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所长,我也不是冲你发脾气。但这件的事出现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都是有想法的。何况朱局长和我是来搞调研的,好端端的遭到一顿暴打,如果处理不妥,如何向全县的干部们交待?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以后大家哪能安心工作?”郁远达说这话时,口气有些缓和。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不能凭意气用事,否则会将所有人都得罪光。郁远达心里明白,他连常委也不是,在这些干部眼里,那也如同刚才那个工人说的,他最多也只能算个鸟。想到这里,郁远达突然觉得身子矮了一截。
见郁远达脸色缓和了,吴子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郁县长,还麻烦您做个笔录。”
接着一个干警掏出笔录本,站着向郁远达询问了事件经过。记录完后,干警将笔录本递给郁远达,说:“郁县长您看看是否记录属实,如果没有出入和需要补充的,就请您在这上面签个字。”
郁远达拿过笔录本扫了一眼,签了字。干警又递过来一盒红印泥,要郁远达按个手印。郁远达心里感觉怪怪的,一边按手印一边说:“怎么感觉好像我成了犯罪嫌疑人呀。”
吴子华呵呵笑道:“看来咱们郁县长从没经历过公安的办案程序,按规定当事人双方接受干警询问时都要笔录,并要按手印的。”
郁远达刚想说,难道你想要我天天经历这样的事呀。忽然觉得跟吴子华等人还不熟,开这样的玩笑对方可能又会误会。
董至高觉得这时可以离开了,便征求郁远达意见:“郁县长,要不我们先回去,让吴所长他们在这里处理?”
郁远达也觉得再呆在这里没什么意义了,便握了握吴子华的手,说:“这里就拜托吴所长和各位兄弟了,请你们将证据搞扎实点。我现在就去向县长和书记汇报,书记和县长到时肯定也要听取你们汇报的。”郁远达说到书记和县长时,语气加重了些。他也弄不清,自己加重语气是向吴子华施加压力,还是想给董至高一种暗示。
也不知董至高是否听出了这层意思,他接过话茬说:“吴所呀,这个案件性质不一般,而且案情已经十分明确了。现在你们关键要尽快将嫌犯抓住,不能漏掉一个。”
“董主任请放心,我们会尽快拿出一个公正的处理结果向领导汇报。”吴子华一边回答,一边招手让司机送郁远达他们离开。
郁远达从左边上车,坐在了后排。董至高开了后面的右门,突然觉得不妥,便又将车门关上,然后坐到了副驾驶员位置上。
司机问去哪里,董至高没有问郁远达,随口就回了一句:“回政府大院吧。”
郁远达没有吭声,车子开了一两分钟后,郁远达说:“师傅,麻烦你将我先送到人民医院。”
董至高像突然醒悟的样子:“对对,先去人民医院,我们去看看朱局长。”
郁远达没有接他的话,却很严肃地对董至高说:“董主任,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办公室是有责任的。昨天我就告诉了办公室,要他们通知工厂领导今天在家等候,办公室怎么没有通知到位?”
董至高转过头,望着郁远达说:“我来这里之前已向办公室问清了情况,办公室查了通知记录,电话通知是打给孙柳满本人的,记录本上也清清楚楚写着是孙柳满本人接的电话。”
“既然他接了电话,如果有事不能在厂里等我们,他当时也应该告诉政府办公室呀。”郁远达觉得有些奇怪。
“郁县长,有些情况你还不太清楚。这个孙柳满呀,牛得要死,他根本就不将政府当回事……”董至高欲言又止。
看到董至高将要说出的话又吞了回去,郁远达估计这中间有隐情,或许是董至高不想当着派出所司机的面说,以免扫了政府的威信。既然董至高不想说,郁远也不去追问。赶到人民医院时,朱大保刚进CT室扫描,郁远达便坐在过廊上的凳子上等待。
过了几分钟,躺在移动床上的朱大保被推了出来。郁远达刚想问情况怎么样,朱大保看见了郁远达,他挣扎着坐起来问:“郁县长,他们最后没对你怎么样了吧?”
郁远达心头一热,他没想到朱大保这个时候关心的仍是他。郁远达清楚朱大保这绝不是做作,理由是明摆着的:他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同志,用得着讨好一个根本没啥实权的副县长吗?
