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远达这番话既没有说反对，也没有说赞同。别人听起来，好像他在帮邢贺华想主意。但只有郁远达自己清楚，他实际是在帮莫小琪，他不希望莫小琪身边多出这样一个强势的竞争者。邢贺华像是受到了启发，他想了想说：“远达同志说得有道理，那就放到团县委任副书记吧。”
邢贺华讲郁远达说得有道理，似乎想提醒大家，郁远达是赞同他提拔宋巧巧的，只是对具体的岗位有不同看法而已。郁远达也不好分辩什么，宋巧巧提拔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这时杨庆祝刚上完厕所进来，他问坐在旁边的郁远达：“宋巧巧的事定了没有？”
郁远达面无表情地说：“定了，当团县委副书记。”
杨庆祝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开玩笑，他轻轻骂了一句：“妈的，下次就算被尿憋死也不要上厕所。怎么上一趟厕所，就研究了一个干部？”
二十
第二天，罗海鸥在常委会议上跟邢贺华当面顶撞的事，就成了南溪县干部们议论的热闹话题。南溪县干部们在演绎故事方面很有天赋，罗海鸥与邢贺华拍桌子的事，很快被添油加醋地说成两人在会上大打出手。接着又有人分析道，此前罗海鸥早就不满邢贺华违反相关制度，撇开他这个县长，强行从县财政划款，并直接向组织反映了这件事。这令邢贺华怀恨在心，两人发生当面冲突，是迟早的事。
但在这些议论的背后，罗海鸥被民众塑造成了这场争斗中的英雄人物，整个舆论都倒向了罗海鸥这边。郁远达却为罗海鸥隐隐感到不安，因为这样硬碰硬的冲突，对双方来说都没有好处。
当天郁远达正好有事要找罗海鸥，却发现罗海鸥没有来上班。郁远达下楼时，遇到了董至高，顺口问道：“董主任，罗县长今天去哪了呢？”
县长们只要不在办公室，出去办事时基本上都会告诉董至高或办公室，以免有急事时找不着人。董至高说：“罗县长早上说要去市里开会，应该在市里。”董至高说话时，笑得很暧昧。郁远达从董至高的笑容里捕捉到了实质内容：董至高是说罗海鸥去市里汇报去了。
似乎怕郁远达不能领会这个意思，董至高接着又说：“听说邢书记今天也去市里开会了。市里召开会议应该协调一下，怎么同一天安排两个重大会议，将书记县长都叫去开会了呢，县里有事了怎么办？”
郁远达明白董至高其实想套他的话，想要他说：书记县长是因为昨天的事分别找市里领导汇报去了。郁远达装作没有听懂，嘿嘿笑道：“现在上面无论召开什么会议，都指明要县里一把手或二把手参加，其他同志代会都不行。书记和县长同时被叫去参加不同的会议有什么奇怪？会议多的要书记和县长每天跑几个场子，那才叫做奇怪。”
到了下午，邢贺华和罗海鸥都出现在了南溪。大家都以为市里会对邢贺华和罗海鸥做出处分，至少要责令邢贺华收回对宋巧巧的任命，但结果却是风平浪静，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一样。邢贺华与罗海鸥照样上下班，两人在一起时反而比以前还客气些。宋巧巧也没被拿下来，每天咯咯咯地踩着高跟鞋去团县委上班。宋巧巧又喜欢喷很浓的香水，因此每当咯咯咯的声音响起时，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也随之从楼下飘进窗子，钻进了每间办公室里。大家不用伸头往窗外望，就知道宋巧巧经过了。有几次宋巧巧从郁远达办公室楼下经过，郁远达想仔细辨别一下到底是先听到咯咯咯的高跟鞋声，还是先闻到香水味，但总没有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有时好像是先听到咯咯咯的声音，有时好像是先闻到香水味，有时好像是两者同时到达。郁远达就从物理学角度分析了一下，最后认定高跟鞋声音与香水味都是通过风传播的，都是风速，应该是同时到达的。但又觉得不对，虽然风速是一样，但被传送的物质不一样，应该有先有后，估计声音先到达。后来又想，这还牵涉到听觉与嗅觉的问题，可能是先闻到香水味。最后郁远达自己也被搞糊涂了，就摇头笑了笑，心里想自己怎么这么无聊起来了。
郁远达摇头时，邹家虎正好敲门进来。与第一次进郁远达办公室有点畏畏缩缩不一样，现在邹家虎大摇大摆的，他像老朋友一样笑着问道：“怎么啦，郁县长，脖子有点痛吗？”
郁远达很不喜欢邹家虎这样姿态，邹家虎这种随便的态度其实表达着一种不尊重。郁远达也不是要求下属对他必须毕恭毕敬，但起码的尊重是必需的。郁远达觉得邹家虎有点前恭后倨，便有意要打压他一下，因而也不答他的话，十分平淡地反问道：“有什么事吗？”
郁远达的平淡恰好表达了一种无形的威严，邹家虎立即收敛了，他搓着手说，“也没别的事，特意来感谢您的。这次我能提为副局长，全靠郁县长您关心呀。”
郁远达心想，你邹家虎走的是哪条路你清楚我清楚，何必跟我来这一套呢。但他也不想揭破，也不想明确表示自己没有替他说过话，就打了一个官腔：“组织应该要关心每一位同志的成长，我也算是组织的一分子吧。”郁远达这话其实是暗示邹家虎：尽管我没有帮你说话，但我也没有投你反对票，这实际上也是替你说话了。
