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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下灵园(1)

从秦宫汉苑体象天地的咄咄霸气,到避暑山庄包容大山大岭的磅礴气势,中国的园林艺术至此已进入前所未有的巅峰时代。山庄西北部峰峦起伏,大山大岭连成一片;平原区草柔地旷,一派蒙古草原风光:湖区洲岛错落。湖光山色交相辉映。

整个山庄地势西高东低,酷似中国版图的缩影——

遥远的绝响

远古时代,由于先民们对周边无数不可理喻的自然现象惊恐莫名和极度困惑,于是穷尽心思,薄积厚发,把光怪陆离的想象空间拓展到九霄云外,终于为我们创意出一个游荡于天地宇宙,主宰人间万物的神话世界。

在古希腊,这一虚无渺茫的仙界最先在奥林匹斯山上幻化成形。那里聚集着众神与世人之父的宙斯以及分掌一切的神族,他们彼此之间既明争暗斗,又相互联手下山戏弄人类。有关宙斯及其族系的神话传说,后来成为影响欧洲文化进展的重要因素。

在古中国,最久远的神话也是围绕西北部的一座高大山脉展开的,此山即是被称为黄帝在人间的行宫昆仑山。据《山海经》、《淮南子》等书记载,昆仑山外形异常高大,“方八百里,高万仞”;其中不仅有倾宫、旋室等宫殿,县圃、疏圃等苑囿,而且有文玉、圩琪、服常等奇木,开明、蝮蛇、凤凰等怪兽珍禽;其下则有“弱水之渊环之”。它是百神经常出没的集居之地,又是所谓“通天”和“长生”必经的境界。相传黄帝本人就是在塞山服食了玉膏,并在荆山铸鼎之后,被龙髯携带升天的。黄帝升天后司职雷雨,因相继战胜太嗥、炎帝、少昊、颛顼而身登中央天帝之位,成为主宰天地四方至高无上的尊神。

此中情景,与宙斯在印欧语中意为“明朗的天宇”十分相近。

高山在东西方古代神话中所占有的突出地位,是先民们对其赖以生存的环境的一种原始崇拜的集中反映。而这种崇拜,又成了后来历代帝王一系列祭山活动和对山体的人工模仿的原动力。在古埃及,有形似山岳的金字塔出现,那是古代法老死后的葬身之地。而在中国,则有被称作“台”的仿山建筑先后问世。从《左传》、《水经注》等史籍著作推测,第一座“筑土坚高,能自持”的台,大约诞生于公元前20世纪左右,此即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第一代帝王夏启的钧台。相传启曾“享神于大陵之上”。“享神”即祭神,通过一系列仪式表明秉承天帝的旨意君临人间,而“大陵”者,即钧台也。

夏启以后,历代帝王即位,无不筑台享神,以示“君权神授”的无上尊严和至高权威。散见于史的,夏有桀的瑶台、容台,商有纣王的鹿台,周有文王的灵台。尽管名称各异,其形制却相沿不变,即累土而上,规模宏大。

仅以《新序·刺奢》记载的商纣王鹿台为例,“七年而成,其大三里,高千尺”。这一描述虽然简短,还是为我们留足了横空想象的空间。与埃及金字塔仅仅为法老陵墓不同的是,中国的土台既是帝王拥有天下、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同时又是筑楼建榭以供人主游居的禁地。它在对昆仑仙境的横加模仿和二度创作方面,显然更忠实于神话的本身。

再造神话仙境的过程中,较之累土筑台稍晚出现的是引水为沼。最迟至周文王时,沼这种水体建制已与台的山体建制依附而生了。“王在灵沼,于韧鱼跃”即为明证。这种山水并存相依的早期景象虽与昆仑仙境中上有醴泉、瑶池,下有弱水不无关联,但其最终的确立和进一步发展,却与战国初期形成的另一神话体系——蓬莱三山密不可分。

蓬莱神话最初流行于齐、燕两地。山东半岛特殊的地理气候环境,使渤海湾中频频生成海市蜃楼的奇特景观。这种古人无法破译的自然现象,便成为想象和编织新的神话的活生生的素材,他们幻想在那烟波浩渺的海上耸立着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座仙山,那里有金玉筑成的巍峨宫阙,里面住着来去无踪的各路神仙,藏有长生不死的灵丹妙药。而其忽隐忽现、变幻莫测的独有景象,又较之仅为臆想中虚拟的昆仑仙境,更增添了几许现实和神秘。是故自齐威王、齐宣王和燕昭王起,就不断有君主遣使入海,寻找幻觉中的所谓仙山。

