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古玩街,郁远达想给范筱筱打个电话,但想了想决定先跟贺子墨见个面,然后给范筱筱来一个突然袭击,看看她是一种怎样的反应。他拨通了贺子墨的电话,贺子墨在电话那头压着声音说:“正在采访,等会儿给你回电。”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站在街头,郁远达一时竟不知往哪里去。一个人处于等待观望状态时,最是煎熬了。所以很多时候,只要有一个方向,即使一路跋涉,无论多么地艰辛,也总比那种不确定的等待而产生的茫然感要好得多。郁远达突然又想到自己目前在南溪官场的状态,不也正像现在一样,站在街头,前面有许多条路,却又茫然不知所措吗?
正在胡思乱想时,他手机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竟是莫小琪的电话,郁远达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
郁远达按下接听键,不等莫小琪说话,他就先调侃起来了:“美女好呀,怎么想到给我电话了呢?有啥指示?”
莫小琪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说:“郁县长,我刚听说你回省城了,想麻烦你办点事呢?”
“看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美女的监督下呀,你可以到国安部门工作了。呵呵。”
“岂敢监视帅哥县长。要说监视,八小时以内有书记县长监督你,八小时以外有嫂子监督你,轮也轮不上我呢。”莫小琪用一种娇憨的语气开着玩笑,郁远达仔细捕捉着莫小琪每句话的内涵与处延,很想从中探测到一点什么。
“那好呀,现在就让你来监视吧。”
“谁稀罕呢。”莫小琪笑得更大声了。
“唉,看来求美女监视都求不到。”郁远达嘻笑道,“美女你有啥事需要我做的,请吩咐。”
“我想参加省里的公务员考试,但在县城里买不到相关的资料书。我原准备这周双休日去省城买的,今天得到通知说到时县里有个接待活动需要我在场,因此请你帮我在省城书店里选几本资料,好吗?”莫小琪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考试的事请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呀,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呢。”
郁远达没想到莫小琪竟有这份志气,便更对她刮目相看了。郁远达对莫小琪的印象从一开始就非常好,这并不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还在于他平常暗地里注意到莫小琪接人待物总是滴水不漏的,对于那些对她有些心猿意马的人,她既不让他们沾到一点便宜,又不会弄得让他们下不了台。往往这时,郁远达心里便生出不少的感慨,心想如此聪明漂亮的女子,放在南溪这个小地方当接待办副主任,真是浪费了。如果放到省城,她的前程就会更加的广阔。
“往省城考好呀,你早就该考了。”郁远达接着又故意逗她,“你既然怕我说出来,你就撒谎说是帮一个朋友买的不就行了嘛。”
“我才不用撒谎呢,我相信你。”莫小琪刚认真说完这句,又半真半假地说笑起来,“而且,说是我要买书,郁县长你肯定会更认真选的。”
“看来我被美女你吃定了。”郁远达笑着说。
“谁敢吃你呀。”莫小琪那头又笑得花枝乱颤。
郁远达本想说你就放心“吃”吧,但碍于自己的身份,最后还是没有开这个玩笑。于是就打了几句哈哈,然后拦了辆的士往省城最大的兰草街书市赶去。
以前郁远达经常来兰草街书市买书,对书市早已轻车熟路。他下车后就直奔三楼,那里卖的基本上都是有关公务员考试的书籍和资料。郁远达选了一本公务员考试专业知识辅导资料、一本公共知识辅导资料和一本申论资料,付完钱刚离开书摊几步,他又折回身来,将一本公务员考试案例分析题资料和一本历年来公务员考试真题资料一并买了下来。
郁远达提着一袋子书,手指被勒得生痛。他原本想从三楼逛到一楼的,此时就没有了兴致,直接坐电梯来到一楼。一楼是一些畅销书摊,郁远达随便找了一个书摊翻看起来。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郁县长。”
郁远达扭过头一看,原来是南溪县的宣传部长杨庆祝。
“郁县长你也在这里买书呀,真巧。”杨庆祝一口南溪话。南溪话郁远达勉强能听得懂,但不知怎么杨庆祝说的南溪话还带有别的口音,郁远达听起来觉得特别费劲,常常半猜半估地才弄得懂他大概的意思。
“确实巧,呵呵。杨部长你也特意过来买书的吗?”
