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气高而不怒，力劲而不露 皎然《冬日送颜延之明府抚州觐叔父》赏析
王英志
作者介绍
王英志，1944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苏州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编审。著作有《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清代编）、《清人诗论研究》、《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新探》、《古典美学传统与诗论》、《性灵派研究》、《袁枚评传》、《袁枚全集》、《李清照集》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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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的整个艺术风格基本上属于作者所倡导的高逸一类。诗人的感情相当浓烈，但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呼喊，即使直抒胸臆亦比较平和，而主要是移情入景，借景寓情，冲澹蕴藉，确实做到了“气高而不怒”、“力劲而不露”。
唐代诗僧皎然本姓谢，字清昼，浙江湖州人，系“元嘉之雄”谢灵运的十世孙，生卒年不详，其一生活动主要在中唐大历、贞元时期。唐代诗僧颇多，如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等，而“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有诗集《杼山集》十卷。当时于□称其诗“得诗人之奥旨，传乃祖（按：谢灵运）之菁华，江南词人，莫不楷范”（《吴兴昼上人集序》）。皎然诗多为抒发隐逸之情与朋友赠别之意，韦应物颇推重之。皎然后被列于“唐才子”之中（见辛文房《唐才子传》）。
皎然又是著名的诗论家，除有诗论名著《诗式》外，尚有《诗议》、《诗评》（按：据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考证，《诗评》系“割裂《诗议》、《诗式》凑成的”，亦可不计）。与皎然同时代的元稹、白居易论诗重在倡导诗的讽喻、教化作用，有其一定的现实意义，但对于诗的艺术创作规律探讨很不够，亦是严重缺陷。皎然则和元、白相反，对诗的社会意义不甚注重，而是侧重研究诗歌本身的艺术特征与创作经验，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皎然对诗的意境创造问题有深入研究，对后世意境说的发展影响甚大。此外，他关于重“自然”的美学思想亦十分突出，是其诗论的重要内容。这一点明显继承了南朝文论家钟嵘《诗品序》所推重的“自然英旨”的思想。
皎然的“自然”说内涵有三个层次：一是指诗人创作系有感而发，无须苦思冥想，亦不可矫情做作，应该自然而然地吟咏性情。他赞许托名的苏武、李陵诗与《古诗十九首》曰：“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见《诗式》，下引同此书者不赘注）这是指诗人本有真情即所谓“真于情性”，那么其诗作亦即高妙，而无矫揉造作之弊。他评建安诗人又提出“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之说，此乃对“自然”的具体阐发。皎然强调的是诗的文辞或语言形式是为诗人的感兴所驱遣，诗的体势亦是跟随着诗人的情感而产生、形成的，“因情成体，即体成势”，这正“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上引均见《文心雕龙·定势》），无须“作意”费心而诗的气格自然高古。二是指诗歌语言自然朴素而清新。《诗式》评谢灵运诗曰：“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惠休所评谢诗‘如芙蓉出水’，斯言颇近矣。”此处所谓“风流自然”与“词采”皆指语言风格，二者显然是对立的。
