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看起来是个喜爱热闹的人,哪儿热闹他去哪儿,行事更是放荡不羁,可是当林殊泽在城西的飞鹤塔顶看见过他的身影后,他突然懂得这个人的孤独。
飞鹤塔是北辰最高的地方,杨昭是这么说的,坐在最高的地方喝酒,所有惆怅都化作天地间的风,人心里的那点事实在算不上什么。
杨昭没对他撒过谎,这恐怕是唯一的一件。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只会不自知,根本不会消散。
一道黑影由远及近,林殊泽过了良久才将身边的另一坛酒打开自飞鹤楼顶倒下。酒尽,林殊泽起身迎着凛冬长风,一跃而下。
坠下的人像是冬日里最轻的雪,又像是暗夜里最锋利的刃。他分明以最快的速度自十七层塔上下来,偏偏又带着股飘渺之气。
暗卫不由大惊,自龙虎关回来,自家主子的武功竟然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
长袍一振,寒雪落尽,轻抬的长睫下一片暗然的清冷。
暗卫撑伞遮过漫天大雪,林殊泽眉头轻蹙,伸手捂住自己心口。
“殿下?”
林殊泽伸手示意无事。“说。”
暗卫瞥了眼胸口白衣浸出的红色,将消息一一禀告给他。
“沈二小姐的暗卫今日里在查佟大夫,我们的人不敢跟太近,详情不知。”
“是叫墨隐的?”
“是。”
“不要打草惊蛇,来日方长。”
“是。”暗卫垂首。
“第二件事与秋水宫有关。秋水宫在卧龙雪山建了地下行宫用于储藏天星草,五日前被人盗走。秋水宫宫主岁暮城已派人追击,似乎已清楚是何人所为。”
“秋水宫。”林殊泽听到此处带了抹凉薄的笑意,沉声道:“继续跟进。”
“如殿下所料,近日里都城果真有人在暗中屯粮。那些来买粮的人都是城周的普通百姓,每五日往不同的粮店买一次粮,若非殿下让我等日夜守在粮店四周,这些人的行踪根本发现不了。”
“背后之人可有进展?”
“对方太过小心,与这些百姓对接的人亦没有查出破绽。”
林殊泽语气浅淡:“十日,我要知道背后主使。”
“是!”
***
第二天早上杨昭果真来癸水了,看到血色的那一刻杨昭几乎有些哭笑不得,学习如何护理的时候更是头皮发麻。
果然,身为女子是件很麻烦的事。
由于他腿脚不便,换棉条这些事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丫鬟代劳,初时杨昭无感,毕竟被看的身子也不是他的,后来癸水越来越多,更换的频率增加,不禁有些担心这血是否流得太多了,并且被人当废物一样伺候着困在屋中,杨昭顿时有些抑郁。
这些日子他的内力有在慢慢恢复,不过基于这副身子实在太弱,恢复起来比预想的慢了不少,如今不过才一成功力。
好在有了些许内力,他那些招式不过信手拈来,区别在于以前可以独步天下,如今恐怕得被人看笑话。
于是杨昭更加抑郁了。
满打满算如今距过年刚好两个月,也就是说距离他的腿可以恢复至少还有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杨昭却有些迫不及待。
腿脚不便,很多事做起来必然受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武功若是要完全恢复必须得用一年的时间。
太子及林殊泽应该感谢老天让他们多活了一年。
杨昭悠哉悠哉地躺在铺了羊毛软垫的摇椅上,双手搭在脑后。还有很多人啊,账会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不急,都会算清楚的。
佟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杨昭摇着摇椅,嘴角挂着诡异的笑的画面。少女面容白净,乌发用海棠发带束住,暖和的屋子使她的唇色粉嫩,嘴角微微往上这么一翘,三分不怀好意就藏不住。最妙的还是少女那一双眸子,淡淡的蕴着光,一刹那却仿似溢着流光飞舞的艳和烈。
佟叔含着笑意走进来,“沈二小姐今日身子大好了?”
杨昭回头看他,多看了一眼才回他:“好多了。”
丫鬟红霜替佟叔搬了软杌子过来,佟叔顺势坐下。“沈二小姐身子弱,我如今暂住府上,每日前来替沈二小姐把把脉也是便宜之事。”
杨昭颔首,“有劳。”又叫红霜上些热茶糕点,红霜领命去了厨房。
昨日杨昭已服下半月枯的解药,手上的黑色脉络早上起来已经消除了,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将左手给了他。
佟叔诊脉,杨昭再次打量了他一番。“佟大夫今年可有六十高寿?”
