨隐离去,说书先生才走了出来。这暗卫好生厉害,竟然察觉到了他。说书先生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这夜里可是越来越冷了。
转头,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正抵在他脖子上。
……
月采:“怎么样了?”
墨隐摇头,重新隐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