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画
——篝火熄灭,黎明到来,从此你走向所不知的远方
要站在众山的山顶,才能看清这条峡谷和峡谷深处的河流。
它是大地剥开的一道伤口,向苍天裸露着的青绿静脉,滋养着人类的村庄、土地、森林和众多人所不知的自然精灵。河流的深度可以俯瞰,长度却难以窥探,它源自众山所不知的岩层和断裂深处,始于涓滴,汇积成溪,然后成河。日复一日,经年累月的侵蚀、雕琢,掏空了的河岸不断崩塌,然后不断拓宽,峡谷终得以被塑造。
峡谷两侧的石灰石断崖阶梯状错落,壁立千仞,风化侵蚀的表面泛着钙华沉淀出的深浅灰白色彩,间或分布不规则的褚红色铁质浸渍斑块,如同自然之手在岩层表面敷设的一层彩绘泥皮。它们掩映在延绵苍翠的群山和河谷郁郁葱葱的阔叶青林间,云遮雾绕,猱猿愁攀。四时的日月升沉,叶萌叶落,山花或开或谢,蝉嘶鸟鸣,亘古不变,那本是一个荒芜之所。
孤独的人,那一夜你蜷缩在洞穴深处,守着不灭的篝火。
洞外是无边的黑暗,弥漫着深不可测的恐惧。在那儿,狂暴的犀牛扬蹄抵角,对峙着怒吼的剑齿虎;哀嚎的鬣狗群,凶残围捕无望奔突的大角鹿。孤独的人,为打发长夜,你拾起沾满兽血的燧石,在你挑选出来的鹰腿骨上笨拙地钻孔。那应该是人手做出的第一枚骨笛,它遗失在崩塌的石块和熄灭了的灰烬里,逾越万载,仍能发出呜呜的清响。
那激越的乐音让我们得以真正自由地前行,并深刻铭记在这条峡谷中我们曾经有过的祈求。
那祈求描绘我们最初的理想世界,在那儿,应该没有黑夜和寒冷,树木结着经年不掉的甜美果实,猛兽蛇虫都被隔绝在山的远方,温驯的食草动物悠然往来,鱼群穿梭在清澈的河流中,我们要做的就是尽情地采摘和狩猎,无需操劳就能过好凡俗的日子。为得到那样的生活,孤独的人,你花了一生去制造那枚骨笛。它由最初你钻出的一个孔被你改出了两个孔,最后再钻出了第三个孔,分别对应着天、地及中间的人。它神圣而不可亵渎,只为祭祀和缅怀逝去的先人、祈求得到威严而不可知神灵的庇护,才被允许吹响。
孤独的人,那一夜篝火燃尽,你持着石斧伫立在群居的洞口。
天空幽暗无云,星子闪烁着孤独而迷茫的微光,河流在迷雾深处无声地流淌,壁立的断崖阻断你远眺的目光。你就那样静静地站立着,一直等到黎明到来。你听到猛兽停止了吼叫,它们因为整夜的猎食已沉沉睡去。鸟群飞上天空,发出愉悦的鸣啭。东方的山头渐渐显现出橘红的霞光,最终,那一轮鲜红的太阳喷薄而出。孤独的人,你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射到血色的断崖上。
你试图用木炭描摹自己的影子,却迅速被一场大雨冲走。
你又试用了多种颜料,均无法保存长久。
直至你找来兽血,并拾来褐铁矿磨成粉调成颜料,那些影子才得以被永久固定住。
渐渐地,有意识的描绘演变为部落祭奠仪式的重要部分。奔跑的兽群,狩猎归来的首领,拉弓持矛的男人,肥臀丰乳采摘果子的女子,硕大夸张的生殖器,太阳及不可知神灵的符号,甚至畏惧、祈求、怀念、欢乐与忧伤的情感,都一一被描绘,它们逐渐铺满洞口那面石壁,并最终随着部落的迁徙而遗留在这荒莽的峡谷中。
站在众山之巅,耳畔萦绕着骨笛高亢清越的鸣响,山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在峡谷的远方,从峭壁之上飞起两只苍鹰,它们时而低空盘旋,时而停留在云层之上。
孤独的人,它们早就被你所描摹。
2012-7-31 20:19
再临勐拉
错过芒果花开,错过菠萝蜜萌芽,却没错过雨季,我又回来了,勐拉。闭上眼睛,我就能想见你波光粼粼逶迤东去的大河,绿茵茵满坝子的香蕉园,随河谷两侧低地起伏的橡胶林,以及你周遭直上云霄刀削壁立的高山。想见那些我曾停留过的春夏秋冬,朝暮晨昏里的风雨,随性随意的悠然徜徉:
苦楝树紫色细碎的花朵落满村庄之间的小径;溢满蜜香的芒果在静寂的夜里不时地掉落;池塘里的青蛙在大雨到来之前一阵赛过一阵的鼓噪;黎明时分高低起伏婉转空灵的鸟鸣;月夜里溪流漫过河滩汇入河道的哗哗水声……