想到这里,郁远达内心有股誓为朱大保讨个公道的冲动,但他知道现在有些话还不能说得太过头,于是就将心里的那股冲动按了按。郁远达握着朱大保的手说:“我没事,朱局长您安心治伤。同时也请您放心,今天这件事,组织上一定会给您一个交待的。”
朱大保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董至高站在一边,他就说:“身体好像没有大碍,只是头部感到有些痛。”
董至高说:“一个小时后CT结果就可以出来,朱局长你放心。”
大家不再说什么,一道将朱大保推进病房里,说了些安慰的话,便都退了出来。到了病房外,郁远达要董至高安排办公室的人先到这里照顾朱大保,等到朱大保亲属和环保局的同志来后,政府办的人再撤走。
董至高知道朱大保的亲属很快就要过来,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好的,我立即安排人员过来。政府办人手虽然很紧张,但目前照顾好朱局长是大事。”
郁远达听出了朱大保说政府办人手紧的意思,也不搭话。郁远达原本准备将董至高留在医院里等办公室的人员来,自己先回大院去,但他担心自己走后董至高也会跟着走了,那样朱大保这边就没人照顾了,于是他决定等到办公室的人来了再走。果然,董至高见郁远达不走,他也不好意思先走,只好陪着郁远达守在那里。不一会儿,办公室的人员来了,郁远达便叫董至高随他一起回去。
在车上,郁远达一言不发,眼睛朝着车外,街边的景色像他平常在电脑上快速看电影一样,忽忽地闪了过去。郁远达又在大脑里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扫了一遍后,他发现整个事情很蹊跷,疑点很多:孙柳满知道他要调研,接通知时答应了会在厂里等候,但关键时刻却故意不出现。而且,工人们示威很有组织性,显然有人暗地里支持。原以为这些工人也只是闹闹事,绝没想到会打人,并且是关灯打人,让被打者根本看不清是谁打的。整个事件看起来好像很突然,但事实上是事先策划好的,不然就不会出现这种结果。但为什么工人们只打朱大保,而没有打自己,并且连保护自己的小李也没有人碰他一下呢?难道是朱大保事先得罪了这些人吗?看来却不像。因为他是副县长吗?工人们的语气中也可以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将副县长当回事。那又是为什么呢?郁远达有点想不通。
但郁远达想通了一点:他刚来南溪不久,就摊上了这种事,这是个坏“彩头”。郁远达虽然不是唯心论者,但此事确实会给人带来一种心理阴影。关键对现实生活影响很大,如果事情最后没有处理好,那就直接损害了他在县里的形象和地位,以后的工作更难开展。想到这里,郁远达感到浑身不舒服。
当然,这只是一种担心,是不能跟别人说的。不仅如此,而且表面上还要装得没事一样。于是,郁远达便跟董至高说:“董主任,这次小李立了大功,要不是小李机警,朱局长估计会被打得更重,我也可能被打了。”郁远达没有直接说小李用身子保护他的细节,而是强调小李在整个事件中都很灵活和勇敢,这样更显得小李保护的是大局,而不是他郁远达一个人。
“小李来办公室还没多久,但我也发现这个小伙子真的不错。”董至高虽然是表扬小李,但听不出内心有多少真诚的赞许。
郁远达对小李当时的所作所为非常感动,因此他也不在乎董至高看出他对小李的赞许:“董主任,我建议办公室制定一个相关的激励方案出来,不仅是小李,以后无论是谁,只要有见义勇为的行为都要进行奖励。奖励不仅是经济上的,也要有政治前途上的。以前我们集中进行三讲学习,小李今天的行为就是真正的贯彻实践三讲精神,他就是讲正气的典型。我们要通过表彰小李,在我们办公室先将讲正气树立起来。”
郁远达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几乎已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董至高被顶到了墙壁上,只好说:“郁县长说的对,我们必须要树正气。我到时组织办公室拿个具体的奖励方案出来,并形成制度,长期坚持下去。”
郁远达跟董至高说的话,小李一字不漏地装进了耳朵里。他明白郁远达在帮他,心里便充满了感激。在他们说话时,小李觉得插话不礼貌,但如果自己不说话,好像他等着领导奖励一样。于是等到他们话说完后,小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保护领导是应该的。我是当兵出身的,别的本领没有,除了开好车,就只知道将领导保护好了。”
董至高听小李这么说,就开起了玩笑:“小李这种司机兼保镖的意识和水平,简直可以去给国家总理开车了。”
郁远达也跟着笑了一下,他感到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好多了,便也开起了玩笑:“董主任,如果小李愿意,以后我需要派车时,就安排小李给我开车,让我先享受一下国家总理的待遇吧。”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小李赶紧表态:“能为郁县长开车,这是我的荣幸。”
郁远达心里叹了口气:小李人年轻,反应灵活,而且说话也很得体,只可惜是工人身份,如果是公务员,好好培养一下,将来定会有出息。
