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暮雪是昨晚累坏了,所以今天约好的时间没有出现,直到过了中午,郑婉婷来叫他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才知道早晨在大厅发生的一切。
其实婉婷并不想把暮雪的事告诉若安,但是她跟他走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沉默,让她的心越发难安。她想问清楚关于他和暮雪之间的事,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暮雪在听到若安有婚事的时候会惊讶的几乎晕厥。她不过是杨家的下人,为何能激起如此大的涟漪。
这一切,婉婷都想知道。于是经过一条僻静的长廊时,她终究说出口。
“早晨的时候,我见到暮雪姑娘了。”
“是吗?”他依然语气平静的近乎漠视。
“在大厅里,你妈妈问了她一些话。”
“问她什么?”这下他的情绪有了些许波澜,难怪她今天上午没有来找他,肯定与她们之间的问话有关。
“就是,关于你们昨天晚上都在一起的事。”
“然后呢?”她一说他就知道了,果然是因为昨晚的事。
“然后,你妈妈告诉她我们之间有婚约,她让暮雪姑娘以后别去找你了,你们昨天晚上真的一直在……若安,你去哪儿啊?”
没等婉婷说完,若安就撇下“未婚妻”独自朝反向走去,她问他去哪的时候他也没说,她孤零零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站在他身边的人分明就是自己,可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暮雪,她在屋里啊。”小莲指了指身后暮雪的房间,纳闷,今天到底吹的什么风,先是二少爷光临,现在又轮到大少爷了。
接着她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哦,二少爷也在里面。”
若安听到若丞也在,便停住了脚步。
“暮雪真幸福啊,丫头当中属她最幸福了。”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人长得漂亮又聪明就是好,又能跟着大少爷您做事,又能跟二少爷到南京去玩,要是换做我,还不得乐开花?”
“他们要去南京?”
“是啊,二少爷要回学校嘛,就让暮雪一起跟着去了。”
“还有谁去?”
“就他们两个吧,我也不清楚,临时决定的。”
小莲收拾完被褥,捧着厚厚的被子艰难的走进屋,看到暮雪快收拾完了便随口说了声大少爷找她,她先是一愣,还是若丞反应灵敏,“发什么愣啊,快出去告诉他你要跟我私奔。”
可暮雪转身走了没多久又回来了,小莲诧异:“怎么那么快?”
“外面没人呐。”
“不可能,我还跟他说话来着,这么快就走了。”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我还能说什么?还不就是告诉他你们要去南京嘛。”
“他有没有说什么?”
“当然没有。”小莲看着一脸焦急的暮雪,道,“大少爷的话本来就少得可怜,跟我能有什么好说的。倒是你,一晚上跟人家躲房里说什么悄悄话啦?”
“哪有……都睡着了。”
“一个床?”
“在书桌上。”
“这么有创意?”
“想哪去了你。”
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那是脆弱的生命站在悬崖边的漫长一夜。
那天从傍晚就开始下大雨,加上十二月的天气,整个上海都笼罩在一片狂风暴雨当中,不知道这样寒冷的天气还要持续多久。
一辆陈旧的军用骑车顶着恶劣的天气急速驶向人民医院,早就说好了似的,车才刚到,就有几位穿白袍的医生撑着伞等在门口,其中一个年龄最长的走在前面,还安排后面的护工展开担架。
“程医生,这么晚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一个中年男子用浑厚的嗓音对这位年长的医生说道,语气中含着万分歉意。
“司令说的什么话,人命关天呐。”他望着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少年,面色苍白,唇角沾有血,胸前的衣服上也留有大片血迹。他一直在他这里治病,好多年了却始终不见起色,近日来气温骤降,对他的病情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考验。因此刚才一接到郑司令的电话他就立刻让人准备病房,生怕晚了半拍危机到病人的生命。
走在人群后的,还有一个穿着洋装的可爱小姐,她是郑司令的女儿,今年刚满十五。刚才母亲说什么也不让她跟去医院,但是没人拦得住她,她执意要做的事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寒冷的医院走廊,昏黄的微弱灯光,她和一身戎装的父亲等在手术室外,时不时的拉着父亲问一些担心了很久的问题。
爸爸也是心急如焚,其实他发病到现在拖拖拉拉也有一个星期了,早知道这次这么严重,他肯定早就把他送到医院来了。
手术大约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但对于侯在门外的家属来说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程医生,孩子情况如何?”郑司令一个箭步冲上去,满脸焦虑的问道。“情况非常不好……”程医生似乎不想隐瞒实情,直接了当的说,“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
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摧毁了父女二人最后的希望。
郑婉婷至今仍清楚的记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冬夜,当时作为******司令的父亲因为第二天还有要事便离开了医院,他原打算带女儿一起回家,但婉婷说什么也不肯,致意要留下来陪危在旦夕的若安度过这一晚。
医生说持续的低烧会危及他的生命,可是即使打开所有能够供热的暖气,可他的身体依然在不停发抖。她忍着泪水去握他冰凉的手,她用颤抖的呼吸一遍一遍的给他的手哈气,但这热量与他自身的寒冷相比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她该怎么做?到底怎样才能救他?只要能让他好起来,做什么她都愿意。
对,做什么她都愿意。“真主,保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能得到您最慈悲的宽恕……”婉婷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默念。
这是全军区医院最好的单人病房,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确保今晚不会有人再进来,于是向来文静乖巧的婉婷做出了至今最大胆的决定,她相信真主会饶恕她接下来的“罪行”。
她不停的在心里默念圣经,然后慢慢的脱去紫罗兰色的外套,花边连衣裙,丝绒长袜,全身只剩下一件内衣,她光洁的肌肤在灯光的映照下如白玉一般。
当她温热的身体抱紧了若安如冰山一样的身体时,她感到“罪恶”和“宽恕”这两条气流同时在自己体内相互交错,挣扎并对抗着……
那一晚,她抱了他整整一晚,她把自己的体温毫不保留的传到他身上,接着,她渐渐感觉到他的身体不再颤抖,接着,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第二天父亲到来,看到女儿这个样子躺在别人身边是何等的怒不可遏。他不等婉婷解释就把她关进考问囚犯的暗房,一边咒骂一边疯狂的抽她耳光,他骂她是郑家的耻辱,她把父亲的颜面丢的精光!