佟叔笑起来,眼神温和,像以前打趣他一样的神情。“沈二小姐恐是见我头发花白故以为老夫年纪大了,但其实沈二小姐莫看老夫头发全白了,实则老夫今年不过二十有八哩。”
二十八,上辈子这时候也是这个岁数。杨昭翻白眼,那还老夫老夫的自称。
哪知佟叔捕捉到他的神色,立时笑他:“沈二小姐这白眼可是被老夫抓到了。”
杨昭才不想和他绕这些有的没的,问他:“那佟大夫的头发怎么会白?”
佟叔意味深长:“一觉醒来就全白了。”
杨昭不乐:“佟大夫这是骗小孩玩?”
“哈哈……”佟叔大笑,杨昭却是不知这老头笑点在何处。“你和杨昭颇为相像,难怪他会让老夫来医治你的腿。”
杨昭一噎,再次翻了个白眼。“为何他不来见我?”
佟叔却依旧打哈哈:“小丫头莫急,该见面时自会相见。你可千万莫看上那臭小子,那臭小子除了武功好点狗屁不知,不值当哈哈。”
“……”杨昭皮笑肉不笑,真想跳起来打人。又编排他!
红霜端了热茶和红枣糕、苏子糕等上来,佟叔喝了口茶并不打算走,叫红霜拿棋盘过来。
杨昭挑眉,敢情在他面前自来熟。“老头要干啥?”
“老夫在府上实在无聊,与沈二姑娘切磋切磋棋艺打发时间。”
天知道杨昭最烂的就是下棋!闻言头疼不已,这老头恐怕是来祸害他的,当即制止。“我不会下棋,老头还是另寻他人罢。”
“这有何难?我教你。”
杨昭再推:“我沈家人最擅舞刀弄枪,为的是保家卫国,这些东西不适合我,没有学的必要。”
佟叔正色道:“沈二小姐此言差矣,需知武是一腔孤勇,文是千军万马。”又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杨昭就是肚子里没有半分墨水,不知吃了多少亏。”
电光火石间,杨昭又想起上辈子还是太子妃时沈梨清那悲怆的话。
“杨昭,你知道我们这一生悲剧的来源是什么吗?”
“是我们都太不懂人心了。”
算不过人心,谋不过人性。
原来世人皆知的道理,竟是他用鲜血才相信的真理。
你说可笑不可笑!
坐在棋盘对面,佟叔执白子道:“下棋,考验的是人这儿。”他指指自己的头,“棋盘之上,纵贯人的心思缜密度以及远见之谋,更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有些人一步千虑,想的不止是自己的棋往哪儿走,更是对手的进和退会在何处。”
“正所谓观棋如人。有的人棋风稳健,这类人在生活中多是中规中矩的人;有的人棋风偏激,平日里多会冲动行事;有的人棋风多变,让你捉摸不透,这类人想得就比较多了,心思不好猜,与之相处可要小心。像那些棋中高手,若是为政者,啧啧,可千万不要招惹上,要跑快点哟。”
林殊泽的棋艺是杨昭见过最好的,他是那种出其不意之人,杨昭曾与他对弈过,本来以杨昭的下棋水平绝对是一坐下就输的,可是他偏偏要耍着他,直到最后他输得一子不剩。
他也看过林殊泽与旁人对弈,高手之间下棋往往是“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可是无论林殊泽面对的人是谁,最后对方一定会输得心服口服。
他那时不作深想,只觉得厉害就是厉害。如今回想起来,这厉害之下是智谋万丈深啊。
佟叔见杨昭听进去话,大感自己的一番金玉良言说得精彩绝伦,使浪子回头,让朽木可雕,于是大笑起来。“说多了说多了,来,让我教你如何下这围棋……”
两个时辰过去,佟叔瞪着杨昭落棋,四仰八叉地坐在软垫上,一时无言。
杨昭无视佟叔从兴致勃勃到挤眉弄眼、抓耳挠腮,淡道:“该你了,老头。”
佟叔眉头一皱,只觉事情并不简单。他轻轻呼了口气,道:“时辰也不早了,老夫就不陪沈二小姐继续了。”
言罢匆匆起身,负手摇摆着宽袍长袖离去,走到对面的长廊,他又转身道:“沈二小姐不如多看看书,书可明智,是为不错,嗯,不错。”
佟叔离去,杨昭将方才自己落下的黑子移了个位置,刚刚好,赢了。
呵!杨昭轻笑。
他武功高是因为有天赋,可他武学天赋高并不代表他其他方面的天赋不高。以前不行,是因不想学不乐意学,时移事异,他也该谋一谋了。
“红霜。”
红霜走进来。“奴婢在。”
“我以前看什么书?”
“二小姐以前不爱看书,就是看也多是些杂记游学。”
“我以前下棋如何?”
红霜斟酌道:“二小姐棋艺一般。”
恐怕不止一般,而是烂。
“去书房取些我以前常看的书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