南溪县城不大,从县人民医院到大院,开车十多分钟就到了。大院建好才两年多,因为南溪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都集中在这里一起办公,不好单独地称为县委大院或政府、人大、政协大院,于是大家便统称为大院。进入大院,宽敞的前坪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喷池,喷池里立着一座雕塑。雕塑的造型是一男二女向后伸着手臂互相挽成一个圆形,男女都赤裸着上身。郁远达对这座雕塑的寓意揣摩了许久,总是不得其解。一次跟人吃饭时他就问别人那雕塑是啥意思,对方挤眉弄眼地说:“我们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只是外面有人开玩笑说,这是鼓励男人们包二奶。一男二女嘛,用二奶促进地方经济。上升到理论,便是要大力发展二奶经济,以二奶经济为龙头,带动全县三大产业可持续发展。”对方接着又幽默了一下:“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嘛,智慧都出在老百姓的身上。”郁远达听了哈哈大笑,他知道这只是一种玩笑,但从此他就不再问别人那座雕塑的寓意了。
雕塑后面第一栋大楼是县委办公楼,第二栋是政府办公楼,左边是人大办公楼,右边是政协办公楼。县委办公楼要比其他的三栋办公楼高出一点,后来郁远达才知道,县委办公楼高出其他三栋楼1.66米。据说这是邢贺华的主意:县委大楼要高一些,意味着党委高于一切;高出1.66米,意思是“要六六大顺”。原本大家都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是建筑老板一次酒后吹牛说出去了。这下惹得人大和政协主席很不高兴,他俩私下里都说:“全县就你邢贺华一个人要顺,要步步高升,我们这些人就不要顺了?”气话归气话,也没有见到谁公开地说出来。只是罗海鸥无论在公开还是私下场合,谁都没有听见他发表任何意见。于是大家都说罗海鸥城府深,能忍。
四
郁远达下了车,就直奔罗海鸥办公室。罗海鸥提着皮包刚要出去,见郁远达来了,便将包放下,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突然想起没给郁远达递烟,便抽出一支香烟递给郁远达。郁远达没有抽烟的习惯,摆了摆手,说:“谢谢,我不抽烟。”
罗海鸥吐出一口烟,微微笑了一下:“看来我们的郁县长是一个新好男人。”
郁远达也笑着说:“没办法,人生得蠢,想变坏都变不了。”话刚出嘴郁远达就觉得不妥:你说自己想变坏都变不了,这么说抽烟的罗海鸥就是坏男人了?
其实只是郁远达太敏感罢了,罗海鸥根本就没听进去他这句话,他看到郁远达急匆匆赶来,知道他必有急事,便问道:“郁县长有什么事吗?”
郁远达便将在蓝天冶炼厂发生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罗海鸥听着听着脸色就阴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烟吸完,没有吭声,接着再点上一根,仍然一句话都不说,只吸烟,但这第二根烟罗海鸥吸得很猛,三两口就吸完了。郁远达见罗海鸥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以为罗海鸥会开口说话了。但罗海鸥仍没说话,而是又抽出一支烟。云雾缭绕中,郁远达看到罗海鸥一脸的沉重,他又不好插话,只好干坐在那里。满屋子里尽是烟雾,郁远达不抽烟,对烟味特别敏感,他感觉空气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就站起来去门角边的饮水机接水喝,顺手将门打开了一丝丝缝。
郁远达端着水杯坐下来,罗海鸥这时将手头刚吸到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重重地说了一句:“打狗欺主!”
郁远达怔了一下,他一时不能领会罗海鸥这话的意思:打狗欺主,谁是狗,谁是主?朱大保如果是狗,那么罗海鸥是不是在说对方欺的就是郁远达这个主?还是罗海鸥这个主?如果郁远达是狗,那么主又是谁,罗海鸥还是邢贺华?
还没等郁远达想清楚这个问题,罗海鸥一副决斗的样子,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邢书记,我是罗海鸥。有件急事要向你汇报一下,今天郁远达副县长带着环保局副局长朱大保去蓝天冶炼厂搞调研,蓝天冶炼厂有组织有策划地关灯打人,将朱大保打成了重伤,他现在正在医院里诊断,郁副县长没有被打。这件事性质十分恶劣,请你指示如何处理。”
郁远达隐隐约约听到邢贺华说暂时还不能赶回来,罗海鸥便说:“那好,整个事情处理就等你回来。我的意见是,应对蓝天冶炼厂采取初步措施,先将厂子关停整顿,同时责令公安部门立即将整个情况弄清楚,并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
罗海鸥挂了电话,说:“邢书记正在省里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来,但这事必须要严肃处理。”
罗海鸥一边说,一边又抓起电话拨打起来。对方占线,他将电话放下,过了一下,他重拨过去,电话通了:“是钱强局长吗?我是罗海鸥,你立即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郁远达这才知道原来是给公安局长打电话,等罗海鸥挂了电话,他便将派出所长吴子华已到现场处理的事说了一下。
不到十分钟,钱强就赶来了。钱强个子不高,但啤酒肚很大,他经常向别人诉苦买不到合适的裤子,因为他的腰围比裤管还要长几厘米。罗海鸥的办公室在五楼,恰好那天停电,电梯没有开,钱强爬上五楼时,衣服都被汗浸透了。他喘着粗气,在罗海鸥的办公室前大声说了一声:“报告罗县长,钱强赶来报到!”
郁远达心想,想必这个钱局长是部队转业的吧,还保留着军人作风呢。不过挺着那么大的一个肚子,如果要他去追捕歹徒,可能歹徒一抬腿,他跟在后面转眼就连歹徒的背影都看不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