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钱强并不是部队转业的,他毕业于当地一所中专性质的农校,毕业后分配到乡镇农业站当农技员。农业站隔壁就是派出所,在钱强眼里,派出所与农业站有着天壤之别,派出所干警个个八面威风,而他一个农技员简直就是农民。于是他一心想进派出所。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劝他说,农业系统与公安系统根本搭不上边,而且你一个农技员,没有背景也没有特长,哪能弄到公安系统去呀。但钱强却不这样认为,他得知派出所长喜欢喝酒,尤其钟爱五粮液,于是他每个月工资领到手就立即跑到当时南桂市唯一的一家五粮液专卖店,买瓶五粮液给派出所长送去。钱强当时每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瓶五粮液,每次要去买酒时,总要设法向别人借些钱。工资都用去买五粮液了,他就没钱吃饭了。没钱买米倒好办,可以从农村家里带来,没钱买菜吃,钱强就凭借自己是农技员的优势,到一些农户家里弄些瓜果蔬菜来,然后制成腌菜,餐餐就吃腌菜。以至钱强当上公安局长后,不知情的人请他吃饭时,如果按酒店习惯先点几碟腌菜,必会遭到钱强的一顿臭骂。当时钱强交了一个女友,女友觉得钱强每个月都将工资用来买酒送人,简直就是神经病,就跟他分了手。
但大家都没想到的是,那个派出所长倒也讲义气,陆续喝了钱强两件五粮液之后,终于四处托关系将钱强弄进了派出所。此后钱强一路高升,坐到了公安局长的位置。当上公安局长后,钱强保持着两个特殊的习惯:一是见到重要领导时,必定像军人一样报告敬礼;二是批阅文件时,不用钢笔而必用毛笔。钱强觉得这两种习惯更能显示公安局长的气魄:像军人一样敬礼,有一股阳刚威武之气,很符合公安这个职业;用毛笔批阅,显示自己很有文化内涵。既然是公安局长,当然就要文武双全。只可惜钱强从没练过毛笔字,他用毛笔批阅文件时字写得非常难看,大家暗地称他“鬼画符”。“鬼画符”是南溪话,说某人字写得太差太潦草,谁都看不懂就叫“鬼画符”。但是不知情者看到钱强用毛笔批阅文件,以为他是个书法家,早被他的气势唬住了。有的人说,钱强之所以要用毛笔批阅文件,还有个重要原因是邢贺华爱好书法,全县许多科局级干部,以及那些想跟邢贺华接近的一般干部,都在拼命练习书法,南溪就掀起了一股书法热。钱强当然不甘落后,而且还要表现得更加积极,于是便变成了“凡有动笔时,处处用毛笔”。郁远达没有考证这种说法是否属实,只是后来他知道,原来大家暗地里称钱强叫“鬼画符”,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罗海鸥站起来跟钱强握了握手,然后指着郁远达说:“钱局长,这是郁县长,刚从省里来我们县里任职不久。”罗海鸥称郁远达为郁县长,并没有称郁副县长。
郁远达才来没多久,又与公安没有任何来往,钱强当然还不认得。钱强伸过手来一边与郁远达握手,一边笑容满面地点着头说:“久仰久仰。听说过郁县长,只是一直还没有机会见面,以后请郁县长对公安工作多多指导和支持。”
郁远达笑道:“哪敢对公安工作指导,我们倒要靠钱局长多支持呢,这次就要麻烦你了。”
两人说笑了两句,便都将目光集中到了罗海鸥身上。罗海鸥很少笑,总是挂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因此他一说话,别人就不敢再说笑了。
罗海鸥说话与邢贺华截然相反,他不喜欢长篇大论,常常三言两语就将要说的话说完了:“今天郁县长带着环保局副局长朱大保去蓝天冶炼厂搞调研,被厂里工人有组织地围殴,朱大保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此事请你亲自出马督办,明天上午十点之前,你要将整个情况调查处理清楚,并形成材料送到我这里。”