入海求仙的闹剧终于在秦皇汉武时代出现高潮。秦始皇统一六国不久,齐人徐福即上书言及蓬莱仙岛等事,秦始皇不疑有诈,立即下诏从全国紧急征选五百童男五百童女,随徐福入海求仙。徐福率领求仙的千名童男童女入海之后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几年过后,始皇帝仍不死心,又亲临碣石等地,先后派燕人卢生、韩终等人入海寻求仙人和不死之药。令始皇帝深为遗憾的是,直到死神临近,也没有见到半个仙影,寻求到一粒仙丸。汉武帝原是一个贪恋世情之人,早年不仅有“金屋藏娇”之愿,成年后还有李夫人之恋。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既具雄才大略,又“不可一日无妇人”的风流天子,却在身边一批女巫方士的乌鸦聒噪下,竟表示如能像黄帝那样,也将“去妻子如脱屣”,斩断世间的一切情缘。他多次东巡临海,并派大批船队前往海上寻访仙山,令心腹近臣守在海边,等候寻到仙人仙山后的消息。

秦皇汉武这种似乎疯狂的入海求仙举动,虽然注定有始无终,毫无结果,但这一强烈的长生不死欲望和几近荒诞怪异的活动结果,却最终在现实的大修宫苑的活动中艺术地展现出来。在攻灭六国之时,秦始皇即已开始了对宫苑的大规模营建,秦军每攻占一国,始皇都要派画匠描绘出此国帝王宫殿的图样,然后在咸阳北坡一一加以仿造。“六王毕,四海一”,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立起第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后,又嫌成阳旧城过于狭小,于是征调各国囚犯七十万之众,分别在阿房村和骊山两地,营建更大规模的宫苑群系。

作为朝宫前殿的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又筑阁道从殿下直抵南山,在南山顶上建造宫阙。又在渭水南岸“作长池,引渭水,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山”。

尽管秦始皇的宫苑体系形成了天上有从天极星通过阁道星渡银河而达营室的星象,地下有由咸阳宫经复道过渭水而至阿房宫的建筑两相对应的千古奇观,但是真正开创中国园林历史上苑囿时代的却是汉武帝刘彻。这位身上每一个细胞都不安分的“茂陵刘郎秋风客”,除了在始皇帝遗留的上林苑残址上继续扩修翻新外,又在长安城四周大规模地构筑西郊苑和甘泉苑等。从当时展现上林苑盖世雄风的《羽猎赋》中,可领略这座皇家花园的咄咄霸气:“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穿昆明池,像滇河。营建章凤阙,神明驳娑,渐台太液,像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莱,游观侈靡,穷妙极丽。”苑中既种植中外奇果,豢养百兽,又有“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座曲阁”,景象万千,气势博大雄伟。仅建章宫城一处,就“周回三十里”,内有宫殿三十余座,另有太液、唐中二池。它的西南面是著名的昆明池,周匝四十里,中有豫章台、灵波殿及可载万人的大船。又立石人牵牛与织女于池东西,“以象天河”。

秦宫汉苑之后,历代皇家苑囿虽然已难以追摹那种经天纬地的博大气势,但对神话仙境的一再虚构和刻意模仿,却始终贯穿于苑囿之中,成为一条持续不断的主线。事实上,皇权和神话之间,本来就存在着一种或明或暗的渊源关系,上古帝王即位,必须进行禀受天命的登台仪式。而“台”这种最初的园林建筑,是连通天神与人君的情感纽带,皇帝这一称谓本身,即是皇天与上帝集于一身之意。皇帝在远古时期指的就是黄帝,而上帝则是他的后裔颛顼。这样,当人类社会逐渐从扑朔迷离的神话世界走向现实时,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的尊贵地位便无可遏止地凸显出来,而作为皇权象征之一的皇家园林,也在刻意模仿仙境的同时,越来越多地糅进了世俗权力的现实成分。“天下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皇家享有四海五湖,九州天下,灵苑或苑囿一开始就掺入奢靡之气,也就势所难免了。

早在殷商时代,纣王就在国内横征暴敛,用搜刮盘剥而来的钱财筑建鹿台,充实沙丘苑中的珍宝财物,日夜与妃嫔宴饮淫乐。至此纣王犹感单调无聊,又在沙丘设酒池肉林,令男男女女裸身相逐其间,以为嬉戏。春秋时卫宣公在淇河上筑新台,以朱栏华栋、重宫复室迎娶儿媳齐姜,“致令齐卫紊纲常”,种下了一系列宫闱丑事的祸根。晋灵公无道,用敛取的钱财雕画城墙,自己则在高台上以弓弹人,引为至乐。战国时期,各国盛行游猎,楚襄王“专淫逸侈靡”,与宠臣爱妾“驰骋乎云梦之中”;蔡灵侯则“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