“我来省委宣传部办点事,借机来买点书。我办公室新装了两个书柜,一直空着。”郁远达知道杨庆祝也是新上任不久,估计是新办公室里书柜空着不好看,想买些书摆在那里。
杨庆祝倒也谦虚:“我以前都在乡镇工作,干的是粗活。现在组织上将我安排到宣传部长这个位置上,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要买些书回去,多充充电。”
“杨部长谦虚呀,能当上宣传部长的都是多才多艺的人呢。”
“惭愧惭愧。郁县长你是高级知识分子,你就帮我选几本书吧。”
郁远达看见杨庆祝说得如此坦诚,倒也不好再推辞,说:“杨部长你想买哪方面的书?我只能提点参考意见。”
杨庆祝指着书摊最上层那一套装帧得非常漂亮的《四书五经》问:“《四书五经》是什么书呀?”
郁远达大吃一惊,心里想:堂堂的宣传部长竟然不知道《四书五经》是什么书?郁远达估计书摊老板刚才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许已知道了他俩的身份,心里正在笑话他们呢。郁远达感觉自己的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就是《论语》等书。”他担心杨庆祝会接着问《论语》又是什么书,便赶紧抓起一本书翻起来,以掩盖一脸的窘态。
但杨庆祝却一点也没意识到,他叫书摊老板将《四书五经》拿下来,看见标价是1280元,大喉大嗓地问:“可以打折吗?”
书摊老板笑咪咪地说:“老板你如果还买些其他的书,这套《四书五经》我给你打七折。”
“七折?便宜呀。这套买了,给我打好包吧。”杨庆祝那语气像在肉摊上买下了一个大肘子。郁远达清楚像《四书五经》这样包装精美的礼品书,定价虚高,又不用付古人版税,至少可以打到两折。但他见杨庆祝一副公款买书毫不心痛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任凭他去弄。
杨庆祝又选了一本公文写作大全和几本看面相识人的书,书摊老板投其所好,又从下面的书柜里拿出几本写作词语大全、皇宫秘史与权术等书。这些书一看就是一些滞销品,杨庆祝却连连说好,一并买了下来。书店老板脸上的笑容越堆越厚,服务态度越来越好,他指着一套同样装帧精美的《资治通鉴》说:“老板,这套书你应该买下。好多领导来我这里买书,都指定要买这套《资治通鉴》的。”
“《资治通鉴》是小说吗?”杨庆祝将老板递上来的《资冶通鉴》抽出一本翻了一下,说:“原来是古书呀,这字怎么是竖排的呀?而且字有的大有的小呢,你这是盗版吧。”
书摊老板也不气恼,说:“我们这从不卖盗版,字有大有小是因为有的是原文,有的是注释,所以用了不同的字体。”
杨庆祝冲着郁远达问:“郁县长,你说这书好不好看呀?”
郁远达一脸尴尬,恨不得赶紧溜掉,说:“如果有时间能静下心来看,也好看呢。”
杨庆祝听郁远达这么说,大概以为他如果不买的话,别人会认为他静不下心来看书,就大声地说:“那就买下吧,有时间就看看。没时间看,就将这书摆在书架上做做样子吧。”
杨庆祝说得这样直接,郁远达越发听不下去了,却不便说什么。书摊老板挺机灵的,连忙来打圆场:“那也不是做样子。我跟你说实话,别说领导们的应酬多,没啥时间看书,就连一些读书人,家里书架上摆满了书,又有谁将那些书全看完的?这买书嘛就像女人买衣服,自己觉得好看的,买回后就多看几遍。不好看的就先放在那,说不定哪天有空了,随手翻翻就丢不下了呢。”
“不瞒你说,我一直在乡镇工作,平常忙得根本没啥时间看书。但是我觉得这社会经验比书本知识要重要的多,都说社会才是一部百科全书呀。”杨庆祝举手投足仍然一副乡镇干部的样子,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在省城,而且是在省城最好最大的书市里。也许在杨庆祝脑海里,完全没有这样的概念,在哪里他都当作是乡镇集市的菜市场了,书摊老板那番话让越发觉得自己即使不看书也没什么的了。郁远达心想,幸亏杨庆祝不知道“刘项原来不读书”这一典故,不然他再一发挥就会激动得要作伟人状了。
书摊老板手脚麻利地将杨庆祝买的书打了两大包,问:“老板,您开车来了没有?”
