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之前,我跟我爸赶集,在大牲口市场花了小两千块钱,买了一头两岁的小骡子。这是姆们家头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牲口。
那小骡子的样儿我还记得,俩支棱着的大耳朵,一身灰色毛,和旁的骡子拉一套犁杖从来都是多出力超出旁的牲口一头,人有人的在华北偏北“仁义”我们管这个叫“仁义”。
牲口得吃草,我家当年没攒下草料,所以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得了个活儿,就是每天晚上放学背着个大口袋,去我奶家那个塞满碎草的屋子划拉半袋子草,背回去喂骡子。
装草料的屋子在西山花儿,里头的草料足足三米高,估么着得有几十方的体积,对于八岁的我来说,黑压压气势和棒子秸的味儿让我我只敢在门口划拉,不敢进去,怕被湮没。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干草看着轻,其实灌大半袋子挺沉的,从我奶她们家背到我家,虽然不远,但我走的时候都如负万钧,每天傍晚我都得咬牙忍着肩膀的疼一步步挪着回家,整个夏秋,肩膀都是红的缕唇(痕)。
这感觉在我26岁亲临六千多米的珠峰大本营时再次感受过。
最难的还不是背,是往袋子里头划拉。
那时候我手小,划拉的慢,半天装不满袋子,有时候为了装的快一点,就找个草料薄的地方往袋子口使劲一拥,再折起来,那时候整个草料屋子充满烟尘,土和草墨子就从脖子灌进来。
那感觉就像在地震中
我奶看我太艰难,有时候就帮我一起哗啦。
夏天,牲口要吃割来的青草,我那时候太小割不来,只能帮忙铡草,当然了不是压铡刀那个,是往铡刀里续草的那个。续草的时候我很害怕,生怕我的手被铡掉,离铡刀始终都很远。
除了骡子我家还有一条大黑母狗。
因着做豆腐,家里存了很多煤和黄豆,我姥姥特地还捐献了一条大黑狗给我们。
它来的时候已经四五岁了,算老狗了。
黑狗也不全黑,耳朵和尾巴都是是耷拉着的,中等体型,鼻子两边和眼圈是白色,毛很硬,锃亮锃亮的。肚皮是花色的皮肤,上面布着两排黑黑的小豆豆儿,我妈说看它的奶豆那么小,应该从未下过崽儿。
它是一条典型的中国田园土狗,某次我在搜天朝本地狗种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了它。
今天,中国的田园再难看到属于田园的纯正田园犬,那些曾经敦厚耐寒的田园犬已经在许多人的家乡消失,舶来的洋狗以及它们繁殖的各种串儿,成了看家护院的主力。
然而摄像头的普及和人口的凋敝,也让犬吠在乡村也渐渐变小,那些土洋结合的串们也被收狗的摩托放进笼子,进了各种狗肉馆。
上半年在家,有几户人家家里安了摄像头,常请我帮忙做调试和教程,某次站在当街聊天的时候,我老姑奶奶说,“好狗护主,再好的摄像头也不如狗及时。”
确实。
春末某晚,几个挖坟掘墓的孙子,在后山反复走来走去的探宝,还踩了我家地里的苗,村头的狗齐吠,我们出去打了手电,灯光与狗吠就吓跑了这帮孙子。
我爷爷说小猫小狗都爱找人玩,可能在它们眼里的人和在人眼里的它们都是互相看着有趣的。有几次用两只手抓着它前爪“跳舞”,它立起来和八岁的我一样高,跟人玩的时候,它的脸上也有快抖里那些网红狗开心的笑,只可惜它嘴太臭,劲儿又太大,我一闻那味儿就忍不住要撒手。
