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远达从邢贺华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意味，他明白这时要他发言也只是一种官场上的套路而已，他发言与不发言，他的意见好还是不好，其实都无关紧要。但郁远达却不想失去这个表达自己想法的机会，因为事关自己的尊严与威信。郁远达喝了一口茶，清了一下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亲历了蓝天冶炼厂事件的的全过程，当看到朱大保同志被打倒在地，鲜血直流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直到现在，我仍然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如果不是在做梦，在这个法制的社会里，在我党的领导下，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不是一般的流氓地痞行为，而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地殴打国家干部，公然向党和政府施压叫嚣的行为。他们打的不仅仅是朱大保，也不仅仅是打了我郁远达的脸，而是打了整个县委、县政府的脸。我非常赞同郭书记的意见，此事必须严肃处理，而且要将幕后的指使者揪出来。否则，构建和谐社会在南溪就是一个笑话。”
郁远达发完言，邢贺华脸色有些不好看了。邢贺华将脸转向罗海鸥，问：“罗县长，你的看法呢？”
“我赞同大元同志和远达同志的意见，对犯罪嫌疑人和幕后指使人必须严肃处理。”罗海鸥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吭声。
邢贺华开始发言，说到激动处，他就边说边拍桌子。他每次发言都十分激动，要不激情澎湃，要不激愤不已，因此每次发言都会拍桌子。邢贺华的这个习惯慢慢就传了出去，大家暗地里叫他“邢拍桌”。“邢拍桌”这个绰号除了说邢贺华喜欢说话拍桌子外，还有层意思是说他独断专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经过他“拍板”。
邢贺华滔滔不绝地说：“这件事关系到政府威信，也关系到干群关系；关系到干部的面子，也关系到干部的气度；关系到这一个体事件，也关系到隐藏的集体事件。总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更大的集体事件，就会使县委县政府陷入更大的被动状态，就会使更多的干部失去更多的面子。”邢贺华发言喜欢用排比句和递进式的句子，有次他得意地对县委办材料班子说，写材料和讲话时多用排比句和递进句，会显得气势磅礴、思维慎密，领导的气魄也就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了。因此秘书们给邢贺华写报告时，总是挖空心思造排比句和递进句。
邢贺华接着说：“而且据我了解，朱大保被打也是事出有因，因为他在跟工人们说话时语气非常强硬，故意拿政府来威胁工人，引起了工人的强烈不满，他们才将不满的情绪发泄到他身上。这也是为什么工人们没有攻击远达同志，而只打了朱大保的原因。朱大保平常就不太注意说话的方式方法，经常乱发炮，大家都叫他朱大炮，这就是平常修养不够的结果。”
郁远达越听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心想邢贺华你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朱大保被打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果然，邢贺华将话说得更明白了：“我个人意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朱大保的医药费医保能报的就报，不能报的由经委想办法给予全部报销。殴打朱大保的那两个工人，公安部门已做出拘留十五天的处理。公安部门依法办事，党委和政府不要干涉。总之，千万不要再引发更大的群体事件。”