如织的雨帘遮不住我热切的目光,泛着幽光的柏油路随车轮延伸盘旋。我知道我得以真切地回来了,勐拉。
几月不见,我面前的你在雨水的淅沥中绿得如一块近乎通透的翡翠,仍然是我记忆中的那副温润静敛模样。如果不是一路西来,红河以东沿途那些石灰岩山上成片枯黄至今没能发出新叶的树木过于触目,我似乎不愿知道这儿同样历经漫无尽头的干旱,以至让橡胶树的割口无法再流出乳白的胶汁,香蕉需要提灌才得以开花结果。
穿过那座熟悉的集镇时,我拉开车门就跳进雨中。
我举着相机,极力想捕捉那些无数次闪过梦境的片段场景:
沿街的绿荫,从绿叶间拖着长柄密密麻麻下坠几乎低到可以触头的芒果;附着在树干上硕大如球累累如瘤的菠萝蜜;房檐下泛着塑料、油漆及丝织物混合味道的杂货店;大篷布下冒着白烟,飘着米香蒸越南小卷粉的小食摊;摆在绿蕉叶上用染饭花浸透了的金黄色糯米饭;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鲜嫩蔬菜、瓜果;还有你,那一直让我追逐不止的背影……
我不停地走着停下,停下走着,直到相机没了电。
最后,我抛下我的同伴,一个人就呆呆地站在桥旁的大树下,一边不住地抹着我镜片上的水珠,一边极力辨认着那些在雨中缓慢来往的三轮车,打伞或没打伞走过身旁的人群,那么的想寻找到一张熟悉或认识的面孔。
那个干瘦精干的小乐,在这样的雨天可能仍然躲在她农场的雨篷下打麻将吧,她那勤劳沉闷的四川丈夫是不是仍在揪心地巡视他快被雨水灌满了的鱼塘?还有曾经跟随过我的老李,不知他从高高的平安寨下来后,是不是还能安心地待在他的橡胶林间的绿色山庄,不时仍冲着老伴大声吼,仍会任着性子不给儿子儿媳好脸色?
还有我,那个曾经生活在这个盆地和他们中的我。
我在这儿所得到一切,所经历过的快乐和忧伤,它们似乎就躲在这雨幕中的某一个角落,某一株树阴的不远处。在那些月色如水的夜晚,在风雨如注的早上或黄昏,在静寂无人的午后,我曾用心冥想,用心写下那么多极其感性的文字。让人们记住了你和我的行走,你和我的倾听,你和我的相守,让它们渐渐地变得如同与生俱来般的真实。
他们定然不知你只是我的影子,并不完全是一个具体的存在和所指。
我之所以不停地写下那些,是想让你知道,我曾在这里停留过,并将永远停留在这里。
2010-6-14 20:44
走着
绵长的雨,终于有了暂停的迹象,虽然天空依旧黑云翻腾,但久违的阳光还是从小片的蓝天中顽强地投射出来,阴霾和无奈的心情一扫而光。站在楼顶远眺,四下是黛青色连绵起伏的山岭,它们历经雨季漫漫雨水的洗涤,干干净净地横亘在视线的尽头。收回目光俯瞰,山脚下的小镇街道狭窄幽深,人迹寥寥,总笼罩着股看得见摸得着的寂静。走着。
不知为什么,我就喜欢在这样的午后,一次次徜徉在这样的街道上,细细用心去体验那无所不在的寂静。感觉就连自己的影子投射到粗糙的路面和老旧的墙壁上,也会发出落叶般的声响。店铺的门都向着阳光敞开,光线泄到黑洞洞的深处,那些摆放着的物件和缓缓移动着的人影,都像隔着重重烟雾般的迷蒙。我执意地想去怀想些什么,比如某一件愉快或者伤心的事情,某一首老歌,某个人的身影或微笑……但它们都像隔着那重迷雾,无法真正触及。
直到突然出现的那片金黄,刺痛了我的眼。
那是些沿街道两侧摊放着的玉米堆,它们以灿漫随意的姿态,铺陈在午后的阳光里,用无所不在的清甜气息,刻意将我拉入过往的久远。我终于记起我曾经坐在某一个老屋里,它有着被柴火熏得黑黑的板壁,还有那个无声无息,总往灶膛里添柴送草的老奶奶。那是个遥远的秋天,我的伙伴们突然在一夜之间长大,只留下老奶奶和我,我们一起守候着那栋古老的房子和装了半屋子的玉米堆。我一直想和老奶奶说说话,可她却自顾埋头烧火。为打发我的寂寞,我赤着脚爬上高高的玉米堆,偷偷将自己埋得只剩下鼻孔。我眯着眼睛,端详着屋顶,看那些从瓦片间隙斜射而入的阳光,穿透过柴草燃烧飘起的袅袅青烟,在午后静静的时光里游动着穷极想象的万般变幻。
睡意袭来,我慢慢沉浸到无边的金黄里,那个多年后这个秋天的我渐渐出现。我看到我一遍遍地走过眼前的这条街道,却不知道我真正地想要去寻找些什么。
你是我吗?
