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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羞说幽情欲语还脉脉耻谈旧恨相知本卿卿

却说那孟秋华随了黄秋水出来,谁知这会场外头,也是一样的拥挤,一个眼错,见黄秋水拐了一个弯,再跟过去时,便不见了人影。寻了几遍,仍是无果,心里头未免懊恼,只得沿着长街慢慢向外走。走了一会,忽见远处奔来一个人,一面跑一面向人挥手道,“了不得,你们快去瞧,江上面开过来好些个日本军船!日本人又要打过来了!”话音未落,那四围听见的人,便是一阵惊呼。有那不知事的小孩子,见大人们忽然叫出声来,未免一吓,又是几声恸哭。一时之间,叫声、哭声,是此起彼伏。又听有人喊道,“小人、妇女都躲到屋子里头去,男人跟我去看看情形!”随了这一声提议,有几个年轻的男子汉,忙跟过去了。秋华听说日本人来了,心里头也是一阵子慌乱,第一个念头,便是快快知会玫英。转念一想,老百姓是很能相信谣言的,这事说不定是子虚乌有,我若是巴巴地去告诉玫英,他们这一场集会,便要解散,回头查明并无此事,岂不是我的过失么?还是先去探一探情形,若真是日本人打回来了,我再回来。

打定了主意,便跟了人潮走。到了吴淞口,果然看见江面之上,几艘日本军舰,远远地开过来。那围观的人潮,早是一阵惊呼,其间又夹杂着几声咒骂。忽听有一人道,“打不死的小日本鬼子,那年为了贴字报的事,把我们一个弄堂的人,全抓了去折磨,我老婆孩子,都死在他们手里,只恨我出去跑单帮了,没能替他们报这个仇。如今他们倒敢回来,你瞧我一个个的,叫这些畜生还血债!”又听一个人冷哼一声道,“吴老三,你是老酒吃多了,在这里撒酒疯,说梦话呢!日本人多少厉害,我们又不是没尝过苦头。我劝你老老实实,别为了你一家子的事,害了我们大家伙!”前头那一个人听了这话,便是几声冷笑,骂道,“好个小百搭,当年你做保甲长,只知道捧日本人的臭脚。为保你一条狗命,在日本人面前打小报告,你当这事我们不晓得么?我不同你计较,你倒爬到我头上屙屎撒尿的!我不打日本人,先把你打死,给我老婆孩子偿命!”这话说罢,便听前头一团哄闹,又有人叫“杀人了”,四围的人听见了,忙急着躲闪,一时之间,人推人,人挤人,是乱作一团。秋华本也在人群之中,不防头被谁由后头撞了一下,脚下不稳,跌倒在地。正要爬起来时,却觉眼冒金星,再一望时,只见无数双脚,往自己身上踩,忙要躲闪,却是不能。正在惊怕之时,忽见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扶起来。秋华站起身来,仍是惊魂未定,连喘了几口粗气,才向那人道,“多谢搭救,要不是您,我方才可要被踏死在那里了!”说这话时,不免抬头去看那人的脸,谁知那人不是别人,竟是黄秋水。秋华一时之间,竟是呆了,望了黄秋水,一句话也说不出。却听黄秋水向众人喊道,“列位莫怕,这是降舰,你们瞧瞧上头挂着的旗!”谁知那四围的人,只顾奔逃,哪里听得见他这几句斯文话?黄秋水只得将头摇了一摇,转脸向秋华道,“这里乱得很,我们还是脱困出去再说罢。”一面说,一面便带了秋华向人潮外头挤。秋华因怕人推搡,紧挨着黄秋水,又去牵他的衣服。黄秋水在人潮之中穿行,也就顾不得避嫌。二人相偎着,总算由一个缺口,避了开去。

