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晨锋就躲进自己的房间,拒绝与人交谈;颙若老师带来的震惊渐渐消散,懊恼和沮丧的毒蛇却又重新从心底爬出来,啃噬他的心灵;这时候家人每一句关心的话语,听起来都像是对自尊的嘲讽。
今天若不是颙若老师,他已经伤在那刀下了。
甚至都可能死掉。
当时为什么要回剑防守啊,如果他继续持剑前刺,至少也能跟那人拼个两败俱伤,可现在只留下一个失败,还沦为被人救护的弱者,这是一个永远去除不掉的耻辱。
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勇敢啊。
夜已经降临,窗口透进冷冷的星光,晨锋没有点燃蜡烛,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任那比夜色还浓郁的黑暗笼罩着周围。
后来,他拿了一把木剑来到花园,又让人把花园里的灯全部熄掉,一个人站在月色下。
周围的虫鸣声稍稍停歇,片刻后重又开始聒噪一片;晨锋握着木剑,回想着刚才跟那个刀客对战的每一个细节。
对方渐渐靠近,长刀扬起。
他则持剑戒备。
刀劈,剑出。
然后他中途回剑防守,结果,就是令人沮丧的溃败。
如果当时不回剑防守会怎么样?
晨锋持剑胸前,双足拉开,身体压低,就像刚才面对那刀客一样;对方渐渐走近,长刀扬起,就在那长刀劈下来的一瞬,晨锋猛然跨步前刺,这一次他的剑一往无前。
刺中了吗?如果当时不回防,对方的长刀能不能劈到自己身上?
再试一次。
戒备,蓄势,出剑。刺中了吗?被砍了吗?
再试。
在清凉的月色下,晨锋就以身前的幻影为对手,刺出数十上百剑,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办法确定,刚才如果不回剑防守,结果会怎么样。
想起前几天轲叔说的,战场上,越怕死的人死得越快。
晨锋有些醒悟,当敌我对面生死搏杀,不怕死的人未必就一定能活下来,可要是怕死,那肯定就一定会死了;就像刚才,如果他不回剑防守,反而会有一线生机,可一害怕,生存的机会就消失了。
即使他当时用了铁剑也一样,仓促地回剑防守,就失掉了搏斗的主动权,即使能防住那一刀,后续也会一直被动,稍不留神就是大败的局面。
师傅教给自己的剑法,可不是用来防守的。
勇气,真正的关键是勇气!
可怎么样才能拥有无畏生死的勇气?
下午,维克托大使一直呆在官邸里,他在等待着消息传回来。
最近几天,借着奥顿皇家学院那件事,腓格国王竟然强硬起来,不仅让一向对萨莱友好的教育大臣去职,还借机敲打平时跟萨莱这边走得近的官员和贵族们,搞得整个官场对待萨莱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不仅如此,腓格还让人逮捕了杨落。
杨落不过是个小人物,萨莱人养的一条狗而已,根本无足轻重,可警察就在萨莱武馆门口,生生地把杨落的两块膝盖骨砸碎,这就不是简单地抓个人,而是直接把巴掌扇到维克托的脸上,是在萨莱人的头上拉屎了。
如果不做点‘礼尚往来’的事,以后谁还会在意萨莱?谁还会尊重他这个萨莱大使?
房间里很安静,透进窗口的阳光越来越倾斜,最后终于消失;墙边的座钟滴答滴答,然后报时钟当当响起来,连响了六声。
已经六点钟了,报信的人仍然没有来。
维克托的心情变得焦躁起来,有种不详的预感,不过他把这些负面的想法压在心里,脸上完全不动声色,似乎只是在惬意地享受雪茄的香醇。
过了一会儿,下人进来问是不是现在用晚餐,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他希望得到确切的消息后,再用美食来庆祝。
对方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这边又筹划了好几日,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结果意外真的出现了,报信的手下一进来,维克托从他的脸色上就知道没有好消息。
“大人,事情,出岔子了,”语调有点犹豫,有些惶然。
“什么情况?”
报信人的神色像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那个,那个学院的老师,粟笠说,那是个武功高手!”
武功?还高手?那人明明就是学院里的教授啊;诧异的感觉甚至都压住了对手下无能的愤怒,他忍不住开口再次确认,“是不是搞错人了?”
手下忐忑地看看维克托,“应该,应该没错,粟笠去学院见过那个人,刚才他在现场确认后,才让人过去。”见维克托阴沉着脸不说话,他壮着胆子继续说,“那个老师很厉害,一个人打倒了这边六个人,最后连粟笠也挨了他一脚。”
维克托依然无法相信,“粟笠现在在哪儿?”