我老期待它下一窝狗仔,还常问我妈,它怎么不下崽。开始的那几年我妈还说它要下崽儿得配,后面看它愈发苍老,我们所有人都打消了让它下崽的想法。
在城市养狗,你可能养的是个宠物,可在农村养狗,你养的是个兄弟,它可以和你一起撵野鸡,狍子,它还会替猫抓耗子。
我听我奶奶讲过一狗的故事。
她娘家营子有户人家,小两口刚结婚,男人常常出去贩货,不怎么在家,于是就养了条大青狗(华北偏北常以青代指黑色),看家护院。
天长日久,那狗不晓得咋就通了人性,对这小媳妇产生了超越人畜界限感情。有一回小媳妇出门,它挣开了锁链,正常的狗一脱链子就要撒欢,可院儿可营子转悠着闻来闻去。
然而它没有。它跑进了屋,打开了铺盖,一只大狗就在那铺炕上连铺带盖。
小媳妇回来,看到铺好的被褥,以为是男人回来了。掀开一看,是那个大狗,她发现那狗的眼神今天特不对,仿若个骚汉,她吓坏了,叫抓的跑了出去。
虽然不是个汉子,却是真要祸害她。
小媳妇惊慌失措,速去寻了公婆,公婆一听,判定这狗要“作卤(做坏事的意思,满语音译)”,叫来左邻右舍,抓了狗,煮了汤锅。
我想起这个事,是因为前段时间看了毕飞宇先生的《平原》,因而想起了贾平凹先生的《五魁》,然后想起了我奶奶讲的这个故事。
我爸爸也讲过一狗。那是他小时候,一干亲家里有条大狗,个头很大很大,生人进院,狂吠不止。
有一日,一劁猪侯来给主家劁猪,这狗从头吼到尾,劁猪候给它吃了猪卵子也不相熟。于是就建议,把它劁了,狗就老实了。主家也觉得这大狗太大,怕咬坏了人,索性杀杀它的威风。这狗就被活生生赤裸裸的去了势。
次年劁猪候再来,远远一声叫卖,大狗瞬间挣脱了锁链,直奔这老头而去。老头被撵的气喘飞飞,各种夺路而逃,幸亏那年月营子里树多,他急中生智上了树,待主家和邻家前来才脱了险。
除了的狗,那年月大多数的人家都有牲口。
放学的路上有家都把骡马拴在门口喂草料。那个骡子个头很大,常在阳光明媚的时候露出那个地方来晒太阳。
某天有一特欠的小孩,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那个不可描述的黑色物体打了去。
那骡子应该痛的不得了,瞬间撩了个大蹶子。
得亏我走在下坡,躲得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年夏初,村长老丈人开的小卖部开始兜售一种塑料跳绳,红色的透明绳子两端各穿俩绿色的塑料手柄,七毛钱一个。班里有很多女孩子买了这玩意,每天跳来跳去。
我要了七毛钱,到那个胖老太太那儿也买了一根。
刚买到手的时候我根本不会跳,又是人生头一次,当时看别的小朋友的样子照猫画虎,一下一下的跟着学会了。之后我们就开始比赛,先是比个数,看谁连续跳的最多,我忘了我当时能跳多少了,但常赢。
新事物带来的喜悦和成就让我充满获得感。那时候常常在大台阶上跳,想引起先生的注意,心说快来表扬我呀。
后来有同学发明了编花的跳法,就是把手交叉在一起摇绳子,那个动作使得绳距变窄,不太好跳,开始我很害怕被绳子抽到,但后来慢慢地,我就又学会了新的技能。
除了编花,还有一种跳法,就是快速摇绳,看谁跳的多,这个很危险,因为稍有疏忽,很容易抽到脸,我试了很多次还是放弃了。
后来小商店跟着这波跳绳热又进了新的跳绳儿,绳子不仅结实两边的手柄还可以计数,我花了一块四,买了一根,那根透明的中间被磨的模糊的绳儿,被我妈洗干净之后做了横拉在屋里挂手巾的杆儿。
