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们还没能跑回院中,已经有侍卫追上他们。
听宫里人说,宁贵妃近日最受皇上宠爱,性子娇纵跋扈,裴玮的母亲至死也只是个充衣,身份低贱,这个七岁的孩子早就知道世态炎凉,抓着松月跑了一会,脚步慢了下来,眼中尽是绝望。
松月知道再跑下去也是无用功,她停下来把裴玮拥到怀里,裴玮浑身发抖,哭着说:“月姐姐,我真没用,我真没用……”
松月不理会越来越近的侍卫们,只是抬手轻柔地拍着裴玮瘦弱的背,一遍一遍的告诉他:“松月会护着裴玮的,别怕,别怕,松月一直都会在裴玮身边。”
为妖良久,这些动作她还是第一次做,生疏却坚定,给了裴玮莫大的力量。
“松月一直都会在裴玮身边。”这句话不断在他心里循环。
没事的,没事的,只要松月还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裴玮第一次这样对自己重复,迄今为止受到过的嘲讽,殴打,冷漠似乎都在这个温暖的怀里,都在“松月”这两个字里找到了安慰,不是“月姐姐”,而是松月。
此时的裴玮还不知这两个称谓的区别,只是敏感地觉得它们是有区别的。
不过两个孩子,跑的能有多快,没多久就被抓到了芷兰宫,侍卫一脚踢得他们跪在了地上。
那个锦衣华服的九皇子不屑地笑着,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着诛心之语:“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本皇子可从来听说过什么十四皇弟,你的母妃是何人?穿的跟个乞丐一样也配叫皇子?”
一连串的辱问气得裴玮眼睛通红,他死死的盯着九皇子却说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话。
九皇子看到这样的眼神,更是大怒,竟要动用私刑,一边服侍的三个宦官一人一个碗口粗的木棍朝他们走过来。
松月切身履行她的承诺,她紧紧地护着裴玮,木棍打在身上传来一阵阵钝痛,她的皮肤已经出现一道道淤青,难以想象这些疼痛加诸在七岁的小裴玮身上会给他留下多大的阴影。
除非梦近尾声,不然梦里的一切伤害都不会让梦境里的梦妖死亡,松月不担心挨打,她怕的是裴玮挨打,她说她护着他,她说到做到。
裴玮初时只觉恐惧,后来发现所有的棍棒都被松月挨了下来,他想起,松月也才八岁,一张小脸疼得发白朱唇咬出了血痕,只剩下几声被拼命压抑的闷哼声,那双眼睛还是关切的看着他,看着他,好像是在告诉他:“别怕……”
这短短的几分钟有如蚂蚁渡河,漫长的让他难受极了,他把眼泪逼回眼眶,告诉自己别示弱,别示弱,哪怕此刻他毫无尊严,可是为了松月,至少,别哭。
大抵是看的无聊,九皇子嫌弃的皱眉道:“停吧,再打下去出了血会脏了母妃的院子。”
宦官们便应声停手,松月也松了口气,纵使不会死,该有的痛感还是有的。
松月跪久了加之遭了一顿毒打,起身是头晕眼花差点晕倒,裴玮就一直搀扶着他,眼中蓄满了泪,松月冲他浅笑,两个人就像刚被揍过的小狗,一高一低,一瘸一拐的走出了芷兰宫。
有尖利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周围的人都跪拜在地上行大礼,松月和裴玮亦然。
“平身。”雄浑的声音这样说道。
“谢陛下。”众人窸窸窣窣的起身。
裴玮一直低着头,听着九皇子唤“父皇”,那也是他的父皇,他却只能和奴仆一样站在这里,不能直视圣颜,不可唤他父皇,他用力攥着双手,他像做贼一样抬头,恰好瞥见他明黄色的背影正慈爱的抚摸九皇子的头发。
他如遭雷击,这短短的几步距离,是他与皇上之间的天堑,是啊,皇上,万人的皇上,非他的父亲,他出生在皇宫,却无父无母。
今天遭遇的一切都是裴玮生命里巨大打击,他才七岁,却早已把心灰意冷的感觉刻入脑海。
松月牵住裴玮小小的手,轻轻按压他的掌心,笑着用口型说:“还有松月。”
裴玮回手握住她纤纤五指,苦笑着重重点头:他还有松月。
回到凄清如旧的院里,裴玮把松月扶到床上,眼中满溢着心疼,说什么都要替松月敷药。
松月笑问道:“你哪里有药?”她是笃定裴玮不可能有药的,一个被遗忘的皇子,不死已是万幸,怎么会有素来昂贵的药物?