秦皇汉武自不待言,继之以后的汉成帝为了向胡人夸示苑中禽兽,不惜下令从四面入终南山,张网收捕虎豹熊豕,用车载往长扬宫,亲自观看胡人与之搏斗。仅仅是为了博取天颜一笑,当时京畿地区的农民不仅错过了收割的季节,而且耕种一年的庄稼也因此被践踏得颗粒不剩。汉代以后,无数的昏君庸主更是荒淫于园事而乐此不疲。三国时吴主孙皓曾大开苑囿,堆筑土山楼观,穷极伎巧,靡费动辄亿万。晋永和三年,有妖僧向石季龙密奏,言胡运将衰,晋当复兴,“宜苦役晋人,以压其气”。季龙于是命尚书张君征发附近郡县男女老幼十六万人,车十万辆运沙载土,在邺业筑华林苑及数十里长墙。朝中大臣屡屡上书谏阻,季龙非但不听,反而加快了施工进度,令以火照明,日夜不停。时逢暴风大雨,死者竟达数万之众。后燕慕容熙大筑龙腾苑,广袤数十里,役徒二万,在苑内起景云山,又建逍遥宫、甘露殿。时值盛夏,更下令凿天河渠,引水入宫,为昭仪苻氏作曲光海、清凉池,士卒连日劳作,累死渴死者大半。

齐永元年间,后宫失火,东昏侯萧宝卷令起仙华、神仙、玉寿等殿,工匠日夜兼作,犹嫌不速。稍后又在阅武堂起芳乐苑,广植竹木,由于正是酷暑季节,所种美竹不出两天便纷纷枯死,于是下令再从民间征取。一时,全国上下鸡飞狗跳,日夜不宁,穷凶极恶的官差“望树便取,毁撤墙屋以移之,朝栽暮拔”。苑中山石皆涂五彩,跨池水立紫阁等楼观,上画男女淫秽之像。又在苑中设市,命太监每天清晨进酒肉杂肴,自为领头,潘妃为总管。时有民谣讥之日:“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酤酒。”东昏侯恣纵潘妃,迷其美色,不惜以金莲花铺地,令潘妃行其上——这就是“步步生莲花”的由来。

陈后主叔宝在位七年,“盛修宫室,无时休止”,随从妇人美貌丽服巧态者干余人。又常与嬖宠在宫苑内宴饮纵欲,通宵达旦。他曾在光昭殿后为贵妃张丽华修桂宫,作圆门如月,用水晶为障。后庭内设素色屏风,庭中只种一株桂树,下置药杵臼,以贵妃饲一白兔独步其中,自称月宫,并作艳曲《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令宫女干人歌之。可惜好景不长,隋军后来大兵压境,后主慌不择路,只身藏于景阳殿后的一口水井中。形似落汤鸡的后主后被打捞上来,扔上囚车,成为隋军的俘虏。

隋开皇十三年,文帝命杨素在岐州北督建仁寿宫。杨素于是平山填谷,广建台榭。由于日夜兼作,役使苛急,被征调来的民工累得纷纷扑倒在地。

这些倒下的尚有呼吸的身躯被用来填塞坑坎,然后覆以土石,筑为平地。宫殿落成之后,文帝入夜眺望,四周竟是一片膦嶙熠熠的鬼火。炀帝即位后,在洛阳兴筑西苑,周二百里,役使民工数百万。苑中造十六院,置四品夫人十六人主之。每逢中秋夜游,布兵“周匝四面,有七十万人”。扬州一游,即动用大小船只五千余艘,起驾之时,舳舻沿江而下,楼船相继二百余里,仅征用江南少壮拉纤一项,即达数万人,加之两岸文武百官及骑兵护送,每到一地,周围五百里之内竞相供食,糜费之巨令人咋舌。

宋徽宗为一己之乐,不惜倾尽国力,终于在宣和四年,于汴京城东北建成了一座风景幽美的苑囿,此即北宋时期著名的皇家园林——艮岳。为了庆贺艮岳的落成,徽宗大宴群臣,并亲自为之作记:“天台、雁荡、凤凰、庐阜之奇伟,二川、三峡、云梦之旷荡,徒各擅其美,未若此山并包罗列,又兼其绝胜。”从当时咏吟艮岳的诗赋中可以看出,苑囿中峰壑岩谷、冈岭江溪宛然,楼阁亭馆、山庄雁池杂出,花木繁盛,鱼鸟翔集。此中既有绍兴的鉴湖,又有杭州的飞来峰;有陶渊明笔下的桃溪,又有林和靖诗中的梅池;有传说中的天帝居处八仙馆,又有世间百姓的农舍村庄……艮岳虽地处中原,却兼采南方山水之胜,几乎将江南美景一网尽收。

宣和五年,苏州商人朱勐在太湖寻觅到一块高数丈的巨石,于是特造大船载之,用干人牵挽,一路上凿河、断桥、毁堰、拆闸,不惜一切代价,耗时半年,终于运抵京城汴都。徽宗见之大喜,又加此年初得燕地,故特赐名为“昭功敷庆神运石”,朱动也因献奇石有功,由一名商人一跃而为御封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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