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少女
拂晓章
五
腥月的审判(下)11
谁都不知我心底有多暗——
等我有钱了,我们也买一套大房子。
如本性——是这么低等——怎跟你相衬——
你们都被骗了。
情人如若很好奇——要有被我吓怕的准备——
我记得,你死了。
试问谁可——洁白无比——
别吃苹果……
我好像听到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脸颊感受到地毯松软的绒毛。
光线进入眼睛,睁开眼,看见吊灯散射的黄晕,以及宽阔的天花板。
二楼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两旁是一扇扇深褐色雕花门,打过蜡的木地板反射着橙黄的灯光。
通往一楼的木质扶梯旁边有两个花瓶,上面插满白的粉的小花,看起来是雪片莲和樱草。
墨月走到我跟前,露出温和的微笑:
“欢迎回来。”
何娜和杜刚也都赶来。杜刚挥了挥手,笑嘻嘻地说:“哎呀妈哟,你俩可算回来啦!何娜急得遭不住!”
何娜扶起我,显出担忧的样子:“王大哥,你怎么……受伤了?”
这时,身后传来董丁贵的声音:“拿资料回来的路上,直义被摩托车刮了。”
“那些车子咋个这么不长眼!”杜刚皱眉抱怨道。
我环顾四周,恐怖的回忆依然在脑中回绕。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我俩去警局拿资料,然后回来和墨小姐吃晚饭,”董丁贵拍了拍手中的文件袋,“进屋后你走到二楼,突然晕倒了。”
我扶住额头,看着他们。难道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场幻觉?
我摸索身上的口袋,想找到墨镜。但却被一个东西刺痛手指。
拿出来看,是一枚少先队队徽。
金色的五星,骄傲地举着鲜红的火炬。
我已经能分清虚假和真实了。
那幅油画——一个人站在高处,下面有一群人抬头仰望——那是神和受苦的凡人。他们苦苦祈求宽恕,而神的眼中只有冷漠。
我又看了眼何娜,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
在第一次相遇时,她穿着湖蓝色的长裙。
“诸位,晚餐时间到了。”墨月背过身,一步步走下楼梯。
我和墨月坐在长桌的两边,共进晚餐。
奢侈的装潢,银烛台上亮着暖光,水晶吊灯和高脚杯交相辉映。
佳肴散发出阵阵浓香,烤嫩羊肉,比目鱼,新鲜的果蔬。长桌中间鲜花盛放。
墨月坐在珐琅椅上用餐,管家立在身旁。她似乎像从身后众多瑰丽油画的一幅中走出来的。
墨月用手巾拭了拭嘴唇,说道:
“准备仓促,不知道这些菜品是否合你的口味。虽然我们错过了舞会,但至少我们还有晚宴。”
杜刚,何娜,董丁贵也在用餐。他们都一言不发,像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我低头问道: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所有的事情。”
杜刚他们停下刀叉,木愣愣地看向我。
墨月的嘴角稍稍上扬,她端着盛满红酒的银杯,站起身。管家替她挪开座椅。
“10年前,我认识了一位朋友。”
她娓娓说道。
“他一生都活在命运的折磨与嘲弄中,但他却并未因此堕落,而是选择向命运复仇。”
她沿着餐桌,向我缓缓踱步,用雪白的手指滑过餐布。
“如一颗流星,用整个生命作为燃料,想要冲破黑暗的桎梏。这让我想起我的另一个朋友,那个人相信太初有为。”
她用藏着彼岸花的双瞳注视我,似乎已洞察我心灵深处的疑惑。
“这世上值得与我成为朋友的人并不多,太多的人类庸庸碌碌、像原地转圈的小虫。”
“所以,我决定为我的朋友送上一份礼物。”
墨月将手中的银杯置于我面前,杯中猩红的液体开始翻转,渐渐呈现出影像。
痛苦……死亡……灾难……绝望……
好似被无数碎玻璃刺进大脑……
好似被无数冰冷的手捂住面容……
无数哭嚎在耳畔回响……
墨月俯在我耳边低语:
“我做了你一直渴望做的事情。”
然后,她离开了我,沿着餐桌继续踱步。每一个脚步声都几乎要敲碎我的灵魂。
我蓦地站起身,将面前的餐具狠狠摔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你屠杀了整个芙蓉区无辜的平民……光是折磨我还不够吗?”
我已经无法控制我的愤怒,和遍布的眼泪。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
“树苗为什么要渴求朝露,飞鸟为什么在枝头啼鸣?”