“现在他和他的人都去了粟笠在城外的宅子,他手下的几个人还受了伤,但都能走路,看着没什么大碍。”
六个人去对付一个,不仅事情没办成,自己还受了伤,真是一群废物!可那个颙若,竟然会武功?这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维克托想了想,觉得还是得亲眼看看。“外面现在有几只狗?”
“前门外有两只,后门外有一只,躲在暗处的就不清楚了。”
“我们走后门,还用老办法。”维克托吩咐了一句,把手里的雪茄在烟灰缸里用力按熄,又接着交代,“让人去通知品慎,让他到那边跟我汇合。”
维克托坐上马车,从大使馆的后门出来,故意在城区里绕了几个圈子,在一处拐角处,维克托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走进路旁的酒馆,马车则继续往前直奔。
维克托也没有停,直接穿过大堂走到酒馆的后院,后院的门外,正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口;维克托坐上马车,车夫一抖缰绳,马车安静地起步。
现在身后没有了那些讨厌的监视者。
粟笠的宅子在一条小河边上,前面是几块耕地,附近没有人家,看着是个很清静的地方;这会儿暮色已经笼罩天野,田地里看不见人,四周一片安静,偶尔有鸟从空中飞过,发出‘嘎嘎’的叫声。
维克托的马车直接驶进大门,等身后的院门关上,他才从马车上下来,“人都在吗?”
一个守门的年轻人忙上来回话,“都在,品慎先生也已经到了,现在在正堂上。”
品慎年近四旬,但看起来像才刚刚三十许,身材魁梧健壮,颔下留有薄须,气度沉凝。
“馆主。”维克托冲品慎点点头,他是整个房间里唯一需要给予适度尊重的人。
品慎是萨莱有名的拳宗壮北拳的弟子,据说少年时就练拳有成,得到宗门大佬的赏识;后来品慎加入了军队,功夫又有进益,成为军中相当有名的拳法高手。
维克托对品慎的看重倒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武功,这个世界能打能杀的人有的是,真正难得的是有头脑的人。
三年前,当时维克托确定将出任洛维亚大使,这个品慎就找人请托主动上门来,奉上重礼,透露出想跟着维克托来洛维亚的意思;维克托见这个人懂事,又有些名声,就从军队中把他要过来,带来了洛维亚。
品慎倒是没让他失望,萨莱武馆开张后,他没有把心思只用在开门授徒聚敛财货上,而是收拢了不少奥顿城的浪荡子,维克托这边有什么事情,就让这些浪荡子出面,即使事情出了纰漏,也只是洛维亚人内部事务,与萨莱国无涉。
两年时间,萨莱武馆在奥顿城扎下了根,随时能调动百十个人手,将来若是要成就大事,这一份武力就是一份关键的力量。
维克托的视线转向屋内的另一个人,这次脸上就只剩下厚厚的冰霜了。
“大人。”粟笠吓得立即躬下身子,身上的肥肉瑟瑟发抖。
维克托厌恶地看着这个人,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让他办得一塌糊涂;当时若不是计划要把动过手的人立即撤走,也不会让这个蠢货参与到这件事情里。
“说说吧。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
“……那个颙若跟往常一样从学院里出来,我们跟着他,等他走到僻静处,才让人过去,当时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子,拿了根木棍护住那个颙若;……后来那小子跟颙若躲进一个巷子里,那小子懂些剑术,我的人近不了身。”
粟笠的声音越来越低,偷偷抬头瞄了维克托一眼,他也知道这事说出来丢人。
“……后来我就让我的护卫过去,我的护卫带了刀,一刀把那小子的棍子劈断,然后……,然后那个颙若就出手了,等我过去时,我的人全都被打倒了,我的护卫也,也受了伤。”
维克托撇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六个人,其中一个严重些,右臂用麻布缠得严严实实,脸色惨白,确实是受了重伤后的样子;另外五个稍好些,只在手上缠了布条,有的在右手,有的在左手。
维克托懒得跟这些无用的废物啰嗦,他知道品慎提前到了这里,肯定把动手的情形全都详细了解过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学院里的学生,碰巧从那儿经过。”品慎沉稳地说,“当时那个少年称呼颙若为‘老师’。”
这样说,那少年倒是无关紧要,“那个颙若真的有功夫?”