杨庆祝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摇得噼里啪拉地响,有些炫耀地说:“我车就停在外面,我自己开的车。”
老板自己抱着一包书,又叫杨庆祝将另一包书抱着,两人一起将书放到车上去。杨庆祝倒也实在,二话没说就蹲下去抱书。没料到他猛地一用力,只听见吱地一声,他的西裤裤档裂开了,一条鲜红的短裤露了出来。杨庆祝用手赶紧往后面捂紧,自己故意哈哈大笑几声以掩饰尴尬:“出丑了,出丑了,开后门了。”
郁远达也只好跟着笑了几声,他担心杨庆祝会露着屁股再去抱书,就说:“还是让书摊老板将书送到车上,你赶紧开车到附近的服装店买条裤子吧。”郁远达正担心杨庆祝会以不熟悉地形为由,要他陪着去买裤子,这时贺子墨电话来了。
郁远达故意大声接电话:“你已经开车过来了呀,我在书市一楼,现在就出来。”挂了电话,郁远达就跟杨庆祝说有点急事要去办,朋友已开车过来接了,然后连忙告辞离开了。
上了车,郁远达就跟贺子墨说起杨庆祝的事,两人窃笑不已,感叹那两套装帧精美的书放在杨庆祝那绝对浪费了,估计他不会拿出来翻看一下,即使翻看了,估计也看不懂。
“真是暴殄天物呀。”郁远达摇摇头说。
“这有啥奇怪的?杨庆祝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委常委吧。我曾经采访过一位已退休数年的省长呢,这位省长学历不高,却以退休后每年都坚持读大量的书而被人称道。但我在采访他时,他实话告诉我,他以前根本不知道季羡林这个人,直到退休后别人向他推荐《牛棚杂记》这本书,他才知道了这位国学泰斗。由于这位领导也有过被关牛棚的经历,他立即喜欢上了季羡林,然后又看了大量季羡林的书。我当时也是大吃一惊,一是吃惊这么大的一位领导,竟然在位时连季羡林都不知道。二是吃惊他的坦率,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当年的无知。”
郁远达心里也猜到了贺子墨说的是谁,便调侃地说:“这么说来当领导与看不看书还真的没啥关系了。”
贺子墨挺认真地说:“那要看每个人怎么对待看书这事,有的人看书后就陷入了书里,那还是不要看为好,尤其是在机关里待的人。你注意到没有?那些仕途上进步快的,并不一定是那些学历高的,甚至是那些乡镇招聘干部。这种现象尤其在地方基层更为突出。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是因为读书少的干部们,他们思想上没有书中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因此他们就敢于用野路子,也善于用野路子来事。读书人在内心里也想往上走,但却总顾忌太多,一会儿觉得面子上拉不下,一会儿觉得内心里不许可。而我们的干部队伍里有不少人之间具备严重的人身依附关系。在那些善于走野路子的人看来,你就要一心一意地依附上级,对上司你就要像狗一样地贱。上司吩咐的事,无论公事私事你都要抢着干。而且更要积极主动地抢着为上司干私事,替上司干好一件私事,比干好十件公事还强十倍。作为下属,你还要像牛一样吃苦耐劳。上司吩咐的事你必须要提前一个小时给他完成好,而且不要讲价钱,不要图报酬,上司心里有一杆秤,什么时候奖赏你,什么时候不奖赏你,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奖赏你,并不是因为你这头牛不勤奋,而是可能因为勤奋的牛太多了,他一时摆不平,或者更为重要的是,他等待你拿出别的东西来加重他心里法码。作为下属,你甚至要像猪一样没头没脑。必须遵循凡是领导说的都是对的这条原则,即使是错的,你就让别人去说,自己千万不能站出来。