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晨锋经历了自己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他宁愿面对一百头野狼的围攻,也不愿意面对母亲的泪眼,那种痛苦,远远超过了在博朗峰的冰雪中跋涉;伯宁和江澜没有再试图阻止他,他们只是沉默着,忍受这命运之神赐予的痛苦。
晨锋选在夜色最浓时离家,离开时父亲和哥哥没有出现,晨锋猜测他们跟自己一样,都不想再加重这离别的痛苦;母亲白天时就伤心病倒了,晨锋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母亲祈祷。
离开前,晨锋注视着面前的宅邸,他就是在这里出生,在这生活了十八年,这座房子,差不多收藏了他整个的人生,这次离开,应该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他感觉父亲和哥哥正站在窗后注视着他,于是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牵着马,慢慢走进夜色中的街道,留下身后一个惶然无知的仆役。
夜色中的奥顿城沉静而晦暗,月光如水般泼洒在街道上,街道两侧的房子寂静安详,试图裁剪星空,却总是力不从心,街道曲折不尽,像一条延绵的忧伤之河。
最后,晨锋在塞瑟河边停下来,他站在夜色里,聆听塞瑟河轻柔的歌唱,后来晨曦在东方出现,天空渐渐变得明亮,然后朝霞就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
博朗峰在晨光中现身,用卓然的身姿向晨锋致意,现在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
奥顿城就在这时苏醒过来,嘈杂的声响伴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喧嚣起来,城里的居民先是零星地现身,然后忽然就出现在各处,农人挑着担子赶往集市,马车辚辚驶上恩典桥,小小的渔舟张着帆从桥下的拱洞中通过。
晨锋贪婪地看着这晨光中的城市,以前他很少注意到周围这些细节,这些景象就像城市的呼吸,纷乱嘈杂,却带着某种充满活力的劲头。
奥顿皇家学院的白色建筑群就在这晨光中现身,它们藏身在参差的树影中,在缓缓的山坡上渐次铺展开,远远望去,即熟悉,又陌生。
晨锋一直等到学院上课以后,才拉着马走过恩典桥,当他走进学院的校门时,有一个学院的黑衣仆役快步过来,毕竟,他牵着马,马上还横了一个大行囊,看起来可不像来上课的学生。
来到近前,那仆役的神色立即变得恭谨,还有一些敬畏,“您是,晨锋…同学?”
晨锋点头,他指指前面的学院主楼,“我要见阿利维德院长,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马和行李。”
“是。”那仆役立即答应下来,可当晨锋拴好马准备离开时,那仆役犹豫着又开口了,“晨锋……大人,您,您真的登上了博朗峰?”
晨锋点点头,冬白和靖翰应该昨天就来学院上课了,冬白还好,靖翰肯定会忍不住吹吹牛,不过晨锋没想到连学院的仆役都知道了。
仆役一脸钦佩的样子,“大人,您真是太了不起了。”
晨锋笑笑,转身踏上主楼的台阶。
因为已经上课的缘故,这时候校园里看不到人,只有零星的几个仆役,北侧有两个大人带着个孩子在观赏子歆画的那四幅壁画,有个仆役守在一旁;几只鸟从空中掠过,然后消失在繁茂的树冠后面,偶尔的蝉鸣却愈发显出校园的安静。
晨锋心中涌出一些不舍,他喜欢学院这种宁静的气氛,喜欢跟同龄人在一起,只是这样的生活,已经离他远去了。
阿利维德院长看起来在生气,本来他在跟陶博教授商量事情,听说晨锋来了,立即就叫他进来,皱着眉头盯着晨锋,还用手指敲桌子,“你知不知道学院已经开学了?”
这不是问话,这是一种策略,先把你放在犯错的位置上,然后再敲打你;老师们都擅长这个。
晨锋还没说话,阿利维德院长又问,“听说你去攀博朗峰了?”
“哦,是的。”
“还登顶了?”
“是。”
阿利维德院长双手按在桌子上盯着晨锋,似乎很不满,一旁的陶博教授表情就和善多了,晨锋觉得他在使眼色安慰自己。
阿利维德院长从桌子后面绕出来,来到晨锋面前,戴上眼镜研究晨锋的脸颊,似乎那里正在发生有趣的化学反应,“你受伤了?”
