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骑着马,出现在家门外的街道上时,正在洒扫的仆役抬头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突然扔下手中的扫把,跟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三五步就窜进大门,同时大喊‘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那喊声里都带着哭腔了。
大门里涌出一群人,当先的正是伯宁男爵,快步过来,没等晨锋开口,一把就把晨锋整个抱在怀里,用力之猛,让晨锋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这时候伯宁已经不是那个气度沉稳的国家重臣了,他只是一个心忧儿子的父亲。
看着父亲的泪眼,晨锋心里的忧伤之湖再一次卷起波澜,父亲的头发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变得花白,他第一次感到父亲已然垂垂老矣。
这时候,闻讯出来的母亲也扑过来,把儿子死死抱住。
几分钟后,心疼爱子的父母把儿子带回家中,坐在舒适的起居室里,父母开始注意到更多的细节,“你的脸怎么了?还有手上?天啊!快!快去找医生!快去!”……
“妈,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冻了,已经抹药了,这都就快好了。”晨锋知道自己的脸上不会好看,刚从山上下来时,他和冬白、靖翰三个颧骨周围都红肿了一大片,又疼又痒,山里人的药看着不好看,闻着也臭,效果还不错,回来的路上连着抹了几天,红肿基本消失了,也不太感觉疼或痒,就是脸上的表皮都爆裂了,靖翰当时开玩笑说,他们三个像蛇一样蜕皮呢。
医生快速出现,佣人被撵出房间,在晨锋的请求下,父母也退出房间,只留下医生和助手为晨锋检查身体。
“……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脸上和手脚被冻伤了,不算严重,只要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恢复。”医生给关切的父母报告检查结果,“我回去后会配些冻伤药送过来,抹在脸上和手脚上,连续抹几天就好了。”
“这脸上不会留疤吧?”
“应该不会,不过得保养一段时间。”
这时候,闻讯回来的江澜冲进来,把弟弟狠狠地抱在怀里。
当情感的波涛渐渐平息下来,母亲开始为儿子的苦难寻找罪魁祸首,“都是那个璋钺!明知道你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不说阻止,还在后面推波助澜!”
晨锋觉得自己应该为璋钺说话,“妈,这次去博朗峰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其他人没有关系,璋钺叔叔只是帮了我,没有他提供的那些装备,还找到人给我们介绍经验,我可能……;再说,靖翰也跟我一起去了,没有靖翰和冬白,我一个人也做不到。”
“一个星期前,璋钺来拜访,那时候我才知道你们去了博朗峰,当时我……,我都以为你回不来了……;小锋,你当时只是说要去山里玩几天,我要是早知道……”伯宁叹息着说不下去了,儿子现在回来了,活生生地坐在面前,这些天的噩梦终于到了尽头。
“嗨,小锋,你登顶了吗?”江澜改变话题,意图扭转房间里悲戚的气氛。
晨锋点头,“冬白和靖翰帮我,他们一直把我送到峰顶下。”
“嘿!”江澜狠狠地挥了下拳头,从来没人做到的事情,自己的弟弟做到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个弟弟了,以之为荣?或者,感喟他的迂腐?
“妈,让我和父亲、哥哥单独说说话好吗?”回到家后,晨锋第一次提出要求,母亲虽然不舍,还是遵从爱子的意愿,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下午的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触到地上和一部分墙面上,尘埃就在那一束束金色的光线中跳舞。
“小锋,我看到了你留下的信,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只是,这世界很复杂,事情也不只是非黑即白,我所作的一切,只是想让这个家,让你和江澜好好地活下去。”
这些天来,晨锋无数次地想过父亲的做法,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深刻地理解父亲,这种理解甚至超过了他对自己的理解,这种感觉尤令他心痛。
“我明白,我懂,我心里真的感激您还有哥哥为这个家、为我付出的心血……”晨锋停下来,让情绪的波澜平息,在博朗峰顶的时候,他就决定以后不再流泪了,“但是,父亲,您,做错了。”
晨锋挺直脊梁,人生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正跟父亲平等对话,他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而成年人要负起自己的责任。
“萨莱是敌国,面对敌国的威胁,我们可以奋起抗争,也应该奋起抗争,遗憾的是您选择了绥靖妥协。”
江澜要说话,但伯宁抬手阻止了他。
沉默了片刻,晨锋继续说,“这次去登山,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件事,我知道您已经无法回头了。”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静默了很久,最后是伯宁轻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你要去举报我吗?”
