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却说她应该上大学,找好的工作,也许他是对的,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想过,如果大少爷再也不回来了,那我就走。假如你回来了,那么我就走的更安心了。”她怎么会这么说,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你要到哪去?”
“先回家……”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其实……早就没家了。”
“那就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暮雪纳闷了,他刚刚还说希望她上大学,然后再找个好的工作,怎么这会又让她哪里也不要去。
“嗯,怎么了?”发现她在看自己,若安停笔转眼看着她,她问:“大少爷不是要赶我走?”
“怎么会赶你走?”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刚才一定误会他的意思了,“你有能力上大学,有能力找好工作,你也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同时的。”
原来是这样!
可是,既然不是下人,那还以什么名义住在柳园呢?
“总不能,白住在柳园。”她轻轻道了声。
“不会白住。”他知道她不会白要别人的任何东西,因此他说,“明天开始早上十点到下午三点到书房来,就是你以前跟着我爹做事的地方,以后,就跟着我做事吧。”
“真的?”她很是喜出望外,几乎忘了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是的下人。
“别高兴的太早,会很辛苦。”
“我不怕。”
“我很严格。”
“我知道……”她想起了小时候他教她读书写字,也这么说过。
“工钱会很少。”
“只要能帮到你,我一分钱也不要。”
她难得笑的那么真切,事实上,她难得会笑,就跟若安一样。看她如此期待如此真诚,他忍不住把笑容挂上嘴角,如果没有记错,那是暮雪第一次看到他笑,而他小时候是怎么笑的,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或许,当时的他根本就没有笑过吧。
多久没有这么开心的笑了,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即使得到先生的表扬;即使在昏迷了一个星期之后奇迹般的醒来;即使以最好的成绩考进复旦大学;即使用最短的时间从大学毕业,也未曾如此开心过……
原本以为让自己开心很难,现在才明白,其实快乐很简单,只一个能渗透心底的笑容,不用波澜壮阔,不用惊天动地,只是一个浅浅的,真实的,心上人的笑容,就足够了。所谓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即是如此罢。
一大早,雅欣就火冒三丈的来到大太太那,她一个人气势汹汹的找来就罢了,她还拉着婉婷一起,人家才刚起床还没梳妆就被她硬拉来,嘴上还说她这样可全是为了婉婷着想,不想让她上当吃亏,才要找大太太评评理。
“你说什么?雅欣,喘口气慢慢说。”
“我说……太过分了……那个不识好歹的丫头……”雅欣边喘粗气,边说道,“早上阿福到竹下院找暮雪拿药,谁知小莲说她一晚上没回来,你猜怎么回事?那个臭丫头居然在若安房里,整整一个晚上哎!她这样算什么,一个卑贱的丫鬟,一晚上在少爷房间里做什么?”
雅欣表面上像在替婉婷告状出气,她不知道这话才叫真的伤婉婷的心。
大太太蹙眉思索了片刻,望着阿福道:“你看到暮雪和若安在一起?在,若安的房里?”
“是的,大太太,他们在一起,就这样,趴在桌上睡觉。”说着,阿福做用双手比划了下。
“趴在桌上睡觉?”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一个下人怎么能在主人的房里待一晚上,我看这个暮雪就是不守规矩,不守妇道,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家里?若安这才回来几天她就这样,时间长了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雅欣你先别说,这件事我还得调查调查,也不能全凭阿福一个人说的。”大太太不相信暮雪会做出越界的事,她也知道雅欣向来讨厌暮雪,难免说话的时候会添油加醋一点,“小娟,你去帮我把暮雪找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当暮雪拿着若安借给她看的画册回到竹下院的时候,若丞正靠在木门上拨弄门上的风铃,连暮雪走进了他也没发现。
“二少爷,在这等谁?”她轻轻问了声,他才注意到一脸憔容的暮雪,顿时一股神伤涌上心头。
“等一个有家不回的野猫。”
她明白了,他是在等自己。
“二少爷稍等一下,我得去把熬好的药送到老爷那去。”
“别去了。”她刚要进门,他就顺手拉住她的辫子,他总喜欢这种逗她,“我已经让小莲送去了。”
“那就好,我刚才路上还担心呢。”
“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熊猫眼。”
“没关系,反正本来就不好看。”暮雪抱着画册走进屋,然后整整齐齐的把它们放到床头。
“这是什么?”若丞跟进门,随手拿起一本画册翻看起来,“齐白石的画,肯定是若安给你的。”
暮雪欣喜点头道:“大少爷说他这里还有很多画册,今天就先借我这些,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大师的书画。”
“是啊是啊,你怎么不看杨大师的画啊?”
