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打在窗玻璃上的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的,睁开眼睛,醒后的迷蒙如同宿醉般笼罩着他的身体。他半仰着躺在沙发上,懒洋洋的抬起一只手,拨开了刺痛眼睛的发丝。
雨真大——范载阳心想,瞧这个架势,快把窗玻璃给打碎了。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撑起身来。沙发旁的茶几上摆着一杯水,水还是浑浊的模样,范载阳想起昨晚的事来,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他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做——她似乎除了这种下三滥的办法,就不会用别的方法了。但人睡沉了能做什么事呢?她是女人,当然不会比男人更了解男人。
不过他还是得谢谢她,让他有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的好睡眠。
腹中空空,范载阳在地上找到拖鞋,拖沓着脚步朝厨房走去。离厨房越近,他就越闻到一股奇怪的、潮湿的气味,像是浸泡在水里很久的铁器锈蚀了的味道。他在厨房门口停了下来,侧耳附在上面倾听,里面悄无声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似乎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就已经预知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伸出手,缓缓地推开门,心中感到莫名的紧张慌乱。他想起昨晚自己朦胧睡去之时,看到她的脸浮在他的眼睛上方,露出的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此时想起来,让他有些不寒而栗。她想做的事恐怕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范载阳的琢磨才刚刚开了一个头,缓缓出现在他眼前的惨烈场景就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感到惊恐又震惊,足足愣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
“陈豫良!”他喊了一声,声音出奇的嘶哑。他奔到她身边,蹲下去用食指试探着她的呼吸。还活着——他的脑袋混乱的像是被人用一锤砸烂了的鸡蛋,手忙脚乱的在身上寻找着手机,找了半天才想起手机落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于是他起身朝门外奔去,刚跨出半步,身后的陈豫良晃晃悠悠的睁开了眼睛。她望着他,无力地喊出他的名字,身体抽搐似的微微动了一下。
“我打120!”范载阳顾不上回应,他奔到客厅里,打完电话之后,才又冲了回来。
陈豫良看到他回来了,脸上再次露出了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她费劲的抬起右手,指了指小腹右侧深入皮肤的那把刀,虚弱的说道:“本来——应该这样的人是你......”
范载阳不想去思考她说了些什么,他震惊的看着那流了一地的血,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他感到自身像是站在地狱门口一般。陈豫良还在断断续续的说什么,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满脑子都在想着,陈豫良如果现在死了,就死在他家里,别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件事传出去会成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个人——他简直不敢想象。
范载阳手忙脚乱的脱下身上的衬衫,胡乱团成一团,压在伤口的周围,轻轻裹着那把刀。看到他的动作,陈豫良冷冷的笑了笑。她的脸色和嘴唇苍白的可怕,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是你灌了我那么多酒——”她颤颤巍巍的抓住他的一只手,血涂上他的手背,看上去受伤的好像是他,“你知道我要杀你是吗?我应该再聪明点,设计个诡计,把你送到地狱里去,然后我再自杀——”她忽然闭上眼睛,费劲的喘着气,像是快窒息一样。范载阳睁圆了眼睛,叫着她的名字,生怕她一时喘不过来气,就这么死了。
但陈豫良以惊人的生命力再次睁开了眼睛,她望着他,缓缓说道:“但我懒得再费那个劲了......我活够了......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快乐过......今天的这件事,怕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她放开抓着他的手,惨淡的笑了笑,“等会儿如果警察问你......我是怎么死的......你就说,我喝醉了,半夜去厨房喝水,不小心摔倒......碰倒了刀架......”
范载阳恨不得往她嘴里塞块布好让她快点闭嘴。他抬头在橱柜上寻找着抹布,但触目之处一片凌乱,抹布都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她再这么说下去,一使劲就流一股血,还没等救护车来,她就先魂归西天了。他再次压紧了她的伤口,用着威胁的语气说道:“你闭嘴!”
“不——”陈豫良倔强的说道,“我都快死了......还不让我说下我的遗言......你就这么说,他们肯定会放过你的......我在受伤之前......你就已经睡过去了——你家不是有摄像头吗......你到时候可以把录像给他们看......”
“这件事的过错当然怪不到我身上。”范载阳恨恨的咬着牙,“所以你就别再说了。”
“你还不让我说吗......”陈豫良忽然哭了起来,“你让我说呀......我都快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他斩钉截铁的说道,焦急的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
“我做梦都想变成个坏人......”陈豫良虚弱的哭泣着,“我觉得变成坏人......能让我活得舒坦点......可是我下不了手......我的心在跟我说,不能变坏,变坏了就不能回去了......”
范载阳望着她,他紧抿着唇,表情严肃又沉重,好半天才喃喃道:“你不是坏人。”
“是呀......我知道我不是坏人......”陈豫良抽泣着,“我要是坏人......昨晚你就已经死了......”
“我又没干对不起你的事。”
“你知道你的错是什么......”陈豫良缓缓地闭上眼睛,用着最后的力气吐出最后的一句话,“你的错就是......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做......”