墨月将银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神态如湖水一般平静。
“那些虫子,甚至不敢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将美德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掩盖自己丑陋的欲望,直到大限将至才追悔莫及。他们的生命只配在即将奏响的交响乐中做最短的音符。”
餐厅的灯光愈来愈暗,吊灯左摇右晃。桌上的食物张开嘴巴撕咬餐具,酒杯正在生锈、凹陷,汩汩黑汁从杯口溢出。墙上油画变得诡异而模糊,画中人的五官像蜡一样熔化。
杜刚,董丁贵,何娜,都死了。
“快了,这场盛大的交响乐快要奏响。以黑暗为主题,以毁灭为曲式。死神拉响他心爱的提琴,火海和鲜血是管弦乐队的曲谱。”
她渐渐撕去华美的外表,肌肤像玻璃般破裂,从伤痕里流出凋零的花瓣。
“这首天籁时而激越,时而低婉,时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数千万冤魂默默低语。我将在黑夜下挥动长镰,如同指挥家挥动他的乌木棒。罪恶之河流经一座又一座城市,乐曲的鼓点愈发紧促,直到步入命运的最高潮。”
她胴体的一边裹着漆黑的长裙,另一边则露出森白的骸骨。她抬起手臂,遮挡了半边天空。
“听呐,多么悦耳,没有人不为之震撼!所有不安都烟消云散,整个世界的灵魂开始齐声合唱——礼赞这终焉的洗礼。”
几小时前,天府市芙蓉区是这样的景象:
人民公园里的树在燃烧,楼房和街道也在燃烧,天空是火焰的颜色。
人们拼命逃跑,但无论跑到哪都有爬行的怪物。流浪汉拖着肠子挣扎,从他背后伸出一只长爪。有人仰起头,看见巨大的东西在天上漂浮。
米粉店和小卖部里弥漫着腐烂的气息。老板娘,工人们,拉二胡的老叟,不见踪影。几张报纸散落在街道中央,尸体怀里的婴儿声嘶哭叫。
一支队伍自风沙中走来。骷髅,身着黑色披风,手举长矛,在腥月下徐徐前行。它们穿过被血染红的芙江,所到之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黑暗,只有黑暗。
突然,我又看见明亮的灯光,餐桌整洁,房间完好如初。
杜刚他们正专心进餐,陶瓷盘上的羊排还在滋滋冒烟。
墨月坐于对面,再次露出温和的微笑。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正义和光明。”
我埋下头,后背发凉。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舞会’……既然你已经杀了所有人,为什么不杀了我?”
墨月回答道:“因为我需要你。”
“你越是想拯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便会将你伤害得越深。与其看着所爱之物无可避免地腐烂,不如将它们亲手摧毁。”
她的双眼流动着邪光。
“你难道不想夺回曾失去的一切?我能让你主宰世界,我能让你弥补所有遗憾,只要你愿意跟随我左右。我无所不能。”
少女的话语传进我的耳中。我将手伸进衣袋,心中升起犹豫。
我做过的错事,我愿意赎罪,怎么样都好,所有的错误我都承认。
我多希望她现在杀了我,我多希望能不再活在恐惧中,我多希望一切能重头开始。
我……
我没有回答,长桌两端陷入久久的沉默。
噗嗤,墨月的肩膀微微颤抖,先是咯咯轻笑,然后放声而笑。
起伏不断的笑声回绕在房间里,像夜空中的杜鹃,在新月下,在假象与真实的谧林间,无忧无虑地挥动羽翼。
“抱歉,是我玩得太过火了。尊敬的朋友,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打算置你于死地、让你左右为难吧?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墨月低下眉,十指交叉。
“实际上,我是来帮你的,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你。”
注意到我疑惑的神情,墨月继续说:“今晚有二十万人死于非命。为了更伟大的事业,他们不得不死,但……我能让他们重获生命,只要你愿意。”
我盯着她的眼睛:“代价是什么?”