“杨大师?谁啊?”
“杨若丞呗。”他合上画册,跟她逗趣道,她被逗乐了,这玩笑果然是二少爷的调调。
“对了,二少爷找我有什么事吗?”
“找你一起为我们无数生活在水生火热中的广大人民群众和亿万无家可归的穷苦劳动同胞并肩作战,那当然轮不到我,我找你,除了玩,还能有什么?”
“玩,今天?不行,我答应大少爷了,以后要跟他一起到老爷的书房做事。”
“就一天也不行?半天?”
“要不等过几天吧,大少爷说他刚接手盐庄的事,这几天会比较忙。”
“让他忙去吧,让他为无私的、崇高的、伟大的革命工作壮烈牺牲吧,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少爷让我跟他一起并肩作战。”
“别理他,跟我出去,晚上就回来。”
“那也得跟大少爷说一声呀。不行不行,大少爷如果知道我不做事是因为要跟你一起去玩肯定会不开心的。”
“好啦好啦,张口闭口就是大少爷长大少爷短,大少爷打个喷嚏你也要管。”
暮雪刚要解释,此时小娟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一进门就高呼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暮雪,你快跟我到大太太那去,晚一步就遭殃了,指不定雅欣小姐又要说什么了。”
“雅欣?她哪根神经又搭错了?”若丞诧异。
“哎,先去了再说吧,我就不罗嗦了。”
于是她抓起暮雪的手,一个箭步往外冲。
她们马不停蹄的往大厅跑,一到那,见个个都表情凝重的看着自己,暮雪顿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她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什么了,而他们,为何要像看瘟疫一样看自己。
“暮雪,过来,我有话问你?”大太太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严,暮雪只得万般小心的走到人群中央,她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到了两张不认识的面孔。
她就是暮雪?就是那个等了若安将近十年,甘心为奴的暮雪?
婉婷凝视着眼前这个穿着破旧布衣的女子,分明就是下人打扮,可身上却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气息,她如冰雪一般晶莹剔透,她每走一步都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引力,还有她面对困境时表现出的波澜不惊,是她这个经历无数的大小姐从未见过的。
此刻她感到深深的震撼,因为暮雪,是如此让人着迷,“暮雪,你还有脸过来啊,你……唔……”雅欣话说到一半,若丞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他瞪着叫人胆寒的双眼,咬着牙轻声对妹妹说你最好给我安静点。雅欣掰不过他,只能用力白了他一眼。
大太太用缓和的语气让若丞放开雅欣,这件事她会处理,不用任何人说话,她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
“小莲说你一晚上没回房,你去哪了?”
果然是为这件事,暮雪毫不避讳的直视着大太太道:“我在大少爷房里帮忙整理盐庄的收益记录。”
“一整晚?”
“是的,不过还有一些没整理好。”
“谁叫你去插手盐庄的事务?”
“是……大少爷。”
听到暮雪的声音稍轻了些,雅欣立刻插嘴:“骗谁啊,家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找你?还不是你自己凑上去的!”
