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最近总是喜欢往福岚宫跑,每次都带了些首饰布匹,有一次还带了一套文房四宝。
宫里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从不忌讳这个。
他来的时候花卿颜一般都在调配药材,被他惹烦了,又不敢赶他走,私下里瞪他一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花卿颜最近渐渐开始重用凝雪,凝雪站在两人身边,看着自家主子的表情,吓得心惊肉跳。
杜宣偶尔看到了,不计较她的不敬,还是照来,有时候用个午膳晚膳什么的,晚上从不多留。
他知道若是再多留,花卿颜就不止是呛他两句那么简单了。
“那个宝贵人的身份我查过了。”临出发的前一天杜宣也来了,带了一套他亲自挑选的头面,一来便遣走了所有人,连张益都没有跟进来。
花卿颜这才在成堆的药材中抬起头,她过惯了清净的日子,被惹烦了,实在给不了好脸色。
她注意到杜宣的表情,他正十分认真地打量着自己,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出写什么……喜悦或是忧愁吧,她想。
她站起来,没回他任何表情,问他:“怎么样?”
“和一开始一样,小官家受了冤屈的女子,没查到什么。”杜宣也蹲了下来,伸出手似乎想摸摸那些还未被她分好的药材,又方法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缩回手,放在了膝盖上。
花卿颜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又蹲下来挑挑拣拣,杜宣也没再说话,蹲在一旁看着,可花卿颜却觉得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她没有打断他的思索,等待着他的下文。
不出所料,只是过了一会,杜宣便抬起头看向她的侧脸,声音平淡地问她:“要不我们合作吧?”
“合作?”她笑了,像是一个大人在看到孩子炫耀自己捏的泥人时,嘲笑他的幼稚般不屑一顾,“怎么个合作法?皇上的大业,与臣妾一届女子有什么好合作的?”
没来由的,杜宣皱了皱眉头,他本来已经猜到了花卿颜会怎么回答他,或是愤怒,亦或是冷漠,他都想过。
他知道她是不屑于讨好他的,可看到了这个自己明明已经才中了的结果,他还是不免有些生气。
他是皇帝,已经告别了曾经的生活,虽然以前也受了压迫,可被人捧的久了,自然也有了历代皇帝那种不可一世的心气,容不得别人半点许逆。
真奇怪,他想,这明明是他曾最讨厌的一种姿态,最后他却也成了这样。
他又思索了一会,觉得他曾经也崇拜过这种气势,他崇拜过有这种气势的那个人,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感觉,在他的父皇身上。
花卿颜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杜宣在她的态度里受了打击,她潜意识里仿佛有一种感觉,就像那天杜宣彻夜守着她时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一样,她感觉自己不希望他不高兴。
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她问自己。
她被这个念头吓坏了,忙皱了皱眉头,不露声色地把这个想法排出了体外,心里难受的紧,甚至都想抽自己两耳光,她拿着药的手紧了紧,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有什么好?灭门仇人。
两人各有各的思索,没有一个人说话,在花卿颜以为这个话题也要这样在沉默中被风吹走了的时候,杜宣又开口了。
“我也不喜欢太后,我恨她。”
“因为她曾经垂帘听政,抢了你的位置,现在也处处结党与你斗,让你抓不到所有权力,是吧?”
这话问的相当尖锐,大逆不道,若是其他人问定是砍头之罪。可花卿颜向来不怕,她不畏惧死,她怕活着,没有给肖家讨回个公道来。或许现在已经没有公道了,她想让家人在九泉之下安安心。
找皇帝和太后报仇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她就是不服气,外人只当她持宠而娇,她自己整夜的睡不着,进了宫后她比往日急躁,明知道与杜宣置气并不可取,可她就是没来由的,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呛他两句,满足自己压抑了许久的内心。
没过几天她才发现,以前那些宫里的嫔妃争宠是用错方法了,杜宣可能就是喜欢她这样。
杜宣又沉默了,可是不是太久,至少没有花卿颜想象的那么久。
他张口,用淡淡的语气叙述起了往事,说的很平淡很平淡,平淡地就像在叙述一件画本子里听来的零零碎碎的事情,却足以让听的人震惊不已。
“太后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额娘在我六岁的时候就死了。