“没有代价,”墨月嘴角上扬,“只要你点一点头,就能成为这座城市的救世主。”
我反驳道:“你在撒谎。”
“呼呼,聪明……我只想要【那个东西】。”
墨月从果盘里拿出一颗苹果。
“有什么关系呢?【那个东西】早在10年前就已经污秽不堪,如今你也不再需要它。和拯救数十万生命的壮举相比,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看向左手,发现自己正握着一颗苹果。
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烛光的映照下令人迷乱。
她说得没错,【那个东西】已经不属于我了。
没有人能打败自己的罪恶……
就在这时,我的右手不知为何被狠狠刺痛。
我将手伸出衣袋,有个东西刺破了我的皮肤,手指被划出一缕血。
带着炽热的温度,不停朝我手心流动。这是属于我的血液,每一点水滴,每一个细胞,都是属于我的。它正从我的皮肤里汩汩涌出,向我展示它的色彩。
我明白了。
“我是个杀人犯,我是个伪善者,我是个疯子。我多希望这些罪恶能就此消失……”我的语气很平静。
怪物和恶魔正观察我的举动,我没有在意它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要做一个决定,但不是现在。
我张开嘴,说道:
“给我一支烟。”
墨月递了递眼神,坐在我身旁的杜刚摸出包红塔山,敬上一支香烟。
我接过香烟,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烟嘴,其余手指托着烟身。我又用银色的老式打火机点燃它,咔擦。
烟头随着呼吸一熄一燃,雾气袅袅,吸入肺里,升入脑中。
尼古丁麻醉了心灵,氤氲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如同一支年代很老的二胡曲,老得让人们记不清,有许多很老的故事。
然后,我张开嘴吸气,残烟自鼻中喷出,消散在时间里。
墨月的眼中没有了可怕的自信,她无法猜到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只是想吸一支烟。
“正义,就是做正确的事情。”我说道。
我扔掉香烟,香烟掉在地上。
我将【那个东西】——深藏在苹果里——扔向墨月。
他们的眼睛被飞出的苹果吸引,然后,我做出了决定。
【在我小的时候,家人和老师告诉我,我们生活在一个光明的社会。】
【好人总比坏人多,所以正义终能战胜邪恶。】
【我曾认为那是一个谎言。】
我从腰间掣出手枪,时间变得很慢,我能清晰看到苹果飞动的轨迹。
【我曾认为罪人从未受到惩罚。】
【我曾认为正义从未得到伸张。】
【我曾认为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惩罚罪恶。】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杜刚慌忙扑向我,露出丑陋的真面目,但他来不及阻止我了。
【这个世界可以给你一百个理由让你杀人,这个世界可以给你一千个理由让你堕落,这个世界可以给你一万个理由使你绝望。】
【但你依然可以选择光明。】
【至少每一段痛苦都有它的尽头,没有走不出的悲剧。】
我用我唯一能看见光明的眼睛,直直地凝视苹果,枪口指向前方。
【这就是我的决定。】
扳机叩响,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
子弹射向苹果,穿过重重迷雾、废墟、黑色的河流、以及所有黑暗的回忆,击中灵魂最深处的火焰。
轰!
苹果爆炸的瞬间,烈焰,猛地窜起,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火舌在整个房间肆虐,将长桌撕得粉碎,餐具哐啷哐啷摔落地上,食物化为残渣。
那些怪物被炸得七零八落,我被气浪狠狠地扔到墙角,全身各处都流着血,但我感觉不到疼痛。
吊灯滚落下来、噼里啪啦作响,丝绸窗帘呼呼燃烧。灼热的空气,翻滚的浓烟。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正义?为了审判?还是为了赎罪?
也许我只是不想辜负那美丽的芙江。
身着墨衣的女性,自火墙中走来。
生命正从我身体里流逝,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道:
“你也许可以操控人类,你也许可以征服人类,但你无法了解人类,永远也无法。”
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
“你本可以得到救赎。”
我看向她,露出微笑。
“没有人可以得到救赎。”
我将一个小玩意从衣袋里拿出。
五角星,高举鲜红的火炬。
在熊熊烈焰中,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就这样,一个故事结束了。
华丽而又悲壮,结尾就连我也未曾料到。
人类果然是宇宙中最美的珍宝,无论怎样欣赏都不会厌腻。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也会这么想吧。真想早一点见到【他】啊。
之后又会怎样呢?所有被命运布置的棋子,会按照注定的轨迹移动吗,抑或将整个棋盘掀翻?
呵呵,其实我更期待下一个故事。
在某个下午,时间记不清了。照着天色估摸,大约下午三四点钟。
在芙江的河堤边,林琳坐在石凳上,王直义倚着柳树。
她好像正吹奏口琴,他静静地聆听——他还穿着审判人的服装,但他的衣服上没有血迹。
口琴的声音,有点像雨后带着湿尘的空气。
林琳放下口琴,问道:“小铁,好听吗?”
王直义没有回答,柳叶落在他的肩头。
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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