品慎的脸色慎重起来,“应该是,而且功夫还不弱。”
维克托扬了扬眉,等待解释。
“当时颙若正从一家书店里出来,咱们的人从街道两边围过去,这时候有个少年突然冲过来,护着颙若躲进旁边的一个巷子;那少年持了一把木剑,剑法不错,这边的人就没办法过去。”
品慎向身后抬抬手,他身后站了两个年轻人,显然是他的弟子,其中一个递过来一根短木棍,品慎把木棍交给维克托。
木棍比拇指稍粗些,木质细密,握在手里很有些分量;表面打磨的很光滑,有一两尺长,一段是个圆头,另一端是个倾斜的断口。
“这就是那少年拿的木剑,被削断了。这木剑是练武人对练时用的,能避免死伤。”品慎知道维克托对武功是外行,特意详细地解释。
维克托点点头,不以为意,随手把木棍放到一旁。
“粟笠先生的护卫过去,一刀劈断了少年的木剑,这时候颙若出手了,他先伤了粟笠先生的护卫,又冲过去把另外的五个人全都打倒,粟笠先生赶过去,也着了他的毒手。”
品慎指指房间里受伤最重的那个,“粟笠先生的护卫手臂被那个颙若徒手折断了,其它的人也被颙若打倒,并折断了手指。”
维克托忍不住看看那个脸色惨白的家伙,暗暗有些心惊,能徒手折断面前这粗壮汉子的手臂,那个奥顿皇家学院的教授还真不能用文弱书生来形容。
维克托想到另一件事,“警察局那边有什么动向?他们过来时有没有留下什么手尾?”之前考虑到颙若身份的敏感,就没有用本地人,而是从粟笠的商队里找了几个,原来的计划是动手后,这几个动手的人连夜撤出奥顿城;哪怕所有人都明知道是这边动的手,只要没有确实的证据,腓格就只能干看着,不敢拿这边怎么样。
奥顿皇家学院一位教授的两条腿,大体上也可以挽回杨落被抓损失的面子了。
没想到品慎竟然摇摇头,“那个颙若没报警,今天我事先安排了人守在几个警局,能肯定现在警察还不知道这件事。”
又是一桩意外的事,那个颙若被人劫杀,竟然不通知警察?
不管怎么样,没有惊动洛维亚官方,这总是好事。维克托转向粟笠吩咐,“这几个人连夜撤走,你也走,半年内不许回来。”又接着威胁了一句,“今晚的事情,这几个人要是敢胡说,漏出去一句半句,你这根舌头也就别要了!”
“是。是。小人明白。”粟笠的腰越弯越低,若不是他的大肚子撑着,他的头都能碰到地上。
维克托摆摆手,让这些无用的废物尽快从眼前消失。
等到粟笠一堆废物离开,维克托才觉得心情稍稍舒缓了些,“那个颙若的功夫,拿的住吗?”
品慎的言辞很谨慎,“不好说,从描述的情形看,那个颙若功夫不弱,但真正到了什么程度,却没办法判断。”
品慎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跨上一步,“师傅,让我去!我一定把那个人拿下!”
“哼!”品慎冷哼了一声,“连对方的功夫深浅都不摸,你就敢说‘一定拿下’?狂妄!”
徒弟被师傅的语气吓住了,缩头躬身退回去,像只被雨打的鹌鹑。
维克托还在评估眼前的局势,“那个颙若有功夫,又被惊动了,要是再安排一次,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大人还是要断他的腿?”品慎见维克托面露不悦,似对反问不满,忙开口解释,“那颙若只是一个人,只要妥善安排,事情总能做成的,只是他身有功夫,一旦动起手来,那结果就难以控制。”
原来的计划是打断颙若的两条腿,相对于杨落被敲碎两块膝盖骨,针锋相对的意味浓一些,同时也显示这边武力的精确和节制;品慎的话也有道理,这个颙若练过功夫,动手的时候会反抗,结果就难以预测了。
或者换一个目标?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立即就被否决了;就凭那天在会议室里对自己的态度,这次就不能放过他!
那么,还是断腿?“腿一定要断!那个颙若要是反抗,这边也不用收手,只是尽量留他一条小命。”看着品慎,“有把握吗?”
品慎点头,“虽然不知道那个颙若的功夫是在哪儿学的,又到了什么境界,可从他的经历判断,他的功夫有一个致命弱点。”见维克托询问地看过来,品慎淡淡一笑,“他没见过生死。”
品慎给维克托解释,“练武的人,要是没见过生死,手上没沾过人血,心性就磨练不出来;这样的功夫,就是花架子。这次我们不跟他比功夫,我们跟他搏生死!”
维克托也被品慎的语气说得兴奋起来,问道,“有合适的人吗?”
“有几个朗索亚的佣兵正在奥顿,只要有钱,这些人什么都干。”
维克托满意地点点头,“手尾干净些,不要跟咱们扯上关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