邢贺华说党委政府不能插手公安，这话听起来像是很维护司法公正一样，但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非常满意公安局做出的这种十分轻微的处罚罢了，生怕罗海鸥再给公安施加压力，这样会逼得公安局又要重新办案结案了。邢贺华说完了，就开始收集桌上的文件，大家也就不再说话。眼看就这样拍板散会了，罗海鸥突然蹦出一句话来：“我建议公安部门再进一步做深入地调查，务必要查出此事的背后指使者，并依法追究责任。我个人认为，在这件事上，厂长孙柳满他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黄新威插话道：“孙柳满只是个企业主，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公务员，如何给他处分，总不能以连带责任将他也抓起来呀。”黄新威说话时，总给人一种不阴不阳的感觉。
“孙柳满作为厂长，理应带领工人们遵纪守法。”罗海鸥说话硬梆梆的，像块生铁一样，“中国的法律，不只是针对党员和公务员的，它适用于每一位中国公民。”
黄新威见自己的话被罗海鸥抓住了把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说道：“我个人觉得，追究孙柳满的责任，就有种借机整人的味道，传出去有损县委县政府的形象。”
罗海鸥不再搭理黄新威，他说道：“我建议近日召开常委会议，集体讨论一下这件事，并形成会议纪要，以给全县广大干部群众一个交待。”
“海鸥同志，犯得着为这件小事召开常委会议吗？南溪目前正处在一个快速发展的阶段，我们应将有限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最需要的工作中去。”邢贺华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罗海鸥却丝毫不退让：“不查处背后的指使者，就无法向全县广大干部群众交待，也无法消除整个事件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这就直接或间接地阻碍了南溪的发展。”
邢贺华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了看手表说：“既然罗县长坚持个人意见，那今天就不议此事了，改天再议。我还要去市里开个会，马上就走。”会议没拿出一个具体决定就散了，郁远达感到非常吃惊。而这次会议也印证了邢贺华与罗海鸥不合的传言，但郁远达没想到罗海鸥这次竟然在邢贺华面前这样强硬，心里也不由得有点替罗海鸥担心起来。
散会后罗海鸥一声不吭往楼下走，郁远达不想紧跟着罗海鸥下楼，但也不想跟其他人走在一起，于是就去了一趟厕所，然后才不急不慢地往楼下走。
出了县委大楼，看到罗海鸥正在前面与人谈话，郁远达便想从他们侧边绕过去，于是就加快了步子。没料到罗海鸥却看见了他，并向他招了招手，郁远达只好走了过去。
“郁县长，发改委伍主任跟我说他今天要去省城办事，你是否要搭便车回家看看呀？”罗海鸥问。
郁远达笑着说：“罗县长真是体贴人呀，谢谢县长关心，那我就搭便车回家一趟。”
站在一旁的伍明理伸过手来跟郁远达握手，说：“郁县长，我们已准备好了。您是否要先回房子准备一下，然后我们就立即出发？”
郁远达想了想，觉得到房子里也没啥要带回家的，便说：“现在就走吧，免得我到时耽误了伍主任到省城办大事。”
一路上伍明理不断地看表，催着司机开快点，说要在下班前赶到省发改委，不然事情就办不好了。郁远达心里还想着罗海鸥与邢贺华的争执，尽管从内心里说，他是赞同罗海鸥的，但这样无形中他就与罗海鸥站到了一条线上，从而也就成了邢贺华的对立面。郁远达又想起张仪说的那两条原则来，他不想去刻意巴结邢贺华，但确实不愿与邢贺华对立，更不愿与他为敌。所以他宁愿与罗海鸥保持一定距离，不想走得太近，以免给别人造成误会。但罗海鸥对他的关心让他感动并无法拒绝，比如伍明理跟罗海鸥请假时，罗海鸥就想到了他可以搭便车回家一趟。然而这事如果传到了邢贺华耳朵里，刑贺华就更加认为罗海鸥与他关系很近了。于是郁远达就想，以后再遇到罗海鸥有诸如此类的关心时，自己还是要视情况好好考虑是接受还是推辞。
车子进了省城，伍明理嘴上很客气地说：“郁县长，先将你送到家里吧。”