钱强显然也很是惊讶,但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沉着脸说:“难道想造反了不成?”说着就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罗海鸥对钱强说:“你现在不急着打电话,听郁县长说,城南派出所已去人了,你等会儿与他们联系。邢书记过两天就回来,到时我们会开专题会议研究。你关键是要将情况搞清楚,依法拿个处理方案出来。尤其是对于幕后的指挥者,要查清楚,并要严惩。”
钱强双脚“啪”地一声并拢,举手敬了一个礼,大声说:“请罗县长放心,明天上午十点我准时来向您汇报。”
郁远达觉得钱强的动作虽然有些夸张滑稽,但确实能给人一种很安稳的感觉,好像将事交给了他,完全就可以放心了。
钱强告辞出去后,郁远达觉得还有些事需要罗海鸥出面,于是便对罗海鸥说:“罗县长,朱大保那里还麻烦您抽时间去看望一下。您代表组织去看望,意义不一样。”
罗海鸥点了点头,郁远达接着又说:“办公室司机小李,这次表现十分勇敢,如果没有他,可能还会出人命案子。”郁远达故意将后果说得严重些,以突出小李的作用。但他没有说小李用身体护他,只说小李在黑暗中如何冒着危险保护他和朱局长,如何机警地将电灯打开,才让大家避免了更多的伤害。
罗海鸥听了这些,却并没有说话。郁远达倒有些不自在了,他在心里有些责怪自己太性急了点,小李这事完全可以放到以后有机会再说。果然,罗海鸥意味深长地说:“正气一定要树起来,表面上事务性的事我们要处理好,但更要关注深层次的问题。”
郁远达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他一时揣摩不透罗海鸥所说的深层次问题具体所指,这更让他感到有些局促不安。郁远达见情况已汇报完了,罗海鸥也没有进一步的意见,他觉得可以告辞了,便站起来说:“罗县长,那我先下去,有情况我再向您汇报。”郁远达的办公室在四楼,就在罗海鸥办公室的正下面。
罗海鸥却将他叫住了:“你晚上要是没有别的应酬,就与我一起去陪一位北京来的老板吃个饭吧。”
郁远达一时不知道答应好还是推辞好,如果罗海鸥只是考虑他一个人在南溪吃饭不方便,他就不想去参加了。但如果罗海鸥是作为工作上的一种安排,这样的应酬他必定要去的。
正在这时,董至高敲门进来了:“罗县长,时间到了,现在去宾馆吗?”
“走吧。郁县长一起去。”罗海鸥说着就站起来往门外走,董至高赶紧将手伸过去,将罗海鸥手里的皮包接了过来,恭敬地站在一边。等到罗海鸥和郁远达走出了房门,他赶紧将罗海鸥办公室门关上,紧步跟了过来。
郁远达随着罗海鸥一道往楼下走,来到二楼时,郁远达看见靠近楼梯边的政府办公室里站着几个人,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们见郁远达往这边看了一眼,赶紧就闭嘴不说了。郁远达隐约听到了蓝天冶炼厂几个字,估计办公室的干部们正在议论朱大保被打的事。郁远达便在心里揣测,大家谈到这件事时,该是如何议论他呢?
下到了一楼,董至高抢先几步,走到前面将轿车门打开,然后站在一边等到罗海鸥钻进车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将车门关上。但董至高并没有给郁远达开车门,郁远达便装作没有在意,自己拉开车门上了车。在车上,郁远达几次想问这个北京来的老板姓甚名谁,准备在南溪做点什么投资,但觉得自己问得太多有失身份,于是便摆出一副领导的样子,端着。很快,车子就进了宾馆,车还没太停稳,坐在副驾驶员位置上的董至高抢先下车,赶快从车尾绕过来,将罗海鸥那边的车门打开了。
罗海鸥下车提了提裤头,昂头目视前面,也不看站在一边的董至高一眼,问道:“姚总现在在哪?”
董至高赶紧答道:“还在宾馆房间里,要不您和郁县长先去郁金香包厢,我去接姚总过来?”