五分钟之后,救护车终于姗姗来迟。护士在原地做了简单的抢救,就把人抬上救护车准备送往医院。范载阳愣愣的看着他们忙活,在司机问他要不要一同去往医院的时候,他拒绝了,表示自己可以联系到她的家人,让她的家人及时赶去医院。等四周安静下来之后,他也像是最后一丝绷着的力气散了,跌坐在地上,呆呆的望着眼前的那摊血和落在血里的乱七八糟的刀器。
好半天,他吐出口气,垂头丧气的朝后靠在墙上。手机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胆怯起来,不敢拨出那个存了好几年的熟悉号码。
犹豫了好几秒钟,范载阳才下定决心,编辑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第一次的沟通。
短信发出去之后,紧接着就有电话打进来,都是那个熟悉的号码拨过来的。范载阳看着它在屏幕上亮了一分钟,就暗了下去,又亮了一分钟,再次暗了下去。手机不再响了,只有一条未读短信在屏幕上执着的提醒着他,刚刚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你是谁?我姐怎么了?”
在这一刻,她的形象不再是照片上的平面的、没有生命的样子,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范载阳几乎都能想象出来,她此时皱着眉、紧张兮兮又带着害怕的模样,有些搞笑,又让人心疼。他呆呆地望着那条短信,忽然宝贝似的把手机捧在胸口。他感到陈豫良身上的那把刀插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心脏硬生生的疼痛起来。那是一种陈年旧痛,一点也不新鲜,范载阳觉得自己对这种疼痛早已麻木了。但现在的这种疼痛,让他感到幸福,像是生活中有了些憧憬,平添了些许色彩一般。
但即便这样,他不敢也不想再去联系她。他早就听说她开始了新的生活,过去的一切,也许在她的心中已被遗忘了,而且她的忘性本来就大。他如果再理性一点,现实一点,也该将她忘了。但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也交往过几个人,但从来都不曾产生过像爱她一般的深厚感情。她是他心中那棵茂盛的梧桐,几年前就充满生机的成长着,到今天也不曾凋落,仍旧枝叶繁密,拥有着神一般旺盛的生命力。
也由此,他明白了喜欢跟爱的区别——喜欢是保质期很短又充满激情的东西,而爱,遍布着痛苦和甜蜜,源源不断、永不停息。
范载阳站了起来,他盯着窗外的建筑,雨已经停了,天边黑沉沉的乌云有即将散去的迹象。太阳快出来了——他想,这种天气向来都是雨来的急又去的快,他也该将厨房里收拾收拾,去做些该做的事。
也许是吃了安眠药的关系,他觉得头脑始终有些昏昏沉沉的。像是梦游一般的收拾完厨房,他回到沙发上,又躺了下去。宽大的落地窗外,阳光已经从云层中透了出来,一道一道的天光撒下天际,像是神谕。范载阳望着这片绝美的天象,忽然感到心旷神怡,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幕所带来的阴影和冲击,已经像那片暴雨一般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他枕着双臂,欣赏了很久,直到手机再次响起来,他才从神游中回过了神。伸手从屁股下面抽出手机,他愣愣的盯着那个号码,紧张的手都快抖起来。到底接还是不接——他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眼前再次出现她那张皱着眉,又是生气又是慌乱的脸。
“接吧。”范载阳琢磨着,“估计是已经到了医院,然后报警了。我得配合警察的调查吧......”他劝说着自己,恍恍惚惚的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那头传来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又十分清晰。
范载阳沉默着,直到她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才低低的应了一声。
能听得出来她愣了一下,但估计还是没想起自己是谁,因为她紧接着又说道:“你好,我是陈豫良的妹妹,我现在跟我家人已经到医院了。我想知道,我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她没想起来自己是谁,范载阳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早该预料到的,她早就把自己给忘了,或许都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自己这么一号人物。他忽然有些生气,不再刻意的把声音压低,放鞭炮一般的说起来,“你姐在我家喝醉了,自己半夜去厨房倒水喝,然后碰倒了刀架。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反正那把刀就戳在她身上了。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去问你姐,或者可以来我家里看录像,我家正好装了一个摄像头。”说完他忽然愣住了,如果她真的答应来看录像,他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她?
“哦?”那头传来不怎么相信的声音,她似乎在跟旁边的人商量,好半天,她才说道,“好吧,你跟我姐什么关系?她怎么在你家喝醉?你们有没有发生什么?这些天她都在你家吗?不好意思,我这样问有点没礼貌,但她已经很多天没回家了,我和我爸妈都很担心她。”
她还没听出来——范载阳顿时更加生气了,“我不知道,她就昨晚来我家里,先是给我灌了一杯安眠药,然后自己喝的烂醉。具体发生了什么,你还是等你姐醒来去问她吧。”
那头又安静了几秒钟,她才下定决心一般的说道:“好吧,那先等我姐醒来再说吧。请您电话保持通畅,如果有什么情况,我还会再联系你的。”
然后电话啪嗒一声被挂断了。
范载阳愣愣的看着手机,突然觉得很伤心。自己白紧张了那么些时候,她压根连他的声音都不记得了——他把手机扔在茶几上,重新躺了下来,瘪着嘴,瞪着天花板,压抑着心中的难受——等过了这会儿就好了,就不难受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抓起脚边的抱枕,砰砰砰砰的揍了好几下,还觉得发泄不出心头的气,又起身跑到卧室里,对着墙角的沙袋嗵嗵嗵的又打又踹了好几下。范载阳力竭的坐倒在地上,勉强说道:“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一遇到她,他就变回了十几岁的那个少年,又冲动又稚气,还有些怯懦。
他可真是厌恶自己的这个状态,一点男人该有的样子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