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蠡没有出现之前,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平静。范蠡来到越国旧都城,我的命运就开始改变了。我知道我的命运握在别人的手心里,我只是一枚树叶而已,一阵风就会吹跑。
我父亲每天都上山砍柴,母亲在家织布。我们过的是粗茶淡饭的生活。我常去若耶溪里浣纱,浣纱的时候,少秋就会摇着小船过来,丢给我几条鱼,然后又摇着船离开。少秋就住在溪对面的鹭鸶湾村,村里人都姓郑,世代捕鱼。每次我都望着少秋粗壮黧黑的手臂发呆,而终于有一天,少秋用这双有力的手臂把我抱进了他的船舱。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爱情。在少秋的船舱里我能听到舱外哗哗的水声,而我还没有浣好的纱还堆在溪边的那块石板上。那天我一直都在兴奋地流泪。是少秋,他让我成了苎萝山脚一名极普通的女人,让我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得到了重生。
后来少秋用船把我送回岸边。我浣好纱,然后回家。因为回家晚了所以挨了父亲的一顿骂。父亲是个地道的樵夫,每天早上他都穿着草鞋,背着锋利的斧头上苎萝山砍柴。父亲从不打我,但他骂人的话和他的斧头一样锋利。我不能转述他的那些脏话,他的最后一句是以后再这么晚回来你就别跟我姓施了。
我不姓施,我能姓什么呢?我只能姓施,只能叫夷光。施夷光在那时候只是一个太普通的村姑。每次去浣纱,少秋总会如期而至,总会把我抱进船舱,异常急切地亲近我。那是一段昏天暗地的日子,我们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件事情。我只有十五岁,大约是最贪婪的年纪。我每天都神思恍惚,忘了这个世上的一切,只记得少秋有力的臂膀。
终于有一天少秋偷偷把我接到他家里。郑老爹和郑婶都对我很客气。
我们在一起吃饭,一起吃饭的还有少秋的妹妹郑旦。桌上有鱼,有青菜,有成鸭蛋,有花生,菜不丰盛,但却可口。我想有一天我会不会嫁到这里,坐在面前的几个人会不会成为丈夫、公婆和小姑。我只有十五岁,不太会去考虑一些比较实际的东西。
郑旦却不喜欢搭理我。郑旦长得很美,我一直认为郑旦是越国最美的女人。吃完饭郑旦就上了绣楼,我也跟了上去。郑旦在窗前绣花的姿势我想一定可以迷倒不少男人。她的美让我隐隐生妒。郑旦说西施你是不是想做我嫂子?我说叫我夷光吧!大家都叫我夷光。郑旦说我哥配不上你,你不可能成为我嫂子的。郑旦说完这些就埋头绣花,不再搭理我。我看着绣楼里飘来飘去的阳光,最后怏怏地下了楼。
如果不是常去溪边浣纱,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嫁给少秋,会给他生儿育女。但有一天我在浣纱时却见到了一艘气派的官船,船头立着一个白衣白衫的年轻人。他朝我微微笑了一笑,我的心湖马上被搅起了层层波浪。
这个年轻人就是越国的上大夫范蠡,就是那后来让我爱恨交加并且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
我浣好纱匆匆地回了家。前脚刚进屋,范蠡后脚就到了。范蠡身后跟着几个侍从,他的出现让我父亲和母亲惶恐万分,生怕得罪了他。母亲为范蠡泡了茶,但范蠡没有喝,只是将茶碗放在唇边象征性地碰了碗沿。范蠡走的时候留下几只大盒子,父亲打开一看,就傻眼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够他们用几辈子的。父亲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一定是范蠡看上了我。他不再让我去浣纱,而要把我完好地交给范蠡。我的母亲不再织布,每天织布她本来就牢骚满腹,如今不愁吃穿,她就不愿织布了,还把织机送给了娘家的一个穷亲戚。我娘的眼睛不太好,常迎风流泪,有时候眼皮肿得像核桃。但如今看上去她脸上容光焕发,年轻了不少,眼袋也成了两枚幸福的核桃。
范蠡再一次来的时候,把我接走了,接到官船上去住。船上的摆设有些豪华,听说越国战败了,但怎么也看不出战败的迹象。没想到在船上我见到了另一个人,她就是郑旦。范蠡每天都心平气和地和我们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陪我和郑旦坐在船头喝茶。范蠡说看到若耶溪两岸的风景,我们怎么能让吴国的人来掠夺我们的财富呢?怎么忍心父老乡亲死在吴人的刀下呢?
范蠡说我要把你们送到会稽去学习宫廷礼仪和歌舞,把你们培养成优秀的人才,然后送到姑苏城,献给吴王。郑旦说就像献猪献羊一样把我们献给吴王?郑旦的话让范蠡很不高兴。范蠡说送你们去不是让你们吃喝玩乐,而是为了复国大计。郑旦说,复国打仗,你们男人发动战争,却让我们女人遭殃。范蠡终于将脸沉了下来,他看了我和郑旦很久,没说什么,进了船舱。
我和郑旦常立在船头看着若耶溪两岸成片的稻田以及水上来往的捕鱼船和商船,这幅宁静的图画因为战争而有可能被撕成碎片。郑旦不太爱说话,老是眺望着她的老家鹭鸶湾。她说我们女人的肩膀怎么可能挑得动复国的重任呢?
郑旦常说我害了她哥哥少秋。很久没有见到少秋了,少秋也不太可能见到我。他的小船根本不可能驶近高高的官船,甲板上站着执刀的卫兵和严阵以待的弓箭手。而范蠡每天都在弹琴下棋。有一天我在旁边看他下棋,一枚棋子掉了下来,他弯腰去拾,他的手却轻轻在我脚背上碰了碰,并柔声说夷光你的脚是一双未曾雕琢的好足,可惜了。我不知道他可惜的是什么,但我的眼前却从此老是晃动着他年轻的影子。我这才想到以前和少秋的干柴烈火是多么可笑,多么幼稚的行径。
船终于要驶离码头前往会稽了’。在码头送行的人很多,这让我和郑旦感到有些任重道远的味道,我爹娘也来了,他们的白发在人群中~闪一闪的。我知道他们尽管很势利,但终究有一丝血脉和我相连。而意想不到的是少秋居然跑向了码头。
少秋边跑边喊,夷光,妹妹。他把我的名字放在了郑旦的前头让我多少感到了一些欣慰。少秋被码头上的卫兵架住,不能上前。而这时范蠡正和一个老头在甲板上下棋。范蠡说我挖空你的阵脚,你输定了。一阵风吹来,我感觉到我就是那枚棋子。
船开走了,少秋还在岸上和卫兵拉拉扯扯。范蠡说郑旦他是你哥哥?
郑旦点点头。范蠡笑了,说他不是你哥哥的话,我的弓箭手恐怕早就把他变成一只刺猬了。
我知道我不可能和少秋在同一条道上走,也不可能和范蠡走在一起,更不会像郑旦那样做一个贞烈的越国女子。我必须走一条别人为我铺好的路,名垂青史也好,遗臭万年也好,总之幸福离我这一生很远了。郑旦不能成大事,她只能刚不能柔,不懂得柔弱是另一种刚烈。所有~切只能由我来做了,我必须也只能做一枚优秀的棋子。
越国旧都渐渐远去,我只能听到若耶溪哗哗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