“我额娘聪明,也是出生在小官家里,,外祖性子过于软弱,只娶了外祖母一个正妻,没什么实权,正五品的官位,被他当的像个打杂的一样,碌碌无为地为朝廷辛苦了一辈子,只有我额娘和舅舅两个孩子,舅舅生下来身体不好,两岁就夭折了,外祖母生我姨母时难产死了,外祖痴情,死活不愿续弦,他们家便再没有男丁,若找不到上门女婿,就算是绝后了。”
花卿颜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和口吻说起自己的亲人,愣了一下,本想打断她,可好奇心又促使着她静静地听下去。
杜宣脸上没有表情,很平静地接着道:“像他这样软弱的一个书生,却生了我额娘那般聪明刚强的女子。
“我额娘自幼知道家里的苦,喜欢读书练武,常说女子要守妇道,外祖不是死板的人,只要不过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后来我外祖阴差阳错寻到本先帝寻了许久的古画,献了上去,有幸受邀参加宫宴,那年我额娘也十六岁,在那场宫宴上自告奋勇地舞了一曲战场上的舞,她平时就喜欢舞刀弄枪的,我姨母说她那次舞的极好,先帝看的入了迷,眼睛一直离不开她,宫宴结束的第二天就拟制让她入了宫,是个小小的答应。”
他不叫那个人父皇,他叫他先帝,生疏的厉害,花卿颜感觉得到,他心里是有恨的。有埋怨,也有疏离,亦或者从未亲近。
“我额娘入宫后得了宠,我外祖也跟着升了官,被人高看了几分,可没过几天柳沐蝶便入宫了。
“就是宫外被传起最得宠的德庄皇贵妃,我额娘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完美的人。
“我额娘是个性子硬的,聪明又能说会道,做事圆滑干练,宫里鲜少有人敢欺负她,可她与柳娘娘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德庄皇贵妃那样婉约大气的人,是从不与人争论的,就好像与人争论都会坏了她自称一派的气质。
“就像历来的后妃一样,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我额娘不再得宠,偶尔先帝会念旧情来看看她,因为这些旧情,她怀上了我。
“当时的张太后进宫几年也只是个贵人的位置,德庄皇贵妃来后先帝除了偶尔来看我额娘,宫里再无嫔妃有过生孕,我成了最小的皇子。
“为讨美人欢心,他整日都在为德庄皇贵妃写诗、搜罗宝物、建造宫殿,张太后悄然气势,他毫无知觉,直到张太后害到我额娘头上,他泡在皇贵妃那里赏曲,等他想起来他把一个怀有生孕的后妃送到后宫时,我已经被生下来了。
“我额娘一个人剩下的我,帮她的只有当时的陪嫁宫女,也被打入了冷宫,我额娘怀了皇子,没被封赏,还要在冷宫独自抚养我。
“我额娘曾说她很先帝,我出生时她甚至想掐死我。
“可她最后没掐死我,把我养到了五岁。冷宫里日子苦,却没人敢欺负我们,我从小听惯了就向往宫里的日子,可我的生活只有冷宫阴冷的一片天。
“先帝想起来我时,还是皇贵妃提醒的,他来看我的时候我四岁,见到他跟见到光一样,一脸崇拜,可就是不愿意和他走,我说要和我额娘在一起。
“我额娘是个罪人,肯定不能和我一起走,所以我又和她一起留下了,先帝那么多儿子,我不是他看着出生长大的,没多少感情。
“可德庄皇贵妃悄悄给我外祖递了信,我外祖在宫外把头都磕烂了,晕倒在地上,却不被允许进去。那时候先帝已经很久没上朝了,我的几个皇兄争得厉害,后宫与前朝勾结,大臣又与外国使臣勾结,动乱不堪,唯恐天下不乱。
“我五岁时张太后请求先帝,说要养我,皇贵妃也求了,张太后要我为了巩固地位,我不想离开我额娘,死都不愿意和她走,皇贵妃亲自来了,我额娘说,让我和皇贵妃走,说柳娘娘是个好人,会照顾我,让我叫她柳母妃。
“我被逼着跟她走了,她确实对我很好,还会偷偷带我去看我额娘。我见到先帝的次数也多了,他常常考我功课,亲自教我东西,因为皇贵妃喜欢我,他是爱屋及乌。
“我六岁,额娘逃出了宫去,柳母妃病死了,她的病突如其来,我一直认为她是被害死的,可我恨我当时的懦弱,没能挽救她。
“因为她的死,先帝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一病不起,我额娘被抓住砍了头,姨母嫁了个没有官位的书生,进宫到张太后那找过我一次,回去的路上就被刺杀了,外祖五十出头染了风寒,就一命呜呼,四个哥哥只剩下了两个,张太后乘机要了我当养子,让我叫她母妃,我叫了,因为我知道她会帮我得到很多东西,我需要那些东西。
“再后来先帝驾崩了,张太后心狠手辣,多亏她的心狠手辣,我才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这个皇位……”
他顿了顿,又说:“我继位后她掌握大权,我只是个傀儡皇帝,我当年有不满,可没有一点办法,随着年纪大了,就学会了反抗,朝中拥护我的人很多,我年少气盛,没有谋略,因为一些小小的胜利就欣喜若狂,可没想到最后却让别人为我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他抬头望天,花卿颜猜到了他说的那些人是谁,压抑住心中的怒火,斜过头看他,发现他眼圈红了,竟有两滴眼泪就这样缓缓的滑下,像雨水般把她心中的怒火浇灭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