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主是个罗锅,一个大字不识,地地道道的无产者。他在东北光复的前两年从山东一路逃荒要饭到东北,经高人指点,在黑龙江克山县落脚。他在日本开拓团的地边上开垦了一块荒地,起早贪黑,勤勤恳恳,收益丰厚。到后来,荒地的面积越开越大。他种不过来了,就捎信给山东老家,叫人过来一起种。老家的亲朋好友响应他的号召,来了五六家子人。来的人就租种他开的地。等到东北实行土改时,他就被正式划定为的地主。1958年,十万转业官兵开发北大荒,他被克山农场雇佣为烧窑工。他的窑越烧越好,哪个农场需要就调到哪个农场去,都是临时工,最后还是汤河口农场5队把他转为正式工。土地主不知从何时起养成唉声叹气的毛病,整天咳声叹气。给他转为正式工时,郭信良书记找他谈话。他说:“唉,感谢啦!唉,俺呐,唉……”
受到这几个人的影响,六排那十几个老职工看上去都是灰头垢面、低眉垂首。从一、二排调整下来的人被安置到六排后,这个排的气氛就严重的沉重起来。
我正忙着领取装备和枪械的时候,毛子把他的被褥都卷到一张床单里,单薄的身体支撑着一个巨大的包袱走出二排的帐篷,缓缓向六排那架新搭建的土窝棚走去。北风骤起,他被吹得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此情此景,那首“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诗句突然涌上心头,梗住我的喉咙。不一会儿,六排那边传来爆发般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大,响透整个营区,向无边无际的荒原肆无忌惮地扩散。
我一阵心寒,仔细听去,哭声不像是毛子的,再听下去,哭声不止是一个人的。
我的豪情壮志遭到哭声猛烈撞击。
六排窝棚里的哭声宣告了知青队伍的第一次分裂。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聚集到一起本应服从于同一个使命,无奈一道家庭出身的门槛将他们一分为二。
我的心也随之分裂了。因为毛子而分裂。毛子不但是我的中学同学,还是我的小学同学。他跟我受过一样的教育,也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共产主义接班人。他下乡以来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不但做的一样,想得也一样。可是,他因为一个俄罗斯外祖母而与我分道扬镳了。
毛子被划为另册完全是无辜的。他纯洁、热情、好学上进。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个不是由于他自己的原因而受到惩罚。
我到六排去向毛子告别。我们默默无语。我不知道该怎样宽慰他,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武装连整装待发。我们在营区的空地上庄严地集合,运送我们的军用卡车严阵以待。
左琳把一只暖水袋插进我的背包里,嘱咐我:用它的时候一定要包上毛巾,免得烫着。然后,她转身回到送行的人群里。一股暖流荡遍我的全身,从头上热到脚底。我知道:那只暖水袋里装着一个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李东山振臂高呼:“出发!”
我们鱼贯登车。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叫做福利屯的小镇驻下。
福利屯离中苏边境线只有二三十里路,不到一千户人家,是方圆几十里的集贸中心。这时,小镇笼罩着战争的阴霾。我们进入镇子的时候正赶上防空演习,尖锐刺耳的防空警报把大街小巷扫得一干二净。警报一解除乌泱乌泱的人群就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惊恐万状。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跑步前进,他们哗哗哗的步点儿把小镇子震得摇摇晃晃。一辆辆军用卡车罩着密不透风的苫布,苫布上挂满了用来伪装的松树枝叶,茂密的枝叶随着卡车的颠簸剧烈地颤抖着,张扬着,此起彼伏。
老百姓们顾不上看热闹。他们忙乎着各自的事儿,坚壁清野,往玻璃窗上贴纸条。纸条是用报纸剪裁的,一寸宽,每隔15公分贴上一条,斜着贴,再交叉贴,贴成一张网,纵横交错。