“郁县长您对我的关心，我是明白的，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邹家虎说是感谢，但语气里却根本听不出一点感恩的味道，倒像是敷衍一样。郁远达心里说，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真心，你还会怎么样感谢？
邹家虎话题一转：“我还想请郁县长再关心一下，我们环保局共有五个副局长，现在还没有设常务副局长，郁县长您能不能打声招呼，将我提为常务副局长？”
郁远达觉得邹家虎这种人真有些恶心：刚当上副局长，就想立即升为常务副局长。而就算环保局设一个常务副局长，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邹家虎呀。当然，也不是说都要讲究论资排辈，但前提是你要有很好背景，或者有令人无话可说的政绩。邹家虎提出这种近似荒谬的要求，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与勇气？如果觉得自己跟邢贺华走得近，就直接找他行了，何必来找我郁远达呢？唯一可以说明的是，邹家虎根本就没有将自己当回事，纯粹是一种自己能替他说话更好，不替他说话也罢的心态，反正不费他的钱和米。
郁远达便冷冷地答道：“你这个要求我答应不了，你去找其他的领导吧，也许他们会有办法。”
见郁远达这么直接地拒绝了他，邹家虎觉得有些自找没趣了，尴尬地笑了笑：“还是请郁县长多关心，那我不打扰您了。”说着就退了出去。
邹家虎离开后，郁远达心里仍然有些不舒服，觉得邹家虎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做法，哪里像是请求自己关心，简直就像是差使自己帮他做事，好像自己欠了他许多似的。郁远达决定，以后对谁平易近人都行，但对邹家虎一定要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子，不然他还真不将自己当回事了。
过了些日子，大院里的干部们私底下又在传说邢贺华和罗海鸥的事，说他俩那天去市里，一个找市长汇报，另一个找书记汇报，最后被张海河叫到一起，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张海河训到最后，放出话来，说两人如果不好好反省，还弄得班子不团结，两会过后就将两人都换下来。
三月初，全国两会如期召开。全国两会召开前，南桂市将通知下发到县里，要求各县必须做通群众进京上访的工作。南桂市还特别规定，凡是两会期间一个县里到北京上访超过五例的，要对县里主要领导进行处分。邢贺华接到通知后，立即进行部署，要求信访办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对重点上访户严防死守，坚决杜绝他们上访。同时安排郁远达带领信访、公安等部门人员在两会召开前就去北京，然后驻守到两会结束后再撤队，期间一旦发现有上访户，就立即将他们遣送回来。
郁远达不想去北京截访，他觉得群众上访是正常的事，何必要拦呢？群众要上访，说明基层政府没有将他们反映的问题解决好，这原本已是基层政府的过错，这时群众投诉无门被逼上访，政府又去拦截他，岂不是错上加错？不准群众上访，那群众到哪里说理去？对于民怨，自古就有应疏而不应堵之说，尤其是在当代新中国，只堵不疏更不符合党的一贯政策了。
郁远达越想越想不通，便给莫小琪发短信，发了一顿牢骚。莫小琪回信让郁远达一下子清醒了：“你别犯书呆子傻气，有些事无可奈何必须要去做呀，除非不在你不想在南溪待了。”
见郁远达没有回信，莫小琪以为他的心结还没有解开，又来了一条短信：“大家都这样去做的，你就同流不合污吧。有些事用脑子去处理，不要用心去处理就行了。”
郁远达回了一条嘻皮的短信：“对于你，我有心无脑了。”
莫小琪也嘻笑道：“原来还想对我动什么歪脑筋呀？”
郁远达还没回短信，莫小琪短信又来了：“怎么叫你带队去北京呢？你又不是分管信访工作的。”
郁远达又是满肚子的苦水：“他现在最怕的是李秀凤上访，所以就拿我去做挡箭牌，想逼着我控制李秀凤。其实，我觉得他安排我去，还有一种整人的心理。他心里清楚我不可能成为他的人，因此只要是麻烦的事，他就让我去弄。”
莫上琪问：“外面传说邢贺华指使人将李秀凤腿打断了，不知是否真的？”
郁远达回道：“后来我打听到了，确有其事。当时我非常悲愤，却又无能为力。现在我都无脸再见朱大保夫妇了。”
莫小琪安慰道：“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发生这些事不是你的过错。不过邢贺华这人真是变态，天理不容。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对他还是防着点好。”
郁远达觉得莫小琪提醒得很对，他反复思考了一番，便让严守道带队先去北京，自己借故推迟了几天再去。郁远达到达北京后，发现严守道他们却很清闲，整天不是呆在宾馆打牌，就是逛街。郁远达感到有些奇怪：这些人不是受邢贺华的指派来截访的吗？不到重点部门盯梢，万一有人上访了怎么办？让严守道他们先来，原本也是想让他们先将情况摸清楚，没想到他们成天逍遥自在的。
郁远达也懒得批评他们，而是对正在打牌的严守道说：“严主任，你到我房间里来一下。”