暮雪没接她的话,只管自己对大太太说:“我经过大少爷房间时看到里面灯还亮着,就给他泡了杯茶,想叫他早点休息。可看到大少爷有那么多事要做,就擅自留下来帮他一起做。如果大太太要责备我自作主张的话,我绝无二话。”
大太太被她这么一说便不知该不该责备,因为她绝不相信暮雪会做出出格的事,她也相信若安是有分寸的。
可是满满一屋人,加上还有上海来的郑小姐,她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将此事作罢,怎么也得给郑小姐一个交代,要不人家回家告了状,丢的还是自家的脸。
就在大太太考虑怎么跟暮雪说明的时候,急不可耐的雅欣一把将婉婷拉到她面前,抬着下巴对她说:“看到没有,这个上海来的郑小姐,她是若安的未婚妻!”
“雅欣,你干什么,不是让你别插话……”之后大太太数落了雅欣什么,暮雪全没听进去,她满脑袋都是雅欣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是若安的未婚妻。
难怪大家都说家里来了位天仙一样漂亮的小姐,原来这位天仙小姐不是别人,她正是若安的未婚妻!怎么会这样,若安为什么没告诉她,他已经有未婚妻了,天呐……
大太太见暮雪神色不对,她难得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便走过去,拉着暮雪的手尽量温和的说道:“你也看到了,这位郑小姐是跟着若安从上海回来的,我不知若安有没有跟你说过,按那孩子的性格他应该不会亲口跟你说,郑小姐是大少爷的未婚妻,今天我告诉你了,你可得记着,从今往后大少爷那最好不要再去了,像昨晚上发生的事我希望不要再发生第二次,明白了吗?”
句句温柔,却字字刺心!
明白,再明白不过了,她木木的点头,身体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似的。
不行,她要赶快离开这里,突然之间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好像一只血盆大口就要将她吞没,怎么办才好,她想离开这里,可是大太太还在关照她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谁,能带她逃开?
于是,她看到绝望尽头,伸来一只有力的手,将她僵硬的身体从黑暗中托起……
就好像过去的无数次,每当她走投无路,身陷险峻,总是他在第一时间带她逃离。
他真是太神了,每次都能看穿她的心思,所以他才能不顾一切的将她从黑暗中解救出来,这个世上只有他敢于背弃一切,选择和暮雪站在同一边。
她感激他,她想对着无时无刻站出来保护自己的二少爷说一声谢谢,但此时她什么话说不出来,她甚至感觉不到眼泪在与自己意志作战,最后意志败下阵来,眼来占领了她冰凉的脸。
她很少笑,很少哭,却能为那个人欢欣鼓舞,为那个人泪如泉涌……
不知这么拉着她走了多久,当若丞猛的一回头,看到身后的暮雪几乎成了泪人,顿时怜惜之情涌上心头。她是一个何等倔强,何等骄傲分女子,她的眼泪犹如沙砾中的珍珠,那样宝贵,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宝贝在无尽的哀伤中白白蒸发?
顾不着那么多了,他向来都是不顾一切的保护着她,就算受罚,就算被冷落,他也不怕。
就在这个百花齐放的花园里,他紧紧的抱住暮雪,可能会被经过的下人或丫鬟看到,也管不着了,他爱她,光明磊落,简单而直接。
暮雪身子一颤,但没有挣脱,她需要一个人的支撑,或许只有这个人才能给她救赎——这个人,只能是二少爷。
“跟我去南京吧……我要回学校,我想带你一起去。”
可以吗?她已经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她怎么还能奢望更多?她怎么能再给自己加上一条罪行?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不能……”
暮雪才说了三个字就被若丞打断。“别说能不能,就说要不要。”
颤抖的身体被紧紧的抱着,她躲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坚定的声音,感受着声音在他的胸口产生共鸣,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得到了释放!
“什么时候走?”
“今天,最晚明天。”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可能,一个星期,最多了。”
“二姨太知道吗?”
“别管那么多了,我们今天就走,快去收拾行李。”若丞不由分说的抓着暮雪的手就往竹下院走,而她跟着他,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止住。
他每次都能在她陷入困境的时候伸出双手,带她走出困境,给她最大的鼓励;他也总有办法猜出她的心,她的为难和无助即使掩藏的再好他也看得到,他是如此神通广大,从小到大,一直是他在为自己抚平磨难,为自己掩盖所有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