前者是“如芙蓉出水”般清丽自然，后者是指汤惠休批评颜延之所谓“如错彩镂金”（见钟嵘《诗品》）式的辞藻浓艳。皎然欣赏的乃是“芙蓉出水”般的富于自然美的语言。基于重“自然”的思想，皎然又反对沈约“八病”之说，认为“律家之流，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吾常所病也”（《诗议》）；对于诗之对偶句式主张“不失浑成”，反对“力为之，见斤斧之痕”（《秘府论》引），这与钟嵘“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诗品序》）的说法相通。此外，皎然又主张诗“不用事为第一”，反对堆砌典故，佶屈聱牙，倒是赞成沈约“不傍经史，直举胸臆”之论。这又与钟嵘“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同上）的见解一致。三指诗歌的风格自然冲淡。《诗式》把诗分为十九体，而首标“高”、“逸”二体。“高”指“风韵朗畅”，“逸”指“体格闲放”。这二种风格的本质皆属于“自然”，所谓“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劲而不露，露则偏于斤斧”也。要之，皎然于诗的风格推崇冲淡蕴借、闲逸疏放的自然阴柔之美。上述三层次即是皎然“自然”说的要旨。
皎然作为一名和尚与隐士，其诗之内容社会意义难与元、白“唯歌生民病”的新乐府诗相比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这是他的一个致命伤。但皎然诗清淡自然的艺术风貌十分突出，基本上实践了他诗重“自然”的美学观点，其中亦不乏感人之作。本文试以其《冬日送颜延之明府抚州觐叔父》为例而简析之。原诗云：
临川千里别，惆怅上津桥。日暮人归尽，山空雪未消。
乡云心渺渺，楚水路遥遥。林下方欢会，山中独寂寥。
天寒惊断雁，江信望回潮。岁晚流芳歇，思君在此宵。
这是一首五言排律体的送别诗，先解其诗题：“颜延之”系皎然好友，中唐人，非与谢灵运同时的诗人颜延之。“明府”原为汉代对郡守之尊称，唐代则指县令，如杜甫《敬简王明府诗》亦然。“抚州”即今江西抚州，古属楚地。“觐”，会见。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皎然送好友颜延之明府离开自己去抚州探省叔父。冷寂的环境使皎然油然而生孤寂惆怅之感。诗人几乎“未有作用”、用不到刻意经营就吟咏出这首抒写“思君”的“真于情性”的诗作，堪称“语与兴驱，势逐情起”。此诗写作具体年月待考，但写作地点当在湖州杼山东溪草堂，此乃诗人一生隐居之处，曾与士大夫、诗僧唱和，写下不少赠别之什。此诗为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李白有七绝名篇《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囿于体裁只着重抒写自己一直远望孟浩然“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时的情景，画面单纯，完全寓情于景，以一当十，自有其空灵之妙。皎然此诗篇幅较长，有回旋跌宕之余地。它虽亦侧重构思了颜氏离去诗人独留山中而“寂寥”的情境，但意象丰富，亦有条件把皎然内心的“惆怅”之感具体而有层次地抒写，显示出诗人的另一番匠心。当然，这是由诗人当时所处的环境与独自的体验所决定的，并非诗人“作意”而为所能达到的。
诗开头两句“临川千里别，惆怅上津桥”，以自然朴素的语言道出“送别”之意。“临川”先点明友人离别的地点。此“川”指吴兴若溪，颜氏乃从水路赴抚州。“千里别”又写出此次离别友人征途之远。因为“千里”，往返所需时日长久，故二人重逢之日遥遥未可期。语调平淡，却分明已寓有诗人依依不舍之情。首句写友人之别。次句写自己“送”之“惆怅”，属于“直举胸臆”之笔。《楚辞·九辩》尝云：“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私自怜。”此时皎然虽非“羁旅”，但因“无友生，而惆怅兮私自怜”的感情则与古人相通。当诗人望着友人帆船远去，一种失望哀伤的感情立即充溢胸中，不能自已。他登上“津桥”是想登高远望那“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景象。当然船帆愈远，则诗人的心情愈沉重、愈孤寂、愈惆怅。