郁远达心里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搭便车者，根本还够不上格让伍明理送回家里，伍明理其实是在催他下车罢了。于是连连摆手：“不用送，我也要先去办点事，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就下车。”
伍明理立即就来了个顺水推舟：“恭敬不如从命，那就不送郁县长了。”
郁远达下车后，看看离下班时间还早，也不急着回家，就打的来到古玩一条街。早几年，郁远达爱上了古玩，但由于家里没有多少余钱，他也买不起值钱的古玩。每次到古玩街逛逛，大多也只是来开开眼界，顺便淘点便宜的古玩回去罢了。
沿着古玩街一边走一边看，郁远达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好货，许多古玩一看就是假的。在街道拐弯处，一个农民模样的摊主正准备铺一个古玩地摊。郁远达看着他将一张塑料纸铺在人行道上，然后从一个麻布袋里将一件件古玩掏出来，很随意地摆在塑料纸上。郁远达心里清楚，像这样在古玩市场摆地摊的，要不就是随便弄些假东西骗那些不识货的买家，要不就是一些来路不正的古玩。当摊主将一个砚台掏出来摆到地摊上时，郁远达立即被吸引住了。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过去，慢慢蹲下身来，先翻看了一下其他的古玩，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砚台拿到手里。郁远达细细一看，只见整个砚台冰清温润，宛如羊脂，不染一点杂色。砚额上面精刻着一组罗汉讲经图，郁远达仔细数了一数，发现竟刻有三十六名罗汉。每个罗汉或站或卧，或蹲或坐，形态各异。再往细里看，每个罗汉的面目表情更是丰富而逼真，或笑或痴，或慈或威，无不惟妙惟肖。郁远达竟有些看呆了，他又将砚台翻过来一看，只见背面镌刻着一篇小文和“半山亭斋主”四个字。文章字太小，郁远达一时无法看清楚。郁远达有些暗暗吃惊：心想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砚台极品——“三十六罗汉讲经砚”？但想想有些不可能，价值连城的罗汉讲经砚，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呢。然而他又不能完全否定，一些价值不菲的古玩散落在民间，被不识货的人发现了，照样当作一般的物件来卖，对于买家来说，淘到这样的物件，行话叫做“捡漏”。还有种可能，就是此砚属于古人的仿品，一些古人仿品，由于做工精致，仿造得几乎一模一样，且年代久远，因而其本身也就成为了文物，价格同样不菲。
摊主看见郁远达不断地把玩砚台，便说：“老板，这可是方好砚，想要的话就买下吧。”
郁远达一副并不想买的样子，随便问道：“这方砚要多少钱？”
摊主就信口开价：“这方砚台是我前不久高价买来的，是宋代的好货。你如果真的想要，我也不出高价，但三万元是不能少的。”开古玩店的有句行话说，“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看似十分冷清的古玩店，其实隐藏着极大的暴利，只要买主不懂行，店家一笔生意做下来，就会赚个盆盈钵满。所以，卖古玩都懂得将价叫到天高，遇到钱多人蠢的买主，赚一把算一把。
郁远达笑了笑，说：“别的古玩我不敢说，但要说砚台，我可以敢说你知道的没我多。中国有四大名砚，分别是甘肃的洮砚、广东的端砚、安徽的歙砚、山西的澄泥砚。这四大名砚，各具特色各有千秋。而且，各大名砚中，又分上中下不同等次。绿色是洮砚的代表色，最上品为绿漪石，俗称“鸭头绿”，其次为灰绿色的“鹦哥绿”，淡绿色的“柳叶青”。洮砚水分充沛，手感滑腻，故以虽经酷暑而墨不干之盛誉称雄于众砚。端砚具有呵气研墨，发墨不损笔毫的特点。歙砚兼具坚、润之质，有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的特点，扣之有声，抚之若肤，磨之如锋，宜于发墨，长久使用后，砚上的残墨陈垢入水一洗即去，砚台莹洁如初，焕然如新。澄泥砚由经过澄洗的细泥作为原料加工烧制而成，因此澄泥砚质地细腻，犹如婴儿皮肤一般，而且具有贮水不涸，历寒不冰的特点。”