“没。”继而明白了院长的意思,“哦,就是有点冻伤,快好了。”
“莽撞!”阿利维德院长评判了一句,回到桌子后面。
“院长。”晨锋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学院的老师,就觉得束手束脚,也许老师就是学生的天敌?“院长,我想,退学。”
阿利维德院长的眉头皱起来,“什么?”
“我要退学。”
阿利维德院长把手里的眼镜扔到桌子上,停了一下,才很不满地问,“为什么?”
晨锋没办法把真实的原因说出来,他也不愿意向阿利维德院长说谎,“我要去守卫边境。”
“边境?哪个边境?”
“萨莱边境。”晨锋的心情平静下来,他知道这次告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学院里的老师们了,他不想留下一个失礼的印象,“我会去靖北堡,守在那里,阻止萨莱人侵略我们的国家。”
阿利维德院长和陶博教授两个人都吃惊地望着晨锋,一时间都忘了说话。
晨锋心底涌出浓烈的情绪,他很珍惜这两年在学院里的经历,也感激阿利维德院长和其它教授们的教导,在这离去的时候,他想说感激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决定不再说话。
晨锋向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阿利维德院长鞠了一躬,之后又向陶博教授鞠躬,在他们开口之前转身离开。
阳光照进安静的校园,让周围的一切显得异常的明晰;不远处,又有五六位市民在观赏壁画,有个仆役守在一旁;晨锋很佩服子歆,只用几幅画,就鼓舞了无数人,而晨锋自己,就只能凭借手中的剑,去抵抗萨莱人。
有些想念颙若老师了,晨锋知道,这次北去靖北堡,以后再也见不到颙若老师,也喝不到阿姨泡的花瓣茶水了。
下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从各处教学楼里涌出来,晨锋用目光寻找旭炎,离开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晨锋?”
“是晨锋!”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晨锋,立即大叫起来,然后就朝这边冲过来;一分钟之后,晨锋被无数的同学围住,就像铁屑包围了磁铁,近处的同学七嘴八舌问登顶博朗峰的事,外围的同学看不见晨锋,也说不上话,就急得大叫。
人越聚越多,估计全校的同学都过来了,渐渐的,吵杂的声响变成有节奏的呼喊,所有的同学都一遍遍大叫着晨锋的名字,“晨锋!晨锋!晨锋!……”
呼喊的声响太大,把整个校园都惊动了,阿利维德院长和其他教授从主楼里出来,看着眼前的情景,又感慨,又惋惜。
“晨锋,你跟大家说说吧!”珂澜是最先冲过来的人之一,这时候她抓着晨锋的袖子,贴近晨锋的耳朵大叫,才能让晨锋听见。
晨锋没想到大家对登顶博朗峰有这么高的热情,他原来觉得这只是个人的事情,这时候也容不得他多想,身边的同学帮着他分开人群,把他推到台阶上让他跟大家讲话。
“院长。”晨锋歉疚地看着阿利维德院长,还有他身后的教授们,造成这么大的影响绝非他的本意,他原来就想跟熟悉的同学见个面,然后就安静地离开。
“晨锋,同学们以你为荣,你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阿利维德院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刚才的申请,学院还要考虑,在学院做出决定之前,你不要擅自行动。”
晨锋明白阿利维德院长的意思是不希望他退学,可这时候也不适合讨论这个,几百名同学聚在台阶下等着他呢。
“我知道大家想问什么,”晨锋忍不住瞪了靖翰一眼,这时候他正跟冬白还有其他人站在台阶下,裂开嘴笑的贼丑,晨锋知道肯定是这小子吹牛,才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不过这时候也没办法揪住靖翰跟他算账,晨锋看着下面一张张热切的面孔,心情也不由得澎湃起来,这几天盘旋在心头的阴霾,此刻一扫而空,“是的,我们去了博朗峰,我们登上了峰顶!”
人群大叫起来,欢呼声把整个校园都淹没了,“你们怎么做到的?”,“快跟我们说说!”