店铺都没开张,一律上了铺板,街上没有货摊,没有买卖,没有饭馆,没有作坊,城镇该有的一切商业活动都没有,小镇子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屯子。
我们在一个当地人称为大车店的旅馆里驻扎下来。大车店里满满当当住了两个连队。我们是一个,另外一个是112团派出的武装连,性质和任务跟我们一模一样。
林参谋宣布:我们现在已经属于军区前线指挥部通讯营。通讯营的1连为现役部队,是专业的通信兵,已经上去了。他们的任务是测量,确定电线杆子的位置,在每一个确切的位置上打下标桩。我们是2连,任务是挖坑和竖杆子,按照1连留下的标桩挖坑,然后在挖好的坑里把电线杆子竖起来。112团那个连编为3连,他们负责挂线。
通讯营的营部就设在这个大车店里,占据了最好的两间砖瓦房,无论官兵清一色的现役军人,绿色的军装,红色的领章,在我们面前神气活现。我用非常羡慕的眼光向他们的阵容张望。望着望着,一张熟悉的脸孔突然间跳进我的视野。
那张脸是白净而细腻的,两道细长的眉毛呈八字形状布置在两只细长的,蛇一样的眼睛上方。细长鼻子的中间部位略微隆起,像一道凸起的山岗纵贯于一盘苍白清冷的盆地上。细长的嘴由两片薄薄的嘴唇严密地封闭起来。这副特别的面孔属于一个特别的人物。此人便是我同校同级但不同班的同学——余英明。
余英明同学一贯迈着沉稳的步伐行走在校园里。这样的步伐并非出自于他稳重、低调的生活态度,而是在掩盖着一个严峻事实——他有点跛脚。他还有个妹妹也在我们学校,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自然是比我们小一两岁。他们的爸爸是省军区的副司令员。余氏兄妹在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前夕光荣参军入伍了。按道理说,他们都不到十八周岁,不够入伍的年龄。但是,部队为他们这类子弟设计了一个特殊的兵种——“小兵”。于是,兄妹俩就穿起军装,以小兵的身份跟我们拜拜了。在那个“火红”的年代里,军人是最时尚的职业,军装是最时髦的装束。穿起时装,走进时尚的行列,余氏兄妹在我们八百多毕业生中鹤立鸡群。
想不到我会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意外地遇见了时尚人物。由于不想让时尚人物又意外地骄傲一次,我没有过去跟他打招呼。然而,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内心深处总是涌动着一股酸楚的潜流。
次日一早,赶上黄半斤当连值班员。他吹了哨子后就晃里晃荡地走到院子当中,操着尖溜溜的嗓门朝我们喊道:“快着点!站四排!站四排!”
正在这时,王旭文走过来。他听到黄半斤如此下达口令无比惊讶,一股火气直冲上来,瞪着眼珠子质问:“怎么喊口令呢?啥叫‘站四排’?”
老黄一时没了主张,不知错在哪里,充满委屈地反问:“那该咋说嘛?”
“四路纵队!”王旭文快疯了。
在一旁观光的营部同志们差点儿笑翻在地上。
因为在营部跟前丢了脸面,王旭文把我们好好的整训一番。我们都是青年学生,在学校的体育课上受到过良好的军体教育,训练起来上路快,悟性高,一会儿的工夫就齐齐整整,然后又搞了些单兵训练。很快,我们的军容就像模像样了。
我们在整训结束时迎来了一个大人物。林参谋只介绍说是军区首长,没有说明他的具体职务、姓名等,可能出于战场保密的原因。首长操着纯粹的湖北土话,绘声绘色地讲了半个钟头。讲到兴致时,他把披在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扔到地上,挥舞着拳头。那只拳头白胖白胖的,就像一只小馒头。他的话我们竟然一句都没听懂,完全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林参谋带头鼓掌时,我们随声附和地拍了几巴掌,拍得无可奈何。更难堪的是讨论,李东山居然布置我们以班为单位讨论首长的讲话。我们无言以对,面面相觑。还是罗立华说了实话:“讲些啥子嘛?”
讨论的时候,我们主要是讨论给首长起个什么外号为宜,论来论去,决定叫“四不清”,即:身份不清、姓名不清、言语不清、目的不清。
“四不清”在漆黑的深夜,在卡车灯光的照耀下,在肆虐的雨雪中,挥动着他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把我们送上开往别拉红河的雄关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