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歌嘹亮:“红色的帽徽红领章——红色的战士红思想——全军上下一片红——颗颗红心向太阳……”
一曲歌罢,人心振作,全连振臂高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出发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今天是最后一搏,李东山嘱咐大家要兵贵神速。他明察秋毫,一丝北风已悄然而至。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那天的运气极佳,直到找出那根标桩都没踩湿棉胶鞋,地面是平坦的,没有塔头,只有荒草,齐腰深。我抡起铁锹将坑边的草砍倒,打开作业面,开始挖坑,还是运用李东山的反式蹬锹法。
刚挖了两锹就觉得力气用尽了。我隐隐约约的想起昨晚发烧昏睡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议论李东山的这种方法,褒贬不一。有人说这种方法容易把能量很快的消耗完,有爆发力但没有耐力,不能持久。可能这种说法有几分道理,我想,昨天往回跑的时候之所以虚脱就是能量耗尽了。心里想,还是悠着点劲儿吧。
我把锹正过来,效率锐减。这下子让我身陷矛盾之中。于是,我正两锹,反两锹,再正过来,再反过去。挖着挖着,水又冒出来,再用脸盆淘水。就在快挖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声枪响把我吓了一跳。我还没反应过来,“啪啪啪”又是三连发,子弹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立马卧倒(其实是下意识地扑倒),坑里的积水哗啦一下溅起来,喷到我的脸上,然后顺着脖子贯进上身。我没觉得凉,把枪端起来,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观察。
万籁俱寂。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苏军打过来了。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轰隆隆的卡车声由远而近。李东山站在驾驶室的踏板上大声喊道:“谁打枪?怎么回事?”
“我!”一个蛮有特点的声音答道。
“有狼!打狼!”那个声音声嘶力竭地接着喊。
这时候,我已经从那个奇特的音符里听出想要“打狼”的人是谁了。这哥们儿呲着两颗比一般人都大的门牙,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洪飞的身后,因此荣获一个雅号——“牙秘书”。
牙秘书的位置在我的正前方,离我一百米。李东山朝他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嚷嚷:“大家注意!把周围十米以内的草砍倒!射击之前必须喊话!”
李东山喊的这些话都是王旭文在两天前交代过的,属于操作规程。进入作业位置时,必须看清前后战友的位置,射击前必须喊话,提醒前后的人注意隐蔽自己,以防伤及战友。看来牙秘书是惊慌失措,乱了套路。
我这时才觉出冷,那股冰凉的水冲进胸口后就四处奔波,游历全身。
不过还好,左琳那只暖水袋拯救了我。我把包在它周围的毛巾取出来,擦干前胸,再把它从肚子上移到胸口,把腰带向上移动十公分,把它固定住,让它温暖着那颗饱受重创的红心。
这使我又一次想起左琳,她真是我的好姐姐。两年前她向我妈告密,说我要去参加武斗并带领我妈把我拖了回来。虽然让我丢了面子,但她毕竟保护了我。今天她又一次保护了我。
不知怎么回事,每次想起左琳就联想起达雅。达雅正在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再次振奋起来。
我第二个坑挖到一半的时候,半数以上的人都已竣工,欢呼着往回跑。那个打我黑枪的牙秘书也上了路。他异常兴奋,疯疯癫癫地喊着:“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万万岁!万万岁!……”
我有点着急了。就在这时候,黄半斤扛着铁锹稀里哗啦地走过来。我大喜过望。不过,我对他的希望和失望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他不是来帮我的,只是来督阵,骂骂咧咧。他冲我喊:“就你他妈的身子骨娇贵!我看你也没少吃馒头!怎么干起活来就他妈的无精打采的?嗯?快着点吧!别剩下你喂了狼!”