在道出送别之意后，诗重点是表现独自留下的诗人当时当地的具体的惆怅寂寥的心境，写得层次丰富，真挚感人。“日暮人归尽”一句写诗人久久徘徊于送别之处，尽管夕阳衔山，游人归尽，但诗人仍不忍归去。此时似乎仍有所期待，此地似乎亦有所慰借。皎然于友人之情可谓深笃矣！正因为“人归尽”且暮色苍茫，益增添了山中空寂的氛围与诗人内心的孤寂情怀：“山空雪未消。”“山空”与心空实际已融化为一片，而“雪未消”固然写出“冬日”之景，但未尝不暗寓诗人思友之情“未消”之意。这两句移情入景，借景融情，冲淡疏放的笔调中包含着深沉的感情，格调高古不俗。接下“乡云心渺渺，楚水路遥遥”二句是诗人思友之情“未消”的具体展现，诗的感情亦进入新的层次。诗人觉身留此地而心已随挚友远去。他设身处地地想象友人在途中的情景，仿佛与之化为一体而道出颜氏的内心世界；家乡的云尚渺渺不可见，令人感到急躁；“楚水”即楚地抚州的抚河亦远在天边，征途真是遥遥无尽头。写友人的心绪是假，写自己与友人重逢难期的焦虑才是真。这两句“其辞似淡而无味”，实际上“情在言外”，“旨冥句中”，极尽曲折委婉、冲淡蕴借之致。这层诗意与前面“似断而复续”，乃是诗人构思之妙笔，并未离开诗之主旨。“林下方欢会，山中独寂寥”二句是诗人又直抒自己此时此地的感受。友人远去，自然引起往事的回忆：不久前还与友人在幽静的隐居之所欢聚，对此诗人显然充满怀念之情，但写“方欢会”旨在反衬此时于杼山中一人形影相吊与无比寂寞冷落之感。“独寂寥”三字是“直举胸臆”，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皎然认为“诗情缘境发”（《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上人房论涅？经义》），这样的“诗情”是自然而真实的，情与境亦是统一的。皎然因倍觉“山中独寂寥”，所以更易触景生情。“天寒惊断雁”意谓看到冬日空中一只离群孤雁，内心受到刺激而联想到自己与朋友分别，同样是一只“断雁”。情景交融，人雁合一，感情是真实自然的。既然有“惊断雁”之悲，则自然生“江信望回潮”之想。皎然尝云：“回潮亦有情。”（《送简栖上人之建州觐使君舅》）因江潮涨落有时，有落潮必有回潮。“望回潮”暗寓诗人盼望颜延之及时归来之意。但是江信回潮毕竟是未来的希望，画饼难以充饥。目前的现实是“岁晚流芳歇”。“岁晚”指年底冬日。“流芳”即花草流动的香气，曹植《洛神赋》早云：“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歇”，停止，尽。冬日山林已无“流芳”，这并非今日才知晓，但由于友人远离而山中寂寥，以惆怅之情怀感受周围景物，就更真切地体验到冬见“流芳歇”的冷寂单调。而“流芳歇”三字反过来又增强了诗人“独寂寥”的心绪。何况“流芳”同与友人的无数次欢聚的美好记忆是联系在一起的。尾句“思君在此宵”是诗人感情层次发展的必然：友人已作“千里别”，诗人为此留连到“日暮人归尽”，但诗人内心思友之“流芳”并未“歇”。即使返回居处，也将是通宵不寐，辗转反侧，继续沉浸在“思君”的意境中。至于诗人“此宵”如何“思君”则并不再画蛇添足，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有言虽尽而意无穷之艺术效果。
此诗的整个艺术风格基本上属于作者所倡导的高逸一类。诗人的感情相当浓烈，但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呼喊，即使直抒胸臆亦比较平和，而主要是移情入景，借景寓情，冲淡蕴借，确实做到了“气高而不怒”，“力劲而不露”。全诗即景生情，全不用事，“风韵朗畅”，清新自然。诗的语言除“天寒惊断雁”句略嫌劲峭用力，大体是平淡疏放的，而且十分朴素，称得上“不顾词采，而风流自然”，近于乃祖康乐公“池塘生春草”一类佳作之风貌，与“错彩镂金”者迥异其趣。此诗为律诗，中间四组对仗句都十分工整，又自然“浑成”，无“斤斧之痕”。要之，诗的思想内容虽然不甚深刻，社会意义亦不强，但感情之真挚与表现之艺术还是值得赞赏的。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6年第6期：皎然“自然”说诗例一则——简析《冬日送颜延之明府抚州觐叔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