很多时候,你的上司故意露出一些明显的错误放在那里,并摆出一副虚谷纳谏的样子。其实这是他在玩权术罢了,就像猎人打猎时伪装的陷阱,等待着猎物往里面跳而已。所以这时一定要当一头傻头傻脑的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如果想当一只聪明的狐狸,甚至只是善意地提醒领导哪里错了,恭喜你,那陷阱属于你的了。你放眼看看,从上到下,哪个上司不喜欢用这种兼具狗牛猪精神的马仔?如果你读了点书有了点思想,那在上司眼里你就是异类。上司觉得难以驾控你,肯定就不会重用你。就算他经常表扬你,那也是做给大家看的,拿来骗你骗众人的,谁上当就谁就是傻蛋。”
郁远达有些吃惊,心想贺子墨这个书呆子,现在竟然也有如此深刻地见解,便笑着说:“看来你这几年的记者越做越长进了,越来越懂这个社会了。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你也去弄个报社领导当当呀。你们那个报社,也是一个大染缸呢。”
贺子墨也笑了,说:“我只是一个观察家和理论家,根本做不了实践家。要我当狗当猪地去弄个什么官,直接打死我算了。我就弄点业务,不捧他们,也不得罪他们。当个普通记者总还是可以吧,所以我连职称也都不想去评。”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三棵树酒店,领班找了一个临窗的卡座,窗外远山含翠,近水鳞鳞。贺龙子墨将身子往郁远达这边侧了一下,有些神秘地说:“想知道我刚才采访谁了吗?就是传说中的弘道大师。”
“真的是弘道大师吗?听说他是从不接受媒体采访的呀。”郁远达知道贺子墨不会开玩笑,但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这位弘道大师确实不接受采访,这次因为是孟书记以统战工作的名义接待他,我去采访主要是写孟书记的新闻。报社现在安排我跟孟书记跑,所以这次就借机接触了弘道大师。”
这位弘道大师在西岭被传得很神,据说他原是在峨嵋山上修行,但因与万佛寺有佛缘,每年都要来万佛寺主持几次法会。他虽为佛家大师,却又精通周易,用周易替人卜算,十分灵验。但他一般不为别人占卦,能请得动他的,至少是在职的正厅级领导。弘道大师每年来万佛寺时,省里一些领导都要接见这位宗教界非常有影响力的人士,是不是顺便也请他指点一下迷津与前程,那就不得而知了。
贺子墨接着说:“明天清早弘道大师将在万佛寺举行开光仪式,你如果有什么好宝贝想要弘道大师一起开光,明早我就陪你一起去吧。我跟万佛寺的方丈也熟,争取到时让你上头柱香。”
郁远达若有所思地问:“孟书记明天会去不?”
贺子墨压低声音说:“这个不清楚,报社没有通知我。孟书记公开参加开光仪式可能性较小,毕竟他要注意身份。但孟书记向来尊敬弘道大师,私下里也常说佛门自有奥妙,对其中一些法门,不可一概因持唯物论就加以回避和否定,他有可能会悄悄地去。”
郁远达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吃完饭,贺子墨将他送到家时,郁远达便与贺子墨约定第二天赶早去万佛寺。
看见郁远达回来了,童童高兴得跳起来趴到他的怀里,大叫道:“爸爸,你终于回来了。”范筱筱也是满脸的惊喜,笑盈盈地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突然回来好突击查岗呀。”郁远达笑着说。
“有儿子在家当保安,还用你查岗呀。要查就查你,你没人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