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昱一身玉白团龙袍踏进凤栖阁,墨发金冠,脸上却淡若晨风,仍是悄悄在兰猗的榻前坐下。
秋蕊和瑞公公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殿内案上的紫铜凤翼香炉里袅袅香烟依旧,南宫昱望着她的睡颜,却见她眉头似有舒展,长长的睫毛不时轻轻抖动,似乎睡得并不踏实。
他轻轻拂过她的额角,见兰猗并未醒来,殊不知那指尖冰凉的感觉早就丝丝入心。
坐了一阵,他隐隐觉得今日的香气有些清淡,不似往日那般宁神,眼见天色渐明,刚要起身,却觉得腕上一紧,指尖轻暖,低头望去,兰猗仍闭着双眼,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这么快便要走了么?”她轻声说道,缓缓睁开了双眼,静静望着南宫昱。
南宫昱只觉得心跳瞬间加快,他以为她毫不知情,谁想居然会这样面对面的独处。
“你一直醒着?”南宫昱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兰猗神色宁静,轻声道:“昨晚换了玉檀香,所以睡的不实!”
南宫昱听她这样说,稍稍安心,好在前几日清晨他来这里的事情,她并不知情。
“近来身子可好些了?”他淡淡问了一句,掌心却反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残生虚度,无所谓好坏!”兰猗答得清淡,目光却停留在他的脸上,那双眸子如花似雾,看不出往日的冷漠,里面似有哀色。
南宫昱顿了一顿,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朕既然放了你出来,听太医说你身子不济,总要过来看看,免得生出意外来,被天下人当做了把柄!”
“天下如今是皇上的天下,无人敢非议,我不过是个旧人,如今九霄皇城里俱是新人,听闻个个天姿国色,琴棋书画色艺俱佳,我又岂敢奢望什么?”兰猗幽幽说道,轻轻将手从南宫昱的掌中抽了出来。
南宫昱心里冰火交织,他有些惊喜,原来她对他并未忘情,但又有些矛盾,南宫琳的事情始终在他心上是一根刺,抛不开,忘不掉。
“朕要去上朝了,你没事就好!”南宫昱咬牙站了起来,不敢再多望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踏出凤栖阁的时候,心里狠狠的失落,眼见晨光微曦,他却是不能再来了。
兰猗静静靠在榻上,眸中浅浅蒙上一层霜,看来他始终是无法原谅她的,毕竟南宫琳是他的亲姐姐。
六年前,南楚帝姬南宫琳与后晋恂王举行国婚,而那位恂王正是兰猗的亲叔父,当年南宫昱是南楚二皇子,作为送亲使来了后晋,便是在这凤栖阁里遇见了后晋的帝姬石兰猗。
一别六年,物是人非,兰猗长叹一声,喃喃说道:“我欠你的,终会还你!”
九霄皇城,华灯初上,南苑椒兰殿里悠悠传出筝曲,清丽悠扬,如高山流水。
南宫昱傍晚时分便来了这里,却一直心不在焉。
抚筝的绿衣丽人,一双眸子灵动如水,不时偷偷打量着南宫昱的表情,一曲弹罢,只见那绿衣丽人盈盈一笑,说道:“可是臣妾的这首《汉宫秋月》弹得不好,见皇上似乎一直神游天外!”
南宫昱回过神来,淡淡说道:“陆芳仪的汉宫秋月最为传情,怎会不好?”