罗海鸥想了想,说:“我们一起去他房间吧。”
大家便跟着往罗海鸥往贵宾楼上走去。来到218房间,董至高抢前一步,按下了门铃,屋里传来一位中年男人浑厚的声音:“请问是谁呀?”
董至高答道:“姚总,罗县长来请您去用餐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房屋里一连串的道歉声,门也随即打开了,姚老板双手握着罗海鸥的手说,“罗县长还亲自过来,折煞我也,叫服务员打个电话来,我直接去餐厅不就行了嘛。”
罗海鸥笑着说:“我是想给姚总一个突然袭击,看看姚总是否金屋藏娇。呵呵。”郁远达见平常不苟言笑的罗海鸥开这种玩笑,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心里觉得怪怪的。他不知道罗海鸥与这位姚总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但开这样的玩笑,要不就是原本两人私下里已很熟悉,要不就是有意想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在罗县长这里,我哪敢金屋藏娇,我每时每刻都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除非罗县长以组织的名义要我金屋藏娇。”郁远达听出这位姚总虽然也是半开玩笑,但却似乎在有意暗示他是位遵纪守法的生意人。
罗海鸥侧过身子,让站在他身后的郁远达突显出来。他站在郁远达和姚总之间做起了介绍,他先介绍的是姚老板:“这位是北京来的姚总。”然后又指着郁远达说:“这位是郁县长,刚从省委党校到我们南溪县任职。”
“幸会幸会,以后请郁县长多多关照。”姚总热情地伸过双手,很客气地将郁远达的手紧紧握着。
“姚总声音很有特色,典型的男中音呀。如果你站在台上做报告,声音上就先胜了一筹。如果去搞主持或播音什么的,这样低沉浑厚的声音一定会迷倒一批美女。”因为是第一次见面,郁远达担心自己不知深浅说错话,便赞美姚总的声音。不过姚总的声音确实很有磁性,因此郁远达的赞美别人听起来根本就不觉得有恭维的成分,反而觉得这番话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姚总对这样的赞美显然很受用,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容,那笑容里有几分得意与自豪:“郁县长过奖了,不过郁县长的眼睛真毒辣呀,第一次见面就将我八百年前的老底都翻出来了。连罗县长我一直也没有告诉过,我是播音专业毕业的,大学毕业后分到电台当播音主持,成了台柱后才下海的。”
姚总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郁远达:“这是我的名片,名片名片,明着骗一下,呵呵。上面有我的电话,请郁县长随时吩咐。尤其是到北京时一定要打我的电话,否则我来南溪就不好意思找咱们郁县长了。”
“姚总客气。”郁远达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名片,只见名片上印着:东顺战略投资集团姚顺南董事长,另外还有一大堆“帽子”,经济学博士、某某大学客座教授、某某研究院特邀研究员等等。郁远达心想,这肯定是个不读书的人。这年月,都是没钱的成天标榜自己有钱,不读书的四处标榜自己有文化,谁见过真正有钱人或读书人四处标榜的?只是可惜了这张小小的名片,堆了这么多的“帽子”,密密麻麻地将名片变成了“蜗居”。郁远达心里调侃:有些人也真有意思,既然喜欢戴上这么多“帽子”,何不将名片做大些呢,做成街头那种四处派送的折叠式宣传单也行呀。不然“帽子”太多,名片太小,总感觉名片中的那个人被“帽子”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姚顺南没有给罗海鸥和董至高递名片,说明他们早就认识了。罗海鸥见姚顺南床头放着一本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说:“我看看四处赚大钱的姚总看的是什么经济宝典,我也好跟着学学。”