我努力地向自己微笑,却不知身处在过去的现在或是现在的过去,只有不停地走着……
2008-9-27 22:09
最初的地方
在可以追溯的记忆的尽头,有一幢干栏式的茅草房,密密麻麻地立着黄中泛灰的木头柱子,用牛屎和稀泥糊的竹篱笆墙,灰白的被风雨黏结的茅草屋顶,那是我最初到来的地方。我记得我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以至于父母可以将我随便丢弃在床上就可以下地干上一天的农活。当他们回来时,轻柔地触碰我幼弱的躯体,不会怀疑我和这个村子里的孩子会有什么两样。只有我知道,我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因为我的心智那么早地开始苏醒,如同还包在鞘里就开始萌芽的玉米。
我奇怪我的记忆总可以那样清晰,以至闭上眼睛就足以看见竹片缝隙间渗透进幽暗屋内的阳光,那是下午的微黄的光束,跃动着细小的恍若有生命的尘点。四下总是出奇地安静,静得让一些平素些微的声响显得有如通过扩音器般地突出:
赤眼蜂在泥墙上嗡嗡哧哧的低鸣,它正专注地将头埋进墙角里打洞,时而将双足交替地用力往后蹬,掏出牛屎和泥土,时而围着洞口振翅跳舞,它们不停地从远处搬来苍蝇的幼虫,将自己的卵注入后封入泥洞;风巡游过屋前的竹林,发出呼吸般的声响;麻雀呷呷的叫声时断时续;孩子们在村子里相互追逐时远时近的脚步……
这是一个何等丰富的世界,我却只是被父母封存在黑屋子里的孩子。
我不知道这样的记忆为什么总是固执地纠缠在我的大脑里,抑或有选择性地保留这样零碎的记忆,对我有什么样的意义。可是,每当我有时短暂地终止尘世的奔波,疲惫地端坐在屋内一隅,那些影像和声音就总得以复活,神秘得有如宗教里的神谕。
我想我那时定然是抵挡不住这个世界的诱惑,过早地打开了那个黑屋子的泥封,以至机体的某些方面甚至于心智都未能很好地发育成熟。故而一直以来,总是身不由己地不停向前走,却难免不住地频频回顾来路,却始终没能领悟到这个世界走一遭的真正意义。
我是谁?我只是芸芸众生中一对农家夫妇的孩子。
我来自哪里?在我能记起的最初,是那永远留存于记忆尽头的茅草房子。
其实,还没等我度过我的童年,那幢现实中的茅草房子就已经倾颓。父母又开始终日忙碌,不久又盖了栋大的木结构的砖瓦房。但那个田块边上的地基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连茅草房前会发出呼吸般声响的竹林,那株高大的在秋天会结出长条豇豆般籽实的梓木,连同树上的麻雀窝,全部被砍除,渐渐变成了我独有的记忆。
为了证实它们是我独有的,我有时就问父母,他们是否还能记起那栋茅屋的样子,他们觉得那些问题莫名其妙,经常就会答非所问,足见他们记忆中的茅草屋和我的是不同。我还去问比我小的弟妹,全然没想起在他们出生时,已经盖了大房子,谁会记得那样的茅草屋。再说,他们终日忙于生计,记着和不记着,又有什么意义?
后来,我甚至离开那个村子,到离它上千公里的一个小城里生活,也终日忙碌,为自己和孩子买了一个大的水泥房子,远离了农村生活,却没能阻隔故乡和幼年的记忆。走在街道上的我有时还总会茫茫然:
那样的茅草房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如果真的存在过,为什么没能让其他人记起?如果没有存在过,为什么我能够记得那么的清晰?
2009-12-25 1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