摊主果然被郁远达这番话镇住了。郁远达接着又问道：“你说这砚台是宋代的，那你先告诉我这砚台属于四大名砚中的哪一类？”
尽管郁远达刚才还说了四大名砚的名称，但摊主显然没有记住，他一下子变得底气不足了，支支吾吾地说：“这是白玉砚，真正的玉石雕刻出来的呢。”
“我告诉你吧。如果它真的是一方古砚，那它当属于端砚的一种。端砚是以紫色为主调的，但也有极为罕见的白端砚。白端砚洁白如雪，莹润如玉，但因为它产自肇庆端州自古着名的风景区七星岩，历代禁采岩石，故琢制极少，传世极稀，其中传世之砚便是清朝乾隆间的罗汉讲经白端砚，大概也就是这方砚的模样。但你这方肯定不是真正的罗汉讲经白端砚，更不是什么宋朝的，顶多是一件做工较好仿制品罢了。”郁远达讲得头头是道，摊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来你是识货人，咱就交个朋友，你开个价吧。”摊主似乎急着出手，所以倒也爽快。
“一块普通白色石头雕刻的工艺品能值多少钱呀，就三百元吧。”郁远达心想你既然开个天价来，我就还一个最低价。原以为摊主会嫌这个价位太离谱，一气之下会怒目相向，但没想到摊主却并没恼怒：“你出的这个价，哪里是买古玩的价钱？简直就是菜市场里的小菜价钱嘛。你如果真想要，就拿出点诚意来。”
听摊主这样说，郁远达心里就有了几分把握，便与他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花两千元买了下来。
郁远达付了钱，将砚台拿在手上又仔细观看了一番，越看心里越欢喜。这时有两个人也朝这边走了过来，郁远达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其中一人竟是孟纪文，另外那位年轻的估计应是他的秘书。郁远达在电视里经常看到孟纪文，当然认得他。郁远达脑子在飞快地转着，他在考虑是否趁此机会主动向前与孟纪文打招呼，然后就此与孟纪文结识。但又考虑孟纪文是来买古玩的，突然被人认出来会不会让他觉得很尴尬呢？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打招呼为好。于是郁远达就将头稍稍低下，装着在看古玩的样子。通过眼角余光，郁远达发现孟纪文盯着他手里的砚台看了好几眼，然后一声不吭就离开了。
孟纪文刚离开一会儿，其他的古玩店主三三两两地走了过来。有人问摊主：“刚才那人在你这里呆了好一会儿，是不是看中了你哪件古玩呀？”
摊主说：“他没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中了什么。我只是注意到了他盯着这方砚台看了许久，但这方砚已被这位老板买了。”
围观的古玩店主说：“原来你已将砚台卖掉了呀，那太可惜了。不然，你可以卖一个高价呢。”
摊主很是疑惑地问：“你们怎么知道呢？”
古玩店主们有些得意地说：“你新来摆摊的当然不知道了，凡在这条街开古玩店的，哪个不知道他呀？”
摊主来了兴趣，问：“他是这里的老主顾吗？”
古玩店主笑着说：“不但是老主顾，而且是大主顾。他看中了某件东西，你就不愁卖不出去。”
摊主说：“看来不是老板就是当官的了。”
古玩店主嘿嘿笑着说：“是我们省里的大领导呢。所以我们这些卖古玩的，只要发现是他看中的东西，都要提高数倍的价格才卖。”
摊主有些不相信，因为古玩一般卖价就已经提高了数倍甚至十几倍，不然为何有“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说法？于是就问：“掏钱买的人也不可能是傻蛋吧？”
古玩店主说：“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有句话不是说现在奢侈品为何卖得那么贵，那是因为买的人不用，用的人不买。这位大领导爱好收藏，有那么一些人，就时时刻刻打探他的消息，如果他看中了某件物品，但又因价高而遗憾放弃的话，那么总有人会在他之后来购买这件物品。埋单的人，生怕这位高官看中的古玩被别人买走了，哪还在乎什么价格。所以，你尽管放心开价好了。”
摊主很是有些懊悔将砚台卖给郁远达了。可这时郁远达早已拿着砚台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