严守道正抓着一手好牌，舍不得放弃这局，就将手里的扑克揣进口袋里，对牌友们说等会儿接着进行，然后跟着郁远达进了房间。郁远达问道：“你们来了这么多天，所有的情况摸清了没有？对策想好了吗？”
严守道很是得意地说：“郁县长，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郁远达揶揄道：“那些上访户又不是你手中的扑克，你以为能看得一清二楚呀？”
严守道笑着说：“他们虽然不是我手中的牌，但已成了我们监视员手中的牌。”
郁远达有些纳闷地问：“哪来的什么监视员呀？”
严守道说：“郁县长您还不知道吧。以前我们为了截访，方法想尽，手段用绝，但那些上访户仍然是防不胜防。因为我们毕竟人手和精力都有限，而且我们在明处，上访户在暗处，防了这里防不了那里。这次为了不使那些上访户溜过去，我们就聘请了一些监视员，由他们代替我们到各个要害部门的大门边监视，一旦发现有我们县的人，他们就立即将人控制起来。”
“这是你想出的好主意吧。”郁远达笑道。
严守道一时琢磨不透，郁远达这话到底是赞赏还是批评，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被那些上访户逼出来的。对于上访户，我们一方面防不胜防，另一方面就算及时发现了他们，劝访工作也特别难做。现在这些上访户是大爷，我们截访的是孙子。他们知道我们截访有来自上面领导的压力，处理不好就会受处分，所以就故意刁难我们，反正横竖不会跟我们回去，有的甚至对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又骂又打，我们却不能还手，还要陪尽好话。”
郁远达在新闻中看到过，有些地方截访的哪里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实际上比流氓还凶，如果上访户敢动手，早就被他们打坏了。郁远达不想说破这点，故意显得很是同情地说：“以前说天下第一难事是计划生育，现在看来，天下第一难事是信访工作了。”
“郁县长您说对了。”严守道越发感叹起来，“现在计划生育工作确实不很难搞了，因为计生政策宣传了这么多年，人的生育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认为多子多福，绝大多数对于生男生女的观念也淡薄了。但信访工作不一样，现在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阶段，也正处于社会矛盾的凸显期，尤其是基层，社会各种矛盾堆积在一起，相关部门对于一些问题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无力解决，这样就造成了大量的上访，信访工作因而变得尤为难做。”
县信访办主任是个捞不到任何油水，而又最容易挨骂的职务，一般人都不愿意当。严守道这个信访办主任当了多年，一直没有挪动过。只要有机会，严守道就要向领导大吐苦水。尽管他分析得头头是道，郁远达不想自己成为他的情绪垃圾桶，就将严守道的话岔开：“你们什么时候在北京这边请了那么多监视员？”
严守道以为郁远达责怪他没有事先汇报，连忙说：“我们也是向别的地方取的经，现在许多县都这样做。我们向邢书记汇报了，邢书记说，只要是好的经验，有利于信访工作开展，有利平安稳定，就将它吸收过来，因此我们到北京后就立即到人才交流市场聘请了30多位临时员工。”
郁远达对于严守道跳过自己，直接向邢贺华请示汇报聘请监视员的做法确实有些不满意，但他却不动声色，随口又问道：“付费怎么计算呢？”
“每人每天200元，凡是及时控制了上访人员的，再给予1000元的奖励。”严守道答道。
郁远达感叹道：“没想到上访户倒催生了一条产业链，这个社会真是无奇不有呀。”
严守道没想到郁远达会找他谈这么久，他心里挂记着一手好牌，但却又不得不耐心地回答郁远达的每个问题。他继续得意地说：“我们请的这些监视员，都很有经验，他们会及时将上访人员辩认出来并控制住。”
郁远达这时越发感受到了上访户们的悲愤与无奈，但他又不能让严守道看出他对上访户的同情，便点了点头。
“说实话，这也都是上面逼出来的。”严守道借机又发起牢骚来，“如果有人到北京上访，上面也不追究基层的责任，就不会发现这样的事。”
郁远达觉得严守道说的虽有点道理，但却不是解决上访问题的根本办法，无非是不切实际的或者说是发泄情绪的牢骚话罢了。他不想将这个话题扯到上级领导身上去，便敷衍了几句，让严守道打牌去了。对于请监视员控制上访户的做法，郁远达一直隐隐不安，觉得迟早会出事。
郁远达很不适应北京的气候，在北京呆了四天后，感觉全身都快要变干了，还流起了鼻血。郁远达借口要回南溪处理一件重要的事，他让严守道在北京守着，自己回到了省城。
郁远达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童童见爸爸回来了，百般地缠着他，又要抱又要抛的。郁远达抱着童童抛了十多下，童童乐得开怀大笑，笑累了都还舍不得从郁远达身上下来。郁远达记得童童以前说过想吃烤鸭，这次就特意带了一只全聚德烤鸭回来。童童听说有烤鸭，就立即从郁远达身上溜下来，嚷着要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