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跟父亲和哥哥一起吃过早饭，晨锋又来到花园，这时候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了，春风和煦，阳光温暖；更重要的，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母亲亲手栽种，置身在这熟悉的环境中，他可以欺骗自己，假装母亲并没有离去。
家里的佣人显然都得到过吩咐，没有人过来打扰他，让他可以在已然破碎的生活面前保有一方小小的逃避之所。
“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
搀扶着用一只手按住椅子把手、艰难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的珂澜，晨锋感激地叹息，“你该陪着父母的啊。”
“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支持我过来看你。”珂澜的手臂仍吊在胸前，说话还是晨锋欣赏的那种爽利明快。
跟随晨锋北上靖北堡的三十六名同学，除了晨锋，只有冬白、哲茂、珂澜和黛雅四个幸存下来，这次在白石宫，腓格国王嘉奖靖北堡之战的幸存者，也把幸存者们的亲属接到奥顿，一同出席了嘉奖仪式；珂澜他们四个家都没在奥顿城，官方就把他们以及他们的父母暂时安置在一处大宅院里，珂澜的父母和弟弟来奥顿城照顾珂澜，预计要等到参加过学院的‘靖北堡战役纪念馆’落成仪式后才回去。
“他们三个的伤怎么样？冬白没再发烧吧？”
“没，医生说冬白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下来只要慢慢休养，会好起来。”
五名同学里面，冬白的伤最重，他左肩上有一处枪弹击穿，刚受伤时没有妥当地处理，后来伤口化脓了，他是昏迷着被送到彰德城；在彰德城养伤时，他时常发烧，好几次陷入昏迷，当时晨锋几次都以为他醒不过来了，结果这家伙最后硬是扛了过来，而当时看着状态不错的靖翰却突然病情恶化，离去了。
现在回到奥顿，冬白人清醒了，但身上的伤还很重，之前那么壮的人，现在连床都下不了。
哲茂和黛雅的伤势稍轻些，也好不了多少，哲茂是被弹丸击穿了左掌，后来伤口感染，靖北堡的军医不得不用锯子把他的左手连同半截小臂锯断，算是保住了他的一条命；黛雅就比较惨，她的右小腿被炮弹崩起的大石块砸断了，当时靖北堡的救护也不到位，后来送到彰德城，医生不得不把她右腿从膝盖处截断；她身上还有其它几处伤，跟冬白一样也是下不了地。
晨锋又问了哲茂和黛雅的情况，没经历过战场的人很难理解并肩战斗缔结出的情谊，那超越了友情和亲情，超越爱情，是一种强大而坚固的联系。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珂澜提起要跟晨锋说的事，“昨天阿利维德院长来看我们了。”
望着晨锋关切的神情，珂澜继续说，“阿利维德院长想让我们回学院，跟同学们见面，讲讲跟萨莱人作战的事。”
晨锋现在处于一种矛盾状态，他其实很想念同学们，可又害怕见到他们，他害怕有人问到那些牺牲的同学，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活着回来了，而那么多同学却留在了靖北堡。
望着晨锋变得黯然的眼神，珂澜心中涌出一股柔情，她拉住晨锋的手，轻轻握住，“我们四个商量过了，我和哲茂明天去学院，跟同学们见面；阿利维德院长还想过来看你，被我劝住了，我告诉他，你现在需要独处。”
晨锋感激地望着珂澜，这个令他从欣赏到爱恋的女孩，他跟云岫、跟毓竹都不一样，她拥有不逊于男人的勇气，她曾跟自己并肩作战，经历生死。
珂澜的手紧了紧，关切地问，“你现在还做噩梦吗？”
晨锋痛苦地点点头，之后低下头，避开珂澜的眼神，不想让她看到眼中的泪光，“我总是，总是梦到靖翰他们。”
珂澜怜惜地看着面前的男生，纵然他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纵然他令侵略者闻风丧胆，但此刻，他只是个困在内疚中无法自拔的士兵。