“皇上定是为国事操劳,臣妾再弹一曲《出水莲》,只求龙颜一悦!”陆宜雪轻声笑道,伸手再抚筝弦。
陆宜雪知道自己家世寻常,姿色不如文芊芊,聪慧不及江若紫,但她今日能以四品芳仪成为这椒兰殿的主位,凭得便是乖巧。
南宫昱靠在软榻上,耳畔筝声悠扬,目光扫过陆雪宜的脸上,其实她笑起来与南宫琳倒有几分相似。
六年前一别永诀,再见竟成云泥,当年南宫琳嫁作恂王妃不过半年,居然被人在宫宴上毒死,消息传到南楚,先帝一病不起,病中命大皇子挥军北上,助恂王谋反。
后先帝病重,临终前将皇位传于唯一嫡出的二皇子南宫昱,他不过筹谋了四年,便与大哥南宫曦一同杀进了九霄皇城,当年他稳坐帝位之时,她就在未名宫,似乎重续前缘垂手可得,但他却在那时知道了南宫琳的死因。
“是那位帝姬亲手毒死了大公主!”告诉他的是大皇子南宫曦。
自己的亲哥哥告诉他,是那个日夜牵挂深藏心底的女子狠心杀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他开始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被篡位的叔父关在未名宫里,一场宫闱阴谋里,她身为帝姬亦洗脱不了嫌疑。
春宵罗帐,芙蓉情浓,陆宜雪贪恋的望着南宫昱那张俊逸容颜,后宫承宠自古便是红粉战场,有道是宵长岁暮,寻常人家与夫君长相厮守本是寻常,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是帝王,她注定要与别人分沾雨露,谁又明白她对他的一片痴情,想要得他一夜恩情,却只能学着做个乖巧的女人。
南宫昱睡得深沉,陆宜雪轻轻用手抚过他的脸颊,将头轻轻贴在他胸前,却突然听到他低低念了一声:“兰猗!”
“兰猗?”陆宜雪听得真切,却又不解其意,后宫中似乎也无人唤此名字,一时又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想了一阵渐渐睡去了。
月缺月圆,秋去冬来,玉琼湖终于飘起了扬扬洒洒的第一场雪。
南宫昱再未去过凤栖阁,而兰猗除了每日抄经外,也从未出过华林苑。
只是今日一大早,她却让秋蕊把抄好的几十卷经文全部搬出来,早早披好了狐裘大氅站在殿门口。
“公主,外面这场雪看样子不小,这种天气还是不要出去的好!”秋蕊急急抱着暖炉出来,递上前时兰猗却并未去接。
“今日是十月初八,你叫人帮我带着这些经文,随我去趟冬梧阁!”
“冬梧阁?”秋蕊愣了一下,轻声劝道:“去不得!公主可知那里属北苑,离门下省又近,对后宫众人而言已算禁地,万一被别人发现,后果堪忧啊!”
“冬梧阁在哪里我怎会不知道?”兰猗苦笑一声,她自小便在这九霄皇城里长大,父王视她如掌上明珠,不但将整个华林苑都赐她作宫房,这片皇城里又怎会有她不了解的地方。
“也罢!我自己去便可,若要受何罪责,我自有担当!”兰猗伸手便去拿那些经文,却见秋蕊抢先将经文尽数抱在了怀里,她微微一笑说道:“我是这凤栖阁的掌事女官,公主不管去哪里,我岂能不随侍在侧?只是这九霄皇城太大,去冬梧阁的路,奴婢倒是真的不熟悉!”
兰猗站在凤栖阁殿前的台阶上远远望出去,华林苑里如烟似雾的白,干净清冷,不由淡淡说道:“你跟着我便是,这场雪当真是下的应景!”
秋蕊跟在兰猗身后,见她七转八拐,很快便出了华林苑,经过乐正阳的细心调养,兰猗的身子好了许多,远远跟着她,只见前方青丝墨染,容颜如玉,一身白色狐毛大氅裹在她身上,似雪狐般灵动。
她居然知道如何绕过宫中的神策军,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冬梧阁里。
秋蕊跟在后面微微有些气喘,心又一直悬着,却见兰猗缓缓走到冬梧阁殿前那棵梧桐树下,深深跪了下去。
她吓得急忙跑过去,手里的经文滚了一地,焦急说道:“乐大人早有吩咐,公主切忌潮湿寒凉,怎么能跪在这雪地里呢?”
兰猗眼中沉静,淡淡说道:“你去门口看着,若有人来便告诉我,去吧!”
秋蕊见她神情坚决,无奈说道:“公主千万爱惜自己身体,我去望一眼便是!”
兰猗打发了秋蕊,从怀中取了火石来,将手中的经文一张张点燃,在树下烧了起来,地上本就积着一层雪,沾到便灭了,她便一卷卷的慢慢烧着,眼中慢慢滚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