晨锋摇头,痛苦的摇头,“你们是我的父亲,我的哥哥,你们还有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你们生我养我,照顾我,教导我,我不能做那样的事。”
“但是,父亲,我今年十八岁,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就要负起自己的责任。”
伯宁和江澜都意识到什么,担忧地看着晨锋。
晨锋的声音缓慢而坚定,“明天,我会去学院提出退学,之后,我会去靖北堡,我会一直守在那儿,只要我活着,我不会容许萨莱人的军队踏进洛维亚的领土。”
伯宁和江澜都惊呆了,说不出话。
“这是我的决定,也是我的……”晨锋的视线转移到透进来的光线上,轻声说出最后两个字,“命运。”
“为什么?”醒悟过来的江澜大喊起来,在伯宁男爵的阻止下才压低声音,冲着弟弟低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这样你会送命的!腓格有什么好?洛维亚蕞尔小国,他不过是个小国的国王,建个学院竟然叫做‘皇家’学院,连卫队也叫‘皇家’护卫团,他有什么资格称‘皇家’?洛维亚小国,国力孱弱,本应该韬光隐晦,在大国间委屈腾挪以求存,他却器宇狭小到无法隐藏自己的野心;国力不能匹配君王的野心,这样的国家随时都有倾覆之危!这样不自量力的君王,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卖命?还要傻傻地跑到边境为他守卫国门?小锋,不要做这样的傻事!”
“我不是为了腓格国王。”晨锋等哥哥稍稍平静下来,才轻声开口,这些问题已经在他的脑子里百转千回,思虑过无数遍了。
“我出生在这个家,这个城,十八年了,没有去过多少另外的地方;我喜欢这个家,喜欢我的卧室,喜欢家里的花园,我喜欢在塞瑟河里游泳,我也喜欢爬周围那些山。”晨锋觉得有一种释然,他做出了决定,他不再需要掩饰,他可以坦然地面对未来,“我也喜欢上学,喜欢学院里的同学,虽然有时候考试也挺烦的;所有这些虽不完美,可这些就是我的生活;我没见过腓格国王,我也不是为了他才决定这么做,我只是不想这样的生活被萨莱人随意打破,肆意践踏;父亲,哥哥,我不赞同你们的做法,只是,我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小锋,如果我向你保证,即使萨莱人来了,我们的生活仍可以延续,甚至我们的家会变得更大,我们会更有权势,生活也会更好,你还要坚持这样做吗?没有理由的啊!”
晨锋摇头,“父亲,我想过这个,我不信任萨莱人,我也不觉得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恩赐上是个正确的做法,总要我们自己能把握的东西才可靠。再说,即使您说的都实现了,可是其他人呢?我的那些同学,兄弟,奥顿城里这些人,还有两百多万洛维亚人,萨莱人也会维持他们的生活吗?如果我的兄弟们都做了萨莱人的奴隶,哪怕我的地位再高,哪怕每天锦衣玉食,我也不会快活。”
“父亲,哥哥,我不像你们那么会说话,我想事情可能也简单,但我读过书,我懂得道理,亡国,总是跟‘奴隶’两个字连在一起;我是高贵的洛维亚人,堂堂正正地活在洛维亚的土地上,如果一定要靠别人的恩赐才能活下来,我宁愿在战斗中战死!”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因为道理已经说尽了;这世上,道理总是很简单,真正困难的只是选择。
“小锋,这段时间里,奥顿城发生了一些事,萨莱和洛维亚很可能会正式开战,你若去靖北堡,就太危险了。”长时间的缄默之后,伯宁轻声开口,之后,在父亲的示意下,江澜开始给晨锋讲述前些天发生在奥顿城的一件大事。
“……事情的起因还是那件‘灭门案’,那案子发生后,警察一直在寻找破案的线索,当时警察猜测案子是萨莱人做的,只是找不到证据;后来有个浪荡子提供了条线索,说有一帮萨莱杀手躲在城郊的一个院子里,警察就把那个院子围了,喊话要里面的人投降;后来院子里的人就跟警察对射起来,几轮枪声过后,院子里面才有人大喊,事后才知道院子里是萨莱大使维克托一行人。”
晨锋双目炯炯的听着,“那个报信的浪荡子呢?”