到了空场之上,秋华方觉松了一口气,忙向黄秋水笑道,“今日多亏遇见了黄先生,要不然,我真不知怎样办才好。”说这话时,忽觉自己一双手,还牢牢地抓着黄秋水的衣襟,忙将手松了开来,低了头,脸上便是一红。黄秋水见秋华红了脸,未免也有些不好意思,二人静默着,站了一会子。还是秋华先开口问道,“黄先生方才不是说脑仁疼么?怎么还往这人群中挤?”黄秋水道,“我本要回家的,因听见他们喊,便过来看看。谁知他们不看报,便在那里以讹传讹。这哪里是日本人打过来了?分明是我们派了人,到日本去收的降舰,是他们赔给我们的呢!你没瞧见那军舰上头,挂了日本俘虏旗么?”秋华道,“说起来,我也该打,我虽日日都看报纸,不过看些小说、杂谈,正经的时事,我却不关心。方才我见着这几艘军舰,也唬了一跳呢,还想着去告诉玫英她们。幸而未去,不然,真要闹个大笑话。”黄秋水道,“我方才还瞧见密斯孟同他们一道去参加集会,怎么又到这里来了?”秋华怎好说是尾随他而来,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又将脸涨红了。黄秋水见她不说话,不经意向她望了一眼,只见秋华不穿那学生装了,换了一身洋纱长衫,雪青的颜色,腰身窄窄的,袖子只三寸来长,由底下伸出两条雪白的胳膊来。虽也有些时髦,却不像别的女学生似的,或是剪发,或是烫头,只在脑后梳了一根清水辫子,什么装点也无。额前一道薄刘海,衬着她一张雪白的脸,越发显得黑白分明,真正当得“窈窕淑女”四个字,一望之下,也有些呆了。秋华见黄秋水只管向自己脸上望,愈发害臊,背过身子去,装着轻嗽了几声,黄秋水这才醒过神来,却有些自怪,忙正了神色,只管背了手走路,也不与秋华搭话,料想她必要走开的。谁知那孟秋华因存了一段心事,早便想与黄秋水剖诉,一则羞赧,总觉有些开不了口,二则也无良机。不想今日见着了,身旁又是一个熟人也没有,正是说话的机会,便鼓了勇气,要将这一层窗户纸捅破。此刻秋华见黄秋水只是低头走路,便也默默无言,跟在后头。

黄秋水走了一段路,不经意回头一看,见秋华仍在身后跟着,倒有些没了主意,只得问秋华道,“密斯孟也走这一条路,我竟不曾察觉。是要到哪里去呢?”秋华经他一问,一时之间,也编不出谎来,想了一想,索性老实答道,“并不到哪里去,我有个问题,要向黄先生请教呢。黄先生若是无事,我请先生到前头咖啡馆子里坐一坐可好?”黄秋水听了这话,才将脚步停住了,向秋华道,“密斯孟有什么疑问,只管说便是,倒不必那样客气。”秋华低了头笑道,“蒙先生借书,我这几日在古诗文上头用功,倒读出些兴味来了。那日翻那一本《随园》,不想翻出一张纸片子来,上头是集的两句诗。我猜想着,该是黄先生为了试我的功课,给我留的难题,叫我也集两句诗来对上。我本想也集上两句,叫先生评改,谁知功夫不到家,想了整一个礼拜,也不曾答上来,倒要叫先生失了望了。”黄秋水听她这一番话,说得蹊跷,不免皱了眉头,在心里想道,我何曾给她出了试题了?若说是我闲来写几笔诗,错夹了进去,可我向来不怎样集句的,也并无这个可能。左思右想,仍是不得结果,只得向秋华笑道,“密斯孟不曾集过诗句,忽然之间要你下笔,确有些不易。其实集诗同作诗是一个道理,我说了这个法门,你再写,便容易得多了。密斯孟不妨再将这两句诗说一遍,我集上两句你听。”秋华见问,只当那黄秋水有些存心,未免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道,“黄先生自己集的诗,还不记得么?”黄秋水笑道,“时日一长,难免忘怀了。”秋华只得道,“这头一句,我在《红楼梦》里读过,倒是知道。后头那一句,也是查了半日书,才知道是明朝画《庐山图》的那位沈周作的一首诗句。不单这一句,前头一句「棱层见诗骨」,也写得好,真正是画如其人,诗也如其人,很有些风骨。”黄秋水心想,这诗倒是冷僻,「棱层见诗骨」,后头一句不是「孤瘦立秋华」么?