先生看我们这么喜欢跳绳,就去校部借了几根体育课配发的木柄尼龙长跳绳,那时候一整个初夏,凉快的时候我们就用这几根大绳子悠来悠去,甚至他也帮我们悠。
八岁那年到二十五岁,我的精力都过于旺盛,根本没有午睡的习惯。
1999年夏令时,从十一点半放学到下午两点半,有将近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吃完饭,因为我爸妈起的太早了,干的活也忒多,他们要睡晌午觉,
我呢根本没睡觉的想法,所以就会在院里窸窸窣窣的玩,或者调小电视的声音看电视。
那时候我妈总跟我说一句话,“L,大晌午头子的,睡一会,睡一会。”她一说完,我就该去学校了。
中午午休,先生在旁边的教室用椅子对了一张“床”,来睡觉。
一个老头每天骑着洋车子起早贪玩寒来暑往,十分不易,可我们当时根本不理解。
因为不理解,所以不顾及。
当时电视上重播《新白娘子传奇》,我羡慕法海收妖的本事,嘴里常常冒出“妖孽何处走”这般的台词。
某天晌午和一个小朋友玩嗨了,我追他,他跑的太快,不晓得跑哪去了,就一脚踢开了先生睡觉的屋子,大喊“大胆妖孽!”。
先生绝对醒了,但他一声没出。
如果换做现在的我,一定要训斥孩子,所以我做不了老师。
在乡村生活,啥都能玩。
找一破锅,和泥做饼过家家;找一带轱辘的马车六轴,当电视上的杠铃,其实没人能能拿的起来;和泥做小车小人,做房子;把印着比基尼女郎写真的扑克,画上男人不可描述的东西,当然还可以和小朋友在一个午后的树荫下,一起打对呼、五十K(扑克第一种玩法);当然我们更喜欢跑老跑去。
譬如滚车胎。那时候虽然机动车很少但每家每户仍然有很多车胎。有些人家把它一劈两半做喂鸡的槽子,我们家有好几个马车的车胎,比较窄,当然也很轻。
傍晚吃完饭,大人孩子都来当街乘凉,有时候我们就把车胎拿出来,用两只手加力,沿着达到,轱辘来轱辘去,还给车胎起名字,什么“超级赛车”、“急先锋”什么的。也比赛,比谁轱辘的快,比谁玩的车胎重,尤其是天气干燥的时候,路上尘土飞扬,满头满身都是土。
那天在微博上刷到一群印度小孩玩车胎,人钻车胎里头滚下坡,其实我们小时候也想过,但没敢玩,太过危险。
还有一个游戏叫做“三个字”,一群孩子,一个人抓,另一群人跑,跑的人只要随便说出三个字的一个正常名称,就可以定在哪,抓的孩子就不能再抓他。等抓的孩子抓到下一个,下一个就成了“贼”,去抓别人。
当时有个堂姑家的孩子,来玩,晚上我带他玩这个游戏,因为小时候坐了病,这孩子脑子不好使,所以他说话语气很傻很骚,当时当着一帮孩子,他说了“孙~悟~空”很骚的语气,我们就把这事儿做笑谈好几天。
还有一个“回头儿”,一孩子背过去站前头,其他孩子在后头慢慢向前走,前头那孩子不定时回头看,如果看到有人动,动的那孩子要接替他站前头。当所有孩子全都走到了他背后,离得最近的人要拍一下他后背,然后前头那孩子要抓个人来顶替他,抓不到的话,他还要继续。
最为调动大伙的游戏就是“打球杠”。一帮孩子分两伙,打的那伙子出俩人,分在两端扔“武踢(一种用布缝的六面体,里面灌棒子粒儿或小米)”打中被打的要下去,如果场上有人接住了球,下去的人就能被救回。
这游戏特锻炼孩子的身体应变能力,和团体协作能力。无论大孩子小孩子都能玩。
期末之前,出了点大新闻。
说是某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失踪了好几天,家长找来找去,最后在荒山野岭找到了一具被挖去心肝的尸体,至于真假不知,有人说他是被拍花子拍走后,把器官摘去卖了。