晨锋的脊梁更深地弯下去，把泪眼藏在怀里，只有那紧紧相握的手，是他跟这世界的唯一联系，“我知道该去看望璋钺叔叔，该去看望子歆的父亲，还有其他同学的亲人，可我……不敢，我不敢去见他们……，我知道自己应该去见他们，去……道歉，可我就是，做不到……”
珂澜的眼泪流出来了，她也不管，放任那两行热流流过面颊；她握着晨锋的手，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动，她没有说话，此刻语言毫无意义，她只是用力握住，希望借此传递力量。
面前这哭泣的男生曾是令萨莱人胆寒的‘剑魈’，他承受着身体的重伤，承受着丧母的心痛，他还为那些同学和战友的牺牲而内疚，珂澜不知道一个人需要什么样的脊梁，才能承受住这重重的重负？一个人需要怎么样的坚强，才能忍受这无休无止的痛苦？
珂澜用纤柔的手指轻轻触碰晨锋头顶的血痂和伤疤，轻柔地触摸他面颊上的一道道伤疤，如同抚摸这世上最宝贵的珍宝；晨锋双手捧住珂澜的手，把自己的额头轻轻放进她的手心，也把自己近乎残破的人生交给对方，换取一刻难得的宁静。
当妍夕来到花园时，她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情景：缤纷花树下，那对从生死战场回来的哥哥姐姐握着手，安静地坐在那儿，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落在他们身上；那画面是如此地和谐，浓浓的那份相知相伴的默契，沉静而动人，妍夕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个时刻。
妍夕说不清这一刻心里的感受，就像橄榄，酸甜混杂，难以理清，她停在花园门口，眼前的画面如此和谐，贸然打扰会是一种错误。
最后还是珂澜先看到妍夕，用手按住座椅的扶手吃力地站起来，“公主殿下。”
“不用不用。”妍夕跑过去，慌乱地双手齐摇，“珂澜姐，不用行礼，不用行礼的。”扶着珂澜重新坐下，“你腿上还有伤呢。”
“珂澜姐，你叫我妍夕就行，晨锋哥就叫我名字呢。”
管家温带着佣人送来几盘点心和蜜饯，然后就很有眼色地消失了。
“珂澜姐，你尝尝这个蜜饯，很好吃的。”妍夕有些笨拙地向珂澜示好，显然年轻的公主并不擅长这项工作；她对这位只比她大了三岁的姐姐印象特别好，如果说，晨锋是她心中的英雄，那么这位从靖北堡的血与火中归来的姐姐就是她心目中的偶像了。
三个人说了会儿话，晨锋的哥哥江澜过来了，他先向妍夕和珂澜致歉，然后才问晨锋，“小锋，谆安侯爵来看你了，现在父亲陪着在前面说话，你看你方不方便……”
晨锋没见过谆安侯爵，但也知道他是洛维亚有数的几个大人物之一，在贵族里面，是唯一能跟旭炎的父亲永熙侯爵地位相当的人物；晨锋听伯宁讲过，永熙侯爵的势力主要在军方，而谆安侯爵的实力则主要因为其财力，据说谆安侯爵家的生意远至朗索亚和温克，与新大陆也有生意往来，民间传说，谆安侯爵家的金库比国家的府库都大。
晨锋知道若非必要，父亲是不会让江澜来打扰自己的，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等哥哥又一次跟妍夕和珂澜道歉后，就跟着哥哥一起离开了。
晨锋去见客人了，花园里留下两位女孩，妍夕望着晨锋离去的方向，鼓起勇气，“珂澜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晨锋哥，他…没事吧？”知道自己的话没头没脑，于是解释，“我爸妈不让我跟晨锋哥单独在一起，说他‘危险’？我知道萨莱人都怕晨锋哥，可是，晨锋哥难道还会伤害咱们自己人吗？”
珂澜听懂了，从心里叹了口气，“你爸妈说的没错，你确实要避免跟他单独相处，尤其是他睡着、或者想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要随便靠近他。”
“为什么啊？”
望着那单纯的眼神，珂澜心里一时竟然有些羡慕，“上过战场的人，跟……平常人不一样。”踌躇着怎么跟这无知的小妹妹解释，“你知道，当时萨莱人把靖北堡轰成了废墟，很多时候，晨锋都是一个人冲进萨莱人中间，一个人对付他们几个、十几个，那种周遭都是敌人的刀枪，那种生死就在一瞬间的战斗，经历的多了，人就变得、变得敏感，敏锐，有时会……”
珂澜吐了一口气，知道这种状态很难用话来解释，“在彰德城养伤时，有次他睡着了，有个新来的医生不了解情况，贸然走过去看他，结果他突然跳起来把那个医生按倒，幸好那次周围的人多，全都大喊起来，他才回过神来，放开了那个医生；那次只差一点，他就把那名医生的脖子扭断了。”