伯宁苦笑,“当天晚上,这个浪荡子在警察局的监房里上吊自杀了。”
这真是太蹊跷了,如此重大事件的人证,竟然在警察局里自杀?或者被自杀?“既然是萨莱大使,为什么当时要开枪反抗?他只要出来说一声,警察肯定不会攻击他们啊。”
“这是双方现在扯皮的一件事;因为灭门案做得太凶残了,警察都是真枪实弹围上去的,警察也紧张,当时又是傍晚,天色也黑,现在双方都说是对方先开了枪,才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后果?”晨锋问到,“死人了?”
伯宁点点头,“当时院子里一共有十一个人,有三个当场中枪死了,一个人受了重伤,之后也死了,其它七个人安然无恙。”
“死的都是萨莱人?”
“这才是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伯宁锁着眉头,“维克托声称死的人当中,有一个是萨莱摩兰皇帝派来的特使。”
“特使?”晨锋想起那次璋钺过来警告他时,就提到萨莱人派了一位特使过来,“那现在这件事怎么样了?”
“这次腓格真的慌了,一方面跟萨莱卑词求和,表示愿意赔偿萨莱人的一切损失,另一方面也紧急联络坎托、多尼提亚、巴曼等国的大使,希望他们出面斡旋,到现在为止,事情尚没有结果。”
“这是多久前发生的事?”
“差不多发生在二十天前。”
“小锋,现在的局势很不好,有很大可能两国会就此断交,甚至萨莱都有可能以此为借口出兵入侵;靖北堡孤悬于两国边界,正挡在萨莱进入洛维亚的必经之路上;两国交战,个人的武力无论多强悍,终究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如果你去靖北堡,我没有办法保护你的安全;萨莱人不来则已,若是动手,肯定就是数以万计的大军,那时靖北堡中的军民恐怕都难逃一……”
伯宁男爵摇头叹息,不忍说出那个‘死’字,“没有意义,小锋,这么做没有意义!你不认同我的做法,你要跟萨莱人对抗,我不阻拦你,但你应该做得更聪明一点,人只有这一条命,一旦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澜再也无法忍受弟弟的幼稚了,他冲过来揪住晨锋衣服,恶狠狠地说,“你怎么这么蠢?这不是你的国!这也不是你的城!这是腓格的国!腓格的城!你要为了腓格把自己的命送掉?你怎么就这么愚?其它人跟你有什么关系?父亲的爵位到我们这一代就没有了,咱们就是这国中的普普通通的一民,你凭什么要替其他人操心,还要用自己的命去保护他们?父亲的官职听着好听,还位列六大臣之一,但荣辱就在腓格的一念之间,上次为了一点怀疑就把你抓起来拷问,根本就不在意父亲教育大臣的身份,这些你都忘了吗?你怎么就那么傻?父亲每日殚精竭虑,就是要保护咱们的安全,保护咱们这个家,不管萨莱人来不来,咱们家都能兴盛下去,你怎么就不理解呢?”
晨锋平静地看着父亲和哥哥,他甚至有一些欣慰,欣慰这场艰难的谈话终于接近尾声,他是一名武者,武者不以言辞为锋;“父亲,有一件事我特别感激您,我当时想练武,您就请了玹余师傅来教我学剑;开始时,我只是想练成很好的剑术,成为洛维亚的第一剑客,那时不懂事,只是想炫耀个人的武力;后来我懂了胜负之剑与生死之剑的差别,知道真正的剑法只有无畏生死才能练就;后来有一次,我跟颙若老师闲聊时,颙若老师说,真正的武功不应以击败对手为目标,武者的使命应该是保护和捍卫;当时我不太懂,颙若老师也没有详细说;这次登山时,我突然就明白了。”
晨锋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容端肃,“父亲,您为了保护我,为了家族的延续做了一些事,我不能认同,但我没有批评您的资格;我现在已成年,我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请父亲您谅解。”
晨锋屈膝跪在地上,然后把双手按在地上,用额头触碰地面,如是者三。
然后他站起身,面对江澜,“哥哥,您说的那些,我都懂,我也理解你和父亲的做法,但我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他对着哥哥屈膝跪倒,双手按在地上,以额触地,“这次离开,我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不能侍奉父亲和母亲,就劳烦哥哥代我奉养父亲和母亲,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