此事让家长和老师在那几天总是叮嘱我们午晚放学要一起走,看到陌生人不要说话,否则会被拍走。
小孩子根本不知道死亡的恐惧,更感兴趣的是拍花子到底有何种手段。我们途听并根据电视剧里的情节脑补了很多细节:什么用带有迷药的手巾捂住嘴,什么手上洒满迷药,扇个风就能让你乖乖跟他走之类的。
那几天所有的学生上学放学都没有落单的,全都大孩子拽着小孩子结伴走,尤其晚上放学最为壮观,各路学童浩浩荡荡,一路上追跑打闹、俏皮斗嘴、尘土飞扬,最是有趣。
然而最终我们也没人遇到拍花子。
倒是出了点别的事儿。
某天我兴高采烈的看动画片,看的正起兴,突然电视喇叭里传出了与画面不一样的声音。那是电视讲话的声音。
他只占据了电视喇叭,画面还是动画片。我看着电视画面脑补台词愣是撑了一集。
我没听懂他到底说了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在号召。
后来我听奶奶说,本村有个娘们因为这玩意走火入魔,最后用根绳儿吊死了自己。
电视上一遍遍重复那些吓人的画面,那时候我觉得这东西比拍花子恐怖多了。
还有更吓人的。
刚擦黑的一个晚上,电视上还在播《寇老西》,外头暴雨将至,远处雷鸣闪电,黑的不得了,我跟小伙伴一起在大杨树底下一矮墙上坐着扯淡,也不是谁说了打雷天坐在树底下会被雷劈死。
旁边还有个小姐姐举了个例子,说她自己某家亲戚村里一傻子,雨天坐树底下,被雷从中间就给劈开了,直接就烧糊了。
那晚上电闪雷鸣,雨打杨树叶子,我被相像中劈糊了的人脸纠缠了一晚。
暑假,我的花都开了。
从学校采回来的种子开了红花,从我奶那拿的夹竹桃开了粉花,移栽的山药华开了几大朵,祖传的虎皮莲吐出了红红的花信子。
尤其是虎皮莲,许多年后我写信给某人,买的邮票上就是那花,但不叫虎皮莲,叫“东北百合”。
除了那一小片花,让我最中意的是满园子的瓜果都能吃了。
杏子黄黄簇簇,挂满了树,我把能够到的都早早摘完,再拿棍子把上头的打下来,无奈个头太矮,那些个挂在高处的被太阳晒的最好吃的杏子我却够不着,只能等它们熟透了自己掉在地上。
几架子黄瓜也都结了出来,在密密的黄瓜秧子里,我每天钻来钻去,寻一根长大的黄瓜,用手撸掉毛刺儿,在洋井上压水一洗,放在嘴里咔咔嚼。
有的傍晚,我为第二天做豆腐压完了一缸水之后,此时的井水都已经拔凉拔凉的了,我把摘下来的黄瓜往里头一镇,过一会,那玩意比两毛钱的冰块还爽口。
后来在宫崎骏的《岁月的童话》里看到男主儿用清澈清凉河水镇黄瓜,然后咔的一口,我突然想起了我八岁的夏天。
夏天里我最喜欢跟着我爸常去赶集,此时夏天的大集和过年已经不一样,满大街都是瓜果蔬菜。红红绿绿的毛桃堆在小车上,恰似个小山;沙瓤的大西瓜劈开两半儿,红红的摆在摊前头,馋的我眼睛冒火;会刀工的西瓜贩子,还能把西瓜切出来花儿,像《指环王》里白袍巫师的魔杖的形状,敲打听响儿之后,一西瓜就能卖出去了,贩子在用小刀给剌一三角小口,主客验完就欧了。
那时候服装店忒少,卖衣服的直接在路两边立几个杆子,拉几股绳儿,把花花绿绿的T恤和裤衩挂在上头就卖,前头铺块布放各种鞋子也随着行市走。
我爸在一认识的小摊子前头给我买了一双塑料凉鞋,由于塑料很硬,所以老卡脚,我也没穿几回,就扔在了窗台上,一只晒,直到没颜色。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时候会卖一种夏天穿的丝袜,多是肉色的,十块钱买一沓子,无论男女老幼那时候只要在夏天穿袜子,都是这。