她如受惊的小鹿躲在阴冷的角落,她默不做声的等待一切惩罚。她不知道自己被关在暗房多久,最后是父亲的属下把她送回的家,一进门,母亲就忧心忡忡的跑过来,摸着女儿的脸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后来才知道父亲为了维护女儿的名誉,决定让她和若安立刻订婚,这样即使外人谈论这件事,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当然再乐意不过了,但她不知道若安是不是也愿意。这个问题她矛盾了很久,没人知道若安心里在想什么,就算最后他们顺利订了婚,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报恩。
直到昨天当他得知他的母亲,将他和一个上海来的小姐已有了婚约的事告诉了一个叫暮雪的姑娘,婉婷才知道若安根本就不喜欢自己,因为她清楚的看到,他转身离开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彷徨!
火车的汽鸣划破黄昏的小溪、山脉、农田、屋舍,窗外一闪而过的松树连成一排长长的线,暮雪拖着下巴看着外边,如此新鲜,如此美好,却带着些许负罪感。
暮雪不知道自己这样不说一声的就走,会不会给大家带来麻烦,老爷的药怎么办,帐房堆积如山的帐册也没来得及整理,还有藏书阁,也很久没有打扫了。她责怪自己怎能不说一声就走,至少也得跟云姨道个别。
另外大少爷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她答应他过去帮忙的,可是她却失言了。小莲说他来找过她,可是等她跑出门他却不在了。他会不会责怪自己,会不会因此而讨厌自己?
暮雪苦笑了一下,她为什么要担心这些?她又不是他的谁,只不过是人家家里当差的丫鬟而已,来来往往的二十来个丫鬟之一,有什么资格妄想那么多?就算他真的责怪她,甚至讨厌她,她又能如何?
火车抵达南京已是隔日清晨,迎着晨曦下的阵阵秋风,望见的是另一个城市的面孔。正如若丞所说,南京是个被极度政治化的地方,抬头低头看到的每一块古老的砖墙片瓦无不在哭诉经历的种种血雨腥风,街道两边还有示威游行留下的痕迹,几只流浪狗在纸堆里翻找食物。
“跟紧点,别走丢了。”若丞提着行礼,回头忘了眼还在四处张望的暮雪,一听到他喊她,她匆匆跟进。
“这里人多,一会你走丢了就没人给我收拾屋子了。”他半开玩笑的说了声,然后理所当然的拉起暮雪的手。她抿嘴一笑,浅的几乎看不到。
他带她到了和几个同学同租的工作室,也是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暮雪以为那地方真如若丞说得会很乱,但其实一点也不,除了直接堆积在地上的书本和一落一落的白纸以外,基本上只剩下一台颇大的书桌了,书桌上也只放着一台略显陈旧的台灯。
“暮雪,你先坐着,那边有书,想看就拿……”暮雪看着若丞一边说一边将他们的行李往柜子上堆,柜子上已经有几包行李了,“这里不像在家,这里想干嘛就干嘛。”
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从一件小卧室传来:“一大早乒乒乓乓还让不让人睡觉啦?”只见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站在门边,一边打哈欠一边戴上书生气浓重的圆形眼镜。
“一大早耍什么流氓!给我滚进去……”若丞一个箭步跑过去挡住圆眼镜的身子,然后使劲把他往房里推,此时暮雪早已别过身子,身后的小屋里传来二少爷和刚才那个莽莽撞撞的男子在对话。
“那姑娘是谁啊?”
“你管那么多干嘛?”
“你才回家几个月就把媳妇带来宿舍啦?”
“废什么话,赶紧把衣服穿上!”
“知道了知道了,又是你表妹……”
不知道圆眼镜之后又嘀咕了什么,暮雪没听清,因为大门“吱丫”一声被人打开,一先一后进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理着清爽的齐肩短发,她手里抱着一个纸袋,看到暮雪的时候迟疑了下。“你是谁?”“我……”
“她是若丞的表妹……之一。”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圆眼镜,这回他已经穿好了上衣,从小屋里嬉笑着走了出来,一见女子的纸袋立刻跑过去翻起来,从里面拿出来两只包子就是一阵猛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