“啊？！”
珂澜叹了口气，“在靖北堡，不知道什么时候萨莱人就摸过来，每个人心里绷的紧紧的，即使从战场上下来，心里这根弦一时也松不下来。”
“晨锋哥真可怜。”妍夕望向晨锋离开的方向。
“不。”珂澜不同意，“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如果没有他，我们撑不了那么久；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妍夕用力点头，“晨锋哥是真正的大英雄，珂澜姐，你也是英雄，你们去靖北堡的人都是英雄。”
珂澜摇摇头，不想再跟这年轻的英雄批发商说什么，她根本没办法理解真正的战场，理解那些在战场上生与死的人们。
花园里一时安静下来，妍夕见珂澜的额头上有一道显眼的伤疤，心里有些同情，“珂澜姐，”指指自己的额头，“你这里，还疼吗？”
珂澜微笑着摇摇头，如果忽略公主的身份，面前的就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早就不疼了。”
“这伤疤会好吗？”妍夕见珂澜没有不高兴，胆子大了些，靠近观察，又用食指轻轻触碰，“等我回去问问医生，看看有没有药物，能把这疤痕消掉。”
珂澜坦然地笑了，从靖北堡回来，见过那么多死亡，相貌上这一点小小的瑕疵完全不放在心上；再说，她知道晨锋根本不在意这个。
“珂澜姐，你的手臂伤的厉害不？”
珂澜动动右手的手指，“没事，医生说下个月就能把夹板拆掉，以后就跟正常一样。”
妍夕抬手想触碰珂澜受伤的手臂，转念又觉得不妥，想着这位姐姐像男人一样跟萨莱人作战，不仅受了重伤，连容貌都受损了，越想越心疼，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对方，忽然就想流泪。
“我没事的。”珂澜感觉妍夕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邻家小妹；“别为我担心了，能活着回来，我已经很幸运了。”
珂澜劝了几句，让妍夕的心情好了些。
女孩的心情就像夏日的雨，忽然就来了，转眼又去了，一脸的好奇，“珂澜姐，你跟晨锋哥，是不是……互相喜欢？”
小女孩的样子把珂澜逗笑了，点点头，“嗯，我们会在一起。”
“那你们是不是在学院的时候就，嗯，就‘好’了？”
“没有啦，去靖北堡时，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那你们怎么……，是晨锋大哥先说喜欢你？还是……？”
珂澜见妍夕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好奇，忍不住失笑，过去在学院，她跟别的女生说起男生女生爱恋离合的事，也是兴趣盎然，就跟眼前这小女孩一样；“你才多大啊，问这些事？”
“哎呀珂澜姐……，你就跟我说说呗……”拉住珂澜的手撒娇，毫无公主的矜持。
“……好吧。”珂澜被缠不过，只得投降；“其实，当初在学院时，就有很多女生喜欢晨锋，那时没人知道他练剑，就是觉得他仗义，愿意帮助人，在同学中也有威望。”
“那珂澜姐你当时也喜欢他吧？”
“不能说喜欢，算是，嗯，有好感吧。”
“好感不就是喜欢？”
“……就算是吧，”珂澜决定不跟妍夕争论，跟这小妹妹争辩关于情感的问题，是一种错误，“后来萨莱人跟我们断交，那个洛克临走时宣称要带兵来奥顿城，把大家都气坏了；晨锋说要去靖北堡，有好多男生响应，可他偏偏看不起我们女生，动身的那天，我就跟棠华、黛雅、颜苒三个提前等在路上，当时我们都想好了，如果他们不带我们，我们就自己去靖北堡，我们要证明，我们女生不比他们男生差！”
“对！”妍夕赞同地一挥小拳头，然后钦佩地看着珂澜，“珂澜姐，你们真了不起。”
珂澜想到永远留在靖北堡的棠华和珂澜，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她摇摇头，“我们当时，只是赌气；到靖北堡后，跟萨莱人作战，我才知道真正的勇气是什么。”
妍夕感到面前姐姐的情绪忽然变得沉郁，就像晨锋哥经常出现的那样，或者这就是靖北堡战斗带给他们的影响？停顿了片刻，妍夕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触碰到对方心里的痛处，“珂澜姐，你就是在战斗中，才喜欢上晨锋大哥？”