我常常在去做客穿着布鞋的时候要穿这袜子,以示体面。
其实这种丝袜根本不凉快,更不结实,一次就碎了。最糟糕的是那玩意不吸汗,尤其是新袜子,到了晚上脱了鞋,啧啧啧,那味道,只能用wocao来形容了。
现在夏天的时尚都被韩日风涤荡,再没人穿那种90年代款的凉鞋,孩子们的脚下都喜欢穿着白色运动棉袜趿拉拖鞋,虽然很奇怪,但起码不卡脚,更没有“wocao”那样惊人的味道了。
除了专业小贩,还有有些个老头把自家产的黄瓜、菠菜、角瓜、樱桃、杏子、嫩棒子、鸡蛋挑来,找一地儿坐着,他们很少吆喝,因为就是一老农,动静大了也害臊,所以愿意买就买不买我再弄回去。
我记得那时候我爷会把捆好的小葱,晒干的火烟和础好的猪槽子拿到街上卖,一集下来也能收入点钱。毕竟进货完全免费。
街上吆喝最大声的不是以上这些,是那些个卖耗子药和跌打丸的人,这些人打眼一瞅就不是本地人,大多来自南方。对于华北偏北的人来说除了我们自己,都是南边。
这些外地贩子,往往拿一个小喇叭,连忽悠带表演,说这药多神奇多神奇,耗子一吃就死,苍蝇一闻倒一片,哪哪疼一贴就灵,围观的人把他那挤得密不透风,架势很大,但买的多是老头老太太,因为他们好骗。
现在集上不让卖耗子药了,去买个耗子药就跟间谍街头一样。
除了这些我还见过来自康巴的藏族,身上挂满银刀,地上铺着虎骨、虫草、蛇酒,甚是生猛。对于他们卖的东西大家也就是看看很少买,因为买了也没啥用。
我最喜欢停留的摊子是熟食摊儿,本地熟食都是猪头肉、猪血肠、猪肝儿、猪肚、猪蹄子,也有回民卖牛羊熟食。
每次到卖熟食的玻璃匣子我都要在那里闻一会,然后馋虫泛起,口水涟涟。
在1990年代赶集比逛超市要好玩的多。你可以看到各种展览,屠户砍肉、贩子卖果儿,少民售贩怪奇,数不清的热闹和见识。还能遇到各种人,什么亲戚呀、同学、朋友,各种寒暄,私下嘲讽。这一片子的人都会在不忙的时候买不买东西都来集上聚一下,无论男女老少都要穿着体面。
它不仅是市场,它是文化,可惜今天这种文化在资本化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中,已经土埋了脖子。
我爷俩的赶集,从来都是在牲口市场结束,不仅是回家顺路,还因为我爸会相牲口,那几年也没少捣鼓了那玩意,那时候那牲口市场,这一整个地区的骡马都要在此地出入,千百头骡马简直壮观。
前些日子我上集路过那,经历了二十年的变换,牲口市场变成了贮存蔬菜的冷库,出入的动物也只剩下几只野狗。
倒是它对面的拖拉机销售点,布满了各种机械。
那年我爸爸常去大井拿网捞鱼,主要是泥鳅和小金漂子。那大井是人工开挖的水泡子,开在山脚下,挖的很大,泉眼水很多,供村民打药灌水和旱天用柴油机抽水灌溉用。
这样的大井我们那有三口,一口在村头,已经干涸,被大家当做扔垃圾的大坑,一口在砖厂山坡下。西边山坡下那口最大,就是这口曾经淹死了那两个女人。
由于开挖工程很大,堆起来的土刚好在大井周围形成了一圈儿岗子,围着他,夏天的时候很多人就会去洗澡。
1996年的时候我爸领着几个侄子去那洗澡,带着我。我站在水边,我爸用香皂给我搓了身上,大人们就脱光了进去游泳,或者带个大车胎,坐上面浮着。
当时我头一次看这么多大人洗澡,也头一次知道大人下面都要长毛。