晨锋也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这个最熟悉也最舒适的地方,“主要是冬白和靖翰帮我,他们……”
晨锋的话突然停住,因为有一队车骑出现在学院的大门口,然后毫不停留的直往主楼这边过来,有个仆役上前试图阻止,结果被前面的骑士用马鞭抽在脸上。
这一队人马的前面是八名骑兵,两骑一排,行进得很整齐;骑兵全都穿着黑色的制服,腰悬刀剑,长长的火枪斜背在身后,他们后面,是一辆接一辆的马车。
笑容从脸上消失了,晨锋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这些萨莱人绝不敢公然全副武装出现在这里。
同学们也都注意到这些不速之客,鼓噪叫嚷起来;这些萨莱骑兵毫不理会同学们的讥讽,也不在意坐骑是否会伤人,直往人群行进,把同学们逼退,一直到主楼的台阶下才停下来。
晨锋有些懊悔,因为要见阿利维德院长,他把刀剑都放在行囊里了,此刻身上一件武器都没有。
八名骑兵来到台阶下,分别往两边驱赶人群,把中间的地方空出来;然后有辆马车驶过来,停下,一个人从车里出来。
是洛克。
晨锋上次见洛克是一个多月前,当时晨锋击倒他的两名护卫,把这个废物吓得摔倒在地;可此刻这个废物好像又活过来了,穿着浮艳的锦缎衣服,脸上傲慢的表情好像他就是萨莱皇帝。
这个废物下了马车,先是装腔作势地看看周围,然后往台阶上看过来,与晨锋的目光撞在一起;出乎晨锋的意料,这个胆小鬼不仅没害怕,竟然还迈步往这边过来了,有两名护卫紧跟在他身后。
晨锋往前走了两步,挡在阿利维德院长和教授们前面,即使手无寸铁,他也不能让这些萨莱人伤害学院的老师们。
洛克的两名护卫应该是认识晨锋,见晨锋上前,连忙抢到洛克身前,还如临大敌地把腰间的短刀拔出来,警惕地盯着晨锋。
晨锋又向前一步,迎向那两名护卫,他有个感觉,如果动手,他能击败这两个萨莱人,他也能在其它护卫动手前把洛克控制住。
洛克再一次出乎晨锋的意料,他喝令两名护卫让开,然后就径直向晨锋走过来,晨锋有点犹豫,他注意到之前那八名萨莱骑兵都下了马,还都把刀剑以及手铳拔出来,车队后面还有至少三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如果他对洛克动手,可能会殃及周围的同学。
“晨锋。”身后的阿利维德院长开口了,“让洛克同学过来。”
晨锋退向一旁,把路让开。
洛克露出一个自矜的笑容,他走到阿利维德院长的面前,看看院长,又看看周围的教授们,“阿利维德院长,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阿利维德院长,学院的教授们,以及周围的同学们都等着这个装腔作势的东西说话。
洛克先是傲慢地看看周围,然后才开口,“伟大的萨莱帝国将于今天宣布与洛维亚断交!洛维亚境内的萨莱国民都将离开,我们萨莱留学生也从今日退学,全体返回萨莱。”
嘈杂的声响一下子从周围冒起来,晨锋知道两国断交是一件大事,一件会记入历史的大事。
“第二件事。”洛克显然很得意他的消息造成的反响,他刻意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这次他是对着阿利维德院长说的,“阿利维德院长院长,我带来了尊贵的摩兰皇帝给您的口信。”
“如果,”洛克扭头看看晨锋,才接着又说,“如果,萨莱军队抵达奥顿城,请阿利维德院长不必惊慌,在摩兰皇帝的令旨下,萨莱军队将会保护学院的安全,并给予您以及学院里的每一位教授——包括洛维亚籍的教授——尊重、金钱、荣耀,凡是洛维亚国王给与的,摩兰皇帝将加倍给予;洛维亚国王不曾给与的,仁慈的摩兰皇帝也将大度地赐予。”
洛克说完,见阿利维德院长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点点头;晨锋还以为这废物离开前会跟自己说句狠话呢,结果洛克只是看看他,什么话都没说。
那些护卫车队的骑兵迅速上马,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洛克上车前停顿了一下,看看周围的同学,傻子一样地大声地宣告,“我会回来的!”然后他钻进车厢,这一队骑兵和马车组成的车队掉头驶出学院大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