念到这「秋华」二字,忽然忆起那日初听得秋华的名字,回去之后,对了夜灯,未免有些心乱,写了这两句诗,放在一旁。翌日见了,只觉荒唐,便随手夹在一本书里。谁知天作弄人,竟叫她瞧见了!难怪这几日她见了我,总有些避忌。她因为我是先生,不好说什么的,其实心里不知怎样痛骂我呢!想到这里,是一阵懊悔,脸也红破了。秋华此时也有些羞赧,拿了一把扇子,在那里扇着,却将扇子遮了面,去看那黄秋水的神色。却见他连耳根子都是红的,那一分窘迫,自不必说。因想说句什么话,将这岑寂打破,竟叫她急中生智,想出几句诗来,便红了脸向黄秋水笑道,“我虽在古诗文上头,一窍不通,外国诗倒读了不少。外国诗人中,我最爱莎士比亚,他有一首诗,虽颓靡一些,却写得极美,同黄先生这两句的意境,很是契合。我译几句凑上,黄先生听听,可还使得?”说罢,又向黄秋水望了一眼,才吟道,“草黄秋已夕,日落弭秋晖。迟来寻艳秋,秋暮魂也销。淡眉如秋水,孤瘦立秋华。秋息燃不尽,犹梦秋草长。”一首诗念完,只觉两腮红得发烫,垂了眼皮,不敢去望黄秋水。

却不想黄秋水听她添的这几句诗,虽是平仄不对,韵脚也不对,却很有几分味道。且那首句“草黄秋已夕”,对上一个“黄”字,末一句“犹梦秋草长”,又暗含了一个“孟”字,想来很有一番深意的。因在这两句上头琢磨起来,不觉也有些呆了。秋华见他不说话,只当她这几句诗续得不好,心里也有些着慌,向黄秋水灿笑道,“我这是在孔夫子门前卖弄文章了,我这几句胡诌,连韵也押不上,哪里好叫诗呢?黄先生心里,想是在笑话我呢!其实,黄先生不必在词句上头推敲,只瞧这里头的意思,我……”说到一个「我」字,又忽然住了口,不肯往下说了,低了头,只是摆弄手上那一柄扇子。黄秋水听她这几句话,愈发有所指,更觉心里跳得厉害,望了秋华,虽有一腔子话要说,话到了嘴边,想了一想,仍是吞了回去。二人又寂寂地站了一会,秋华忽然叹了一声,转身便要走。黄秋水忙唤了一句“密斯孟”,秋华停了脚步,却不肯转过身来,背着身子,在那里站着。黄秋水方才那一声唤,本是鼓了勇气,这时候一句话哽在喉头,却是吐露不出,直急得满面煊红。秋华等了半日,一跺脚走了。黄秋水见秋华去了,只觉心里如一团乱麻,一时有千万种思潮,却理不出个头绪来。在那里呆站了许久,方才拖了步子,往家里走。

到了家里头,还不曾踏进门,便听见那一位兰花嫂子,在那里教训男孩子,扯了嗓子骂道,“我叫你去拷酱油,去了这些时候才回来,为着等你,一锅子菜,煮了个稀烂!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上前头皮大王家里头玩去了?”那男孩子提了一瓶子酱油,背了手站在那里,脸上羞惭惭的,一句话也不说。兰花仍觉不解气,又伸手打了他几下,才算罢了,一面向里间走,一面嘴里头骂咧咧的。黄秋水见他这位大嫂,是如此的凶悍,也不觉摇了摇头。转头却见余君惠业已回来了,坐在书桌前,一面抽着烟,一面眯了眼睛,在那里写字,周遭闹得这个样子,他竟像充耳不闻。走过去一瞧,只见那红格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今日学生集会的报道。便向他笑道,“我委实有些佩服你,兰花嫂子教训令郎,是那样千军万马的气势,你倒沉得住气,在这里写什么「十万万同胞齐心」!”余君惠笑道,“你别笑话我,什么时候你把弟妹接了来同住,这一门修行,你一样是躲不过。”黄秋水皱了眉头道,“好好的,又提她做什么?我已打定了主意,早则今年,迟则明年,必要回去一趟,把这桩问题解决。”余君惠道,“怎么?你想同她打离婚官司么?我劝你再思量思量,这一门亲事,虽则你受些委屈,然而弟妹也算是不错的了,听说她伺候令尊令堂,很是尽心,竟比亲生女儿还要孝顺。