珂澜的视线看着远方，怔了片刻，才从回忆中醒来，她摇摇头，“其实，那时候真正喜欢晨锋的是棠华，她就是因为喜欢晨锋，才跟着去了靖北堡。”
妍夕看到珂澜说着说着，眼圈忽然红了，一时慌乱的手足无措，“珂澜姐，珂澜姐，你别伤心了，我不问了。”
珂澜从伤感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自失地摇摇头，在靖北堡已经流了那么多眼泪了，可每次想起失去的姐妹，还是让她忍不住想哭。
“你不认识棠华，她是一个特别善良的女生，在学院时从没跟人红过脸，甚至都不曾大声说过话；有次在我们学院食堂，洛克的护卫把棠华推倒了，晨锋带头逼着洛克道歉，从那时起，棠华就喜欢上了晨锋。”
“棠华这个傻瓜，喜欢一个人又不敢说，只是藏在心里，远远看看对方就满足了；后来两国断交，晨锋带着男生们要北上，棠华就来跟我说，要一起去靖北堡。”
珂澜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她随手擦掉，“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棠华跟我们一起训练，后来一起进入靖北堡；萨莱人来了以后，又跟大家一起战斗，一次萨莱人的炮弹击中了她身后的围墙，她和颜苒就……”
妍夕嘴里劝着珂澜，自己的眼泪却成串滴下来，最后还得珂澜帮着她收拾残局。
“棠华姐姐太……”妍夕忍着不把后面的词说出来。
“晨锋是事后才知道的，是黛雅没忍住，跟他说了，那天晚上，他就和靖翰、冬白三个偷偷摸进了萨莱人的阵地，回来时他们三个都受了重伤。”
“晨锋哥帮棠华姐姐和颜苒姐姐报了仇？”
“嗯，那天晚上，他们杀了不少萨莱人。”
妍夕想着一个女生暗中喜欢一个男生，就跟着他上战场，每天近在咫尺却不敢表白；女生死了，男孩才知道有个女孩默默地爱恋着他，于是就豁出命去给女孩报仇，这简直就是天地间最感人的爱情！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我们继续跟萨莱人作战，我们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那天，只剩下三十多个人，大多数还是伤员，能站起来的只有十二三个，大家都明白撑不下去了，知道那天就是最后一次战斗。”
珂澜又陷入回忆中，沉默着望着远方；妍夕眼巴巴地望着她，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又不敢开口问。
“当时伤员都要求把他们抬上地面，要求继续战斗；我们就帮着他们把弹丸装好，把火枪摆在他们手边，这样萨莱人过来时，他们就可以开枪；我们有很多枪，都是从萨莱人手里缴获的。”
珂澜再次沉默了，过了半晌，才继续讲，“萨莱人都是白天来，晚上的时候他们不敢进来；天快亮时，我们就在那儿等着，当时晨锋在我身旁，我不想像棠华一样到死了都不敢开口，就对他说，‘我喜欢你！’”
“然后呢？”妍夕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生怕珂澜忽然不讲了。
“然后，他就把他的短刀解下来，送给我。”
“然后呢？晨锋大哥没说什么？”
珂澜看向远处，笑容有些萧索，“他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珂澜姐，你说啊。”
珂澜无奈地笑笑，“他说，‘一起死！’”
“啊？”这回答大大出乎妍夕的预料，她还想着晨锋大哥会说什么浪漫的话呢。“那珂澜姐，你说了什么？”
珂澜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我也说，‘一起死！”
妍夕感动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男孩和女孩在必死的战斗前执手盟誓，缔结情约，这简直就是天地间最浪漫的定情！
“后来呢？”
“那天我们一直等着，可萨莱人没有来，直到下午才有人过来，来的却是我们洛维亚自己人，萨莱人就在那天退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