我爸把捞回来的鱼用刮脸刀片开膛,抽出肠子,去掉脑袋,用盐焗上,放在盖顶上头晒。
其实那味道可难闻了,有时候我闻到就要作呕。
等到晒至半干或全干,就能炸来吃了。
其实不咋好吃,土腥气特重,味道比买来的小鱼干差远了。
由于家里有了弟弟妹妹,我奶大多数时间要照看他们,我有点受冷。俗话说“老小子大孙子。”我奶打根儿起还是疼我。我婶子常称葫芦饼干回家给孩子吃,在我放学之后过来的时候我奶就偷偷的塞给我胯兜一把。我那时候知道,这是弟弟妹妹吃的,发自内心的不要,但老太太总会逼我就范。
那年我叔跟人合伙卖苹果,是今天很贵那种黄元帅。他们家后小屋堆了一屋子,进门就能闻到苹果发酵的味道。我奶在我每次去的时候就偷偷打开后小屋,找个不起眼的袋子,扣几个给我放在衣襟上兜着。
不好意思我又想奶奶了。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不是吗。
自从做了豆腐我妈的手就越来越粗糙。为了让豆浆更加细腻,我爸买了眼儿非常非常细的尼龙纱包。这玩意过了豆腐之后用水洗不干净,洗不干净,眼儿就会堵。为了让他通透,我爸又去市里买了一小带子火碱,就是苛性钠,学名氢氧化钠。这玩意是强氧化物,有腐蚀性。
晚上,我妈要在豆腐锅里的水淘尽之前放上火碱把纱包泡在里头,泡完了就是用手搓。你会问,为啥不买个橡胶手套呢?不是不想买,而是不知道买,更不知道去哪买。除了医院,集市上没这玩意。
有一天我妈跟我说,“儿子你要好好念书,你看妈这手。”我说“妈,你手咋啦。”
“火碱烧的呗。”
“哦。”
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知道她手受了伤,我挺心疼。我上了初中学了化学,我才知道那玩意到底有多厉害。
1999年夏天央视《西游记》续集播出,主题曲超燃,画质也比86版清晰了许多。某天午后我正看重播,我姥爷来了,要在我家小住。
期间他帮我妈种了秋菜,那几天可累死我了,我得压水浇园子,累得我整个肱三头肌比练完块还疼。
等他要回家的时候我坐在他洋车子的后座,在饭前的黄昏逆着太阳去了我姥家。那天他没顺镇里走,而是绕到了当年铁道兵修铁道时驻跸的行营,那是一块本区最大最平坦的农田,一根垅就是一亩地。
我们骑进大平地,道路两旁齐刷刷栽着的高大的白杨,被华北偏北夏季的凉风吹的哗啦啦响。夕照从排树间透过来,白皮绿叶变得金黄,树影被拉得老长,老长。
当我抱着两毛钱一块的大冰蛋,吮吸1999年夏天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人生到底怎样。
我想做科学家,想做老师,想做画家,却从未想过做领导,更从未想过做个有钱人或者现在从事的工作。
我八岁的快乐,就是那条上学路联通的家和学校,就是电视荧屏上的动画片,就是草片里的婆婆丁、苣荬菜,就是我家窗前馋着我的一天天变黄的杏子,就是台阶下我用豆腐渣喂的成群结队的小蚂蚁,就是卷子上鲜红的一百分,就是我奶偷偷塞给我的一个“黄元帅”,一包方便面,一把葫芦饼干……
我八岁的烦恼就是我每天从我奶家背到我家的一大包很重的碎草,就是我妈洗纱包被火碱烧伤了的手,就是树下躲雨被雷劈死的怪谈,就是每天压一大缸水,就是放学路上结晶的那块“虱子药”……
某夜,我在院儿里打开手电,拿它照天,那光走了很远,根本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