你们又有了小孩子,她若去了,你那个儿子,该何去何从呢?”黄秋水叹了一声道,“就为这个缘故,我才迟迟下不了决心。她这个人,若论起为人来,是一丝错也挑不出,且我娘又喜欢她,不是她陪着,我如今还在乡下呆着,哪里能出来闯荡?然而若叫我同这样一个人,做一辈子的伴侣,我实在不情愿。不说旁的,单是不认字这一个问题,就忍受不得。”余君惠道,“你兰花嫂子当初嫁进来时,也是一个大字不识,还是我给她当的启蒙先生。虽是开蒙得晚,如今差不多的字,她也能认得了。故而这一个问题,本不是什么难事,只看你乐不乐意下功夫罢了。”黄秋水摇头道,“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旁的事情。如今因有我娘的缘故,还有一个小孩子,我才下不了狠心,然而我心里深知,这一趟离婚官司,或早或晚,迟早是要同她打的。”说罢,因向前后一望,见四处无人,才低声向余君惠道,“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虽不敢自称是君子,好歹也是读书人,该求一个知书达礼的好女子做贤内助才是。不是我在背后嚼舌根子,兰花嫂子虽好,于「淑女」两个字,却离得远了些,也多亏你志坚,守了她过日子,也全不动摇么?”余君惠笑道,“这一个问题,本也简单。你只需弄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究竟所为何来?若是那些为了情爱而活的人,那不必说,自该追求你说的「淑女」去。我因志不在此,故而也就不愿在这上头,白白耗费生命了。”黄秋水道,“先前你说这话,我还不可解。自我读了你在报章上的那些文章,今天你又拉我去听他们的号召会,你的志向,我已深知了。然而我说的事,同你那一个事业,也并无冲突。明白点说,这「淑女」队伍里头,也有和你志同道合的。你总说兰花嫂子不问时政,糊里糊涂过日子,若能换一个人,既明白你的志向,又能同你一道谋事业,岂不锦上添花么?”余君惠笑道,“娶了妻子来,不如意了,便可丢在一边,换一个人来,天下哪有这样容易事?”黄秋水道,“这事本也不算难,社会上丢了原配再娶的,也不在少数,只看你肯不肯罢了。”余君惠听他的话音,竟有几分认真,忙正了神色道,“这事我从来不曾想。你兰花嫂子虽是个粗人,待我向来尽心,照管小孩子,也都是她一个人操劳,若叫我为了色欲丢了她,我是决不能够。你本是个老成的,怎么一夕之间,变了个人似的,你要再说这样话,我们也不必谈了!”说罢,也不理他,埋头写他的文章。

黄秋水经他一排揎,脸上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回房间里头,关了门,躺在床上想心事。到了晚间,兰花做毕了饭,便来喊黄秋水。因见门关着,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进来,唬得黄秋水忙由床上跳起来,见是兰花,便皱了眉道,“嫂子日后进来,先敲个门,到底男女有别,不大方便。”兰花笑道,“你又不是大姑娘家,还怕人家看么?”一面笑,一面出去了。黄秋水见她这样无知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觉将头摇了几摇。心里想道,余君的话,虽有几分道理,然而我的情形,与他不同。他当初娶兰花嫂子的时候,心里头该是情愿的,我却是受了骗,奈何人已娶了来,若是退回去,她便要寻死,无法才将人留了下来。如今说来,分明就是她家里骗婚,这门婚事,不该作数。