谁料裴玮狡黠的眨眼,变戏法一样在破败的床底掏了一阵,掏出来个灰布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些叶圆而薄的野草,还有小小一瓶药粉。
“这是……雷公藤和金疮药吗?你哪里来的?”松月有些惊喜的问。
裴玮声音低落下去:“之前有个宫女很照顾我,这些都是她给我的,不久前听宫人们说她得罪了贵妃娘娘,被送到掖庭去了……大概,没活下来吧。”
松月无意间勾起了裴玮的伤心事,她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玮摇摇头道:“不想这些了,月姐姐我来给你敷药吧。”
他们一个年纪小,一个自小在山林野水间修炼,都不懂男女之防,一个敢脱衣服,另一个也就真把草药和药粉敷在见了血的伤口上,待敷好药后,两个人还是挤在一张被子里相拥而眠。
在那个似乎被人遗忘的院子里,松月和裴玮过着寂静缓慢的日子,偶尔会有人来闹事,松月就带裴玮躲在院中老树下挖的洞里,悄悄使了障眼法躲过去。
两个人互相拥抱着挤在小小的洞里,静静地呼吸,注视着彼此,每到这时,裴玮就会想起松月给他讲的“一花一世界”,他想,这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日常也很无聊枯燥,并没什么大事发生,松月带着裴玮每日早起,会练些书上见过的五禽戏,还会给他讲皇子学堂里夫子讲的零散内容,他们与外面的世界相安无事,一直过了五年。
天和日丽,风轻云淡,裴玮坐在树上沐浴阳光,回想着昨日松月说的《触龙巧计劝太后》的内容。
几年过去,当初唇红齿白的孩子现在也是,浓眉大眼的翩翩少年,笑起来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松月抬手遮住细碎的日色,小嘴弯弯喊道:“裴玮,下来吃饭啦!”
少年爽朗一笑,道:“月姐姐等我。”边利落的翻身下了树,十二岁就已经高出了松月半个头了。
“哇!好香的烤鸡啊!”裴玮稚气未脱,掰了一块鸡腿下来就往嘴里送,松月嗔怪地让他去洗手,少年却猝不及防靠近她,边嚼着鸡腿肉,边笑嘻嘻道:“月姐姐也来吃呀!”
松月依旧淡笑着把他的脸推远,心中庆幸裴玮长成了如今的乐观样子,双眸也有了神采。
谁能想到幽幽深宫里还有人活得这样清闲自在呢?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松月撑着脸看着大快朵颐的裴玮。
裴玮咧嘴笑道:“月姐姐每年都和我打哑谜,今日是我的生辰,当然,也是你的。”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呀?”
“月姐姐送的礼物就是裴玮最想要的礼物。”
其实松月早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别具一格的礼物,但她偏偏只笑不语,她蓄了半月的法力,要给裴玮一个大惊喜!
“我们还没到吗?”裴玮紧握着松月的手,蒙着眼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
“快了快了。”
“1,2,3到了!”松月扯下裴玮蒙眼的布条,神气活现的宣布。
这,是哪里?
车水马龙,浮尘四起,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叫卖的小贩推着车缓缓前进,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鹅黄色的日光掠过随风飘扬的杨柳,人间草木,市井烟火,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这是松月给他的礼物,不是这宫门外的世界,是他从未感觉过的自由。
那个天然姿色,如画中娇的姑娘迎光而立,恣意的笑容,灵动的眼神,飞舞的青丝,都远远美过这一幅人间烟火图。
悄然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它生长的这样迅猛,疾速,是因为多年以前就扎根而生了吗?
松月,你知道吗,你来到我身边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啊……
“真美。”松月看见裴玮对着她启唇轻叹。
“你从未见过宫外是什么样子,今日你生辰,我便谋划了好久想让你见一见,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松月开心的笑了。
“既然来了,不逛一逛不是辜负这美景吗?”裴玮轻拉过松月的手,向热闹的人群中走去。
他感受着这只纤细柔美的手,一晃五年,松月出落成了娇花之貌,连手成了大家闺秀的手,看上去,摸上去,没一点像宫女的,触感温热绵柔,像极了她的性格。
“呀!是糖葫芦!”松月停下来,看着串串鲜红诱人的糖葫芦,怎么也迈不动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