说着说着,他就从我身边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朝着韩本五十六那边。不久便传来他辱骂小韩的声音,不堪入耳。
我气愤到极点。居然有这样的败类!还当排长?我真想跳起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愤怒能化成力量,极度的愤怒能化成无穷无尽的力量。黄半斤到来之前我已经耗尽了浑身之力,他走了以后反而浑身都是劲儿。
天色变得灰暗起来,一阵北风徐徐而动,气温开始下降。我有些心慌意乱。这时候,罗立华和洪飞一齐向我走过来。他俩要帮我。我建议他们过去一个人帮帮韩本五十六,他一定处在十八层地狱的煎熬之中。
结果,洪飞过去了。罗立华留下来。他也是反着用锹,但不用脚蹬锹板,用肚子压锹把,全身用力往下一压,锹板就下去一尺多深。他挖坑,我淘水,一会儿的工夫就挖了。
空中飘起了雪花,我们踏上了回程的跑道。
雪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翩翩起舞,把眼前的一切都罩上灰白色,天是灰白的,地是灰白的,天和地的交界也是灰白的。一个灰白色的世界铺天盖地席卷了别拉红河。只有被推土机推出来的跑道被我们踩踏成黑色。黑色的跑道像一把利剑划破了灰白的世界,也划破了这个世界企图掩盖草地上那一派辉煌的欲望。然而,人斗不过天。草地上的辉煌最终还是被灰白的世界掩盖了,掩盖得无影无踪。
我们十几个人成为往回跑的最后一批。这批人又狼狈又壮烈,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有几个人已然昏迷过去,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只好被抬上卡车。他们上了卡车后就被人架着活动,推推搡搡,折腾得口吐白沫。
韩本五十六脸色像一张白纸,张着大嘴,摇晃着两只手臂,做出垂死挣扎的姿态。洪飞陪着他跑,不断地激励着他。我们并肩前进,用神情互相激励。他用手含含糊糊地指了一下天,又指了一下他自己。我一时弄不懂他的用意,并且也丧失了探索的兴致,于是向他伸了一下拇指,就算明白了。
张大伦的情形最为惨痛。他匍匐在地上呕吐,黏糊糊地吐了一地,吐到身上,手上,满脸都是水,冷汗、眼泪、鼻涕、口水掺和到一起,就像涂了一脸的油彩。王旭文把他拽起来,拉着他的一只手,跑了没两步,他就又瘫倒在地上。王旭文的个头太高,没法架着他,就把杨三奎喊过来。杨三奎正在伺候另一位蒙难者,那位仁兄是个大个子。王旭文正好跟他对调。临走,王旭文跟张大伦开玩笑,学着结巴,说道:“报告——连连——连长,没——问问——题。”
张大伦苦苦一笑,露出一付哭相,随后,一只胳膊就吊在杨三奎的脖子上,两条腿机械地前后移动着。
我在冲刺极限。那顶温暖的帐篷鼓舞着我,眼前恍恍惚惚地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帐篷里悬挂着无数盏马蹄灯,马蹄灯释放着明亮耀眼的光芒。光芒照射着三只汽油桶制成的火炉,火炉烧得通红通红。一张张生动的脸围在火炉周围,说说笑笑。北京知青在炫耀长城、故宫的雄伟壮丽;上海知青在吹嘘外滩、南京路的盖世繁华;杭州知青在夸耀西湖风景的无穷魅力;天津知青在显摆海河的气势磅礴;哈尔滨知青在白话太阳岛的欧式风情。帐篷里的咫尺天地里竟装下了万里江山。就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李东山和王旭文并肩走过来。他们手里拿着用红绸子做成的花儿,把第一朵戴在罗立华的胸前,把第二朵戴给洪飞,把第三朵戴给韩本五十六。他们走到韩本五十六面前犹犹豫豫,最后,还是给他戴上了。然后,他们来到我的面前,微笑着把那朵红花交给了左琳,左琳又微笑着把红花交给了达雅。达雅害羞极了,她转过脸去不看我,她的脸都红透了,她把红花往我身上一丢就跑得无影无踪,留下了无限绵长的甜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