我早该醒悟,将这一桩荒唐事,做一个了断才是,偏是瞧她可怜,下不了决心,反而一错再错,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先时不曾觅得良缘,稀里糊涂的,也还罢了。如今有秋华这样一位清丽脱俗,又很通文墨的女子在眼前,且又与我情投意合,我若还因为这一分顾忌,只是同她疏远,将她错过了,恐怕将来要后悔一辈子。我如今情形尴尬,接受了秋华一份好意,未免要叫她受些委屈,然而我离婚的意志是很坚的,将来那一头断了干净,再将她娶进门,也就名正言顺了。秋华是个明事理的人,若是知道了我这一腔心事,想来也肯体谅。唯有师生这一层关系,有些难堪,若叫别人知道了,少不了要议论一番。然而若是她肯,我便辞了这一个身份,依旧回杭州报馆里谋一份事做,也不是不可。想到此间,脑海里头不觉浮现出一个人影来,清秀的模样,穿了一身粗布旗袍,携了一卷书,在黄叶地里低吟。忽地回过身来,对了自己,便是一笑。黄秋水对了脑筋中那一个人影,红了脸,点了点头,先前那一番犹豫,竟叫他全然推翻,当夜连饭也不曾吃,写了一封长信给那孟秋华。

翌日到了课堂之上,黄秋水的态度,便有些变了,往常他总是低了头教书,为的是不与那些个女学生,有那目光的上接触,今日一踏进教室,眼神不自觉的,便去寻秋华,秋华却垂了头在那里看书,并不曾抬头。一堂课上完,才打了散客铃,秋华便拉了玫英出去了。黄秋水见她那一副神情,仿佛故意避着自己似的,因怕自己不过一厢情愿,错会了人家的意思,倒有些犹豫起来,直到散学,也不曾将那封信交到秋华手里。携了那一只旧皮包,叹了一声,正预备走,谁知才出了校门,一眼便看见秋华在上街沿站着,东眺西望的,仿佛在寻什么人。黄秋水本有些怕见她,正想避开,不想秋华也向他望过来。四目相交,也就不好太过冷淡,便走过去向她笑道,“密斯孟在等人么?”秋华道,“在等家姐,说好了要去听书的,一个眼错,她便不见了人影。黄先生可瞧见她了么?”黄秋水道,“不曾看见,我看学堂里头,已没有人了,想来令姐等不急,先回去了。”秋华道,“兴许不会,我再等一会子。”这话谈完,却是无话可说了,二人寂寂地站了一会,只觉有些尴尬。黄秋水搜肠刮肚,想出一个话头来,向秋华笑道,“密斯孟也爱听书么?我在杭州的时候,随了同事去过几次书场,也觉很有兴味。”秋华道,“弹词虽是小道,那词倒是很文雅的,又清静,不像京戏、越剧,锣鼓声一响,便觉得恼人。比起看戏来,我倒更爱听书一些。”黄秋水点了点头道,“这话很是。密斯孟是爱好文学的,故而喜欢这静的艺术。”说罢这话,脸上却忽然红了一片,哆嗦着手,由皮包里头,摸出一本书来,向孟秋华道,“密斯孟要研习古文,我倒找出一本书来,很可一读。虽残了半册,倒是古本呢!”说罢,便将这书向孟秋华递过去。孟秋华接书之时,见黄秋水握着书的一只手,竟在乱颤,心里便觉奇怪,及至将那书拿在手里,只觉书里厚厚的,仿佛夹着一层什么东西,再一想时,忽的醒过神来,也不觉红了脸,不等细瞧,忙将书藏进包里,垂了头向黄秋水笑道,“多谢黄先生好意,我回去一定细读,若有不懂的,再请黄先生指教。”黄秋水支吾着答了一声好,便忙忙地走了。秋华待他走了,才将那书拿出来,翻开一瞧,里头果然夹了一封信,信封之上什么字都没有,只用毛笔点了几点,倒叫人琢磨不出。秋华心想,我只当昨日那一番剖白,他不曾答我一言,过往之事,是我错会了他的意思了。我一肚子伤心,还哭了一场,谁知今日竟得着了这封信。莫非他因在人前,不好吐露心事的,才写了信来么?想到此际,心里头一阵欢喜,忙要笑出来,转念一想,如今还不曾读这封信,兴许他写信来劝教我,甚而是断交之言,也未可知,我倒不能高兴得太早才是。这样一想,又觉忧愁起来,方才忙忙地就要拆信,此时又有些后怕,只望了那信上的墨点发愣。正在踌躇间,却见春容走了过来。