郁远达也是好书之人,便将头凑了过去。那书做得很精致,封面上的书名是毛笔手书体三个飘逸的大字:笔耕集,着者是孟纪文。扉页上有孟纪文给姚顺南的题字:请姚顺南董事长雅正。
孟纪文是南溪人,在省委当副书记。南溪人提起孟纪文,语气里充满了骄傲与自豪。但对于绝大多数南溪人来说,孟纪文神秘而遥远。即使是罗海鸥,他当县长一年多了,也还没见过孟纪文一面。郁远达以前虽然在省城,但也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孟纪文。
董至高见是孟纪文赠送的书,便夸张地说:“姚总了不得呀,孟书记刚出的新书,我们还没听说过,您就快将它读烂了。”
读烂了是南溪话,意思是指读得滚瓜烂熟。姚顺南听懂了,但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来南溪前先在省城下飞机的,孟书记百忙之中特意请我吃了一顿饭。在酒宴上,他就送了我这本刚出版的集子。我当时接到手里,放到鼻子边闻了闻,还真的正散发着油墨香呢。”
罗海鸥半开玩笑半恭维地说:“姚总要来南溪投资兴业,为南溪县谋发展,孟书记是家乡人,他当然也要好好感谢你呀。”
姚顺南连连摆手道:“孟书记确实是位有才有德的好领导呀,像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他竟安排自己的小车来机场接我。而且听说我要回南溪,他要秘书先给邢书记和罗县长您打电话,我是坚决推辞,他才没有打。这本集子我这几天都在认真拜读,孟书记的文章真的写得太好了,不愧是大领导,着书行事都是大手笔。”
罗海鸥点点头,说:“中国自古以来,凡是都讲究一个气字,写文章亦然。像孟书记这样的大领导,站得高,望得远,文字中自然而然形成的那种气场,那种气势,一般的文字工作者是望尘莫及的。”
郁远达随着罗海鸥的翻动,扫了书几眼,发现厚厚的一本书竟然都是孟纪文在各种场合的讲话汇编。郁远达没有附和说好,也没有说这只是秘书们弄的一些工作材料。但心里对罗海鸥刚才随口点评却很是叹服,这样的点评是要有点功底的。尽管也只是一句奉承话,却丝毫看不出谄媚的味道,反而让人觉得点评非常到位和得体。
这时董至高又在一旁提醒:“罗县长,我们还是先去包厢吃饭吧。”罗海鸥便放下手中的书,邀请姚顺南走前面。姚顺南怎么也不肯,他执意要罗海鸥走在最前面。罗海鸥推辞不了,便只好领头。
来到包厢里,莫小琪早已在那里守候了。见大家都到齐了,她赶紧吩咐服务员快上菜,接着走到罗海鸥身边,轻声地问:“罗县长,上什么酒,本地米酒吗?”
郁远达明白“本地米酒”就是茅台,但罗海鸥却皱了皱眉头。
“问客人,看姚总喜欢喝什么酒。”罗海鸥将头转向坐在他左边的姚顺南。
姚顺南说:“喝酒我没特殊爱好,最好是不喝酒,以茶代酒就行了。”
董至高插话道:“那可不行,姚总您有所不知,咱们南溪地方穷,但民风纯朴好客,对于尊贵的客人,必须要敬酒的,而且只有让客人喝得满意了,主人才觉得安心。”
“南溪热情好客我早领教过了,而且也被南溪人的海量吓住了,董主任你就差点放倒了我。”姚顺南笑着说。
董至高连连说:“哪里呢,我要告诉大家,今天这一桌真正海量的是姚总。”
“喝白酒伤身子,我们今晚学斯文高雅点,就喝红酒吧。”罗海鸥最后拍了板。
莫小琪听说要喝红酒,便吩咐服务员上一小碟黄瓜片和一小碟话梅,给每人的红酒杯里分别放点黄瓜片或话梅。当服务员给姚顺南加黄瓜片时,姚顺南捂着高脚酒杯,说:“喝红酒呀,其实不用放黄瓜片和话梅,就要喝纯的,红酒就是有那种涩涩的味道才正宗。”
莫小琪笑嘻嘻地说:“我们这小地方,高雅的东西学得四不像。姚总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有机会请您给我们讲一堂酒宴礼仪课,我们以后就会少现许多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