秋华向她身上一瞧,只见她换了一身行头,身上穿了短袖子白绸西装,胸前挖了一个鸡心领,坦着半个雪白的胸脯。下边是一条府绸的西装裤子,脚下踩着一双绊带式的高跟鞋,露着十个涂了红蔻丹的脚趾头,不由皱了眉道,“你真是胡来,这样子舞女似的装束,怎么好穿到学堂里头来!”春容道,“正为了学堂里头不让穿这样时髦衣服,我是到前头成衣店,借了人家房间换的呢。那成衣店的小伙计,又是个滑头,生了一双馋老眼睛,要不是我机警,非得叫他占了便宜不可。”秋华道,“活该,谁叫你露了胸脯子,叫人家瞧?我们是学生,又不是电影明星,就不该穿这样露骨的衣服,你照个镜子自己瞧罢,你如今哪还有半点学生的样子!你再这样堕落下去,前途可就堪忧。那日我遇见你们那一个班教员,她还悄悄问我,家里头可是有什么变故,说你阿姐原是个好学生,门门功课都是优的,怎么这一程子考起试来,竟是不合格的居多,有时连课也不来上,这样下去,恐怕不能毕业。我听了也没别的话说,只能替你害臊罢了。”春容闷哼了一声道,“为了念这个书,真也够麻烦的了。恨起来,明日我就退学。念什么书?横竖也是无用功!”秋华忙道,“你可别犯糊涂!仔细爹知道了,揭你的皮!”春容笑道,“傻子,这正是爹的主意呢!他老人家本就说,女孩子用不得进学堂,听说是娘留下的话,要我们念书,他才肯出这一笔学费。如今我的情形,也用不着念书了,还叫他老人家破费做什么?”秋华道,“到如今,你还做你的阔太太梦呢?那日在白家,我只道你看穿了,谁知回转来,那个姓魏的打几回电话,灌你一顿迷魂汤,你又去上他的当!我瞧你这一身打扮,不是要同我去听书,怕是同他又有了约会罢?”春容道,“不碍事,我同他约在晚上呢,此刻我们去听书,听完了,叫他来接我们,吃完了饭,再将你送回去。”秋华冷哼一声道,“要我做你们的电灯泡么?很不必,你既没工夫听书,我自己去,你要带了那姓魏的一道来,我便回家去了。”说罢,却是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人家说爱情有几分危险,我还不信,如今在她身上,倒试验出几分来!一个女子,但凡沾上了爱情,就同坠到泥潭里头一样,旁人纵是想救她,也是徒劳!”春容见她几句话说得有趣,不由笑了几声,又向秋华脸上望一望,才道,“想来你如今对恋爱问题,也有几分研究了,若不然,怎能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来?”秋华听了这话,因想起黄秋水来,脸上便是一红,却忙正了神色道,“好好地,说着你的事,你别又使那顾左右而言他的招,我可不上你的当呢!”春容笑道,“你别只管给我脸色看,我知道你心里头,很有些心虚呢!我也不说旁的,方才我远远地,仿佛看见你们那一位新来的教员,同你站在这里谈话,一会子又递了什么东西给你,可有这事没有?”秋华忙道,“那不过是一本书罢了,因我想在古文上下一些功夫,才求了他,借了这本书来。你自己生了一双脏眼睛,看什么都像带了颜色似的,好好的事,也叫你说得不堪了!”说这话时,虽脸上放出几分怒容,两颊却红成了一片。春容见了,不觉好笑,在她肩头拍了一拍道,“好,我不同你争论。你虽常对我的事指手画脚,我却是个开明的,不问你的事情。我只等将来你这一桩事,也闹了出来,我看你在我面前,还如何强嘴呢!”秋华听了这话,脸上愈发红了,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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