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公路勉强可以通车了,但没人敢在这样的路面下开车,所以其实跟封山差不多了。
挂满了雪的大山银装素裹,端的是异常美丽。张大生开始还很兴奋,但大雪封山的后果已经渐渐显现出来了。他们的补给车上不来,没有蔬菜,只能吃库存的肉罐头,没几天,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了变化。张大生开始烦躁起来,罐头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很久没见到生人了。当初他跟师傅学徒时把师傅爱聊天的毛病也学来了,这是手艺人的通病,见到木头疙瘩也能聊几句。可是现在战友们都显得很沉闷,找不到人聊天,这让他快憋出病来了。
这天夜里,吹过了熄灯号后,兵们上床了。张大生睡不着,想跟旁边的人聊聊天。但那位不停地打着哈欠,没多久没睡着了。张大生闲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是这里最新的兵,已经感到快要闷死了,不知道其它的老兵们是怎么度过来的。
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远远地传来,呛呛啷啷的,走到近处,“扑”一声,显然是摔倒了。跟着,听到班长的声音:“谁?”没人回答,班长打开的电筒在张大生的眼前晃了一下,然后照在那人身上。“天,是你!老马,你怎么了?”
张大生从床上跳下来,冲到门口,来到班长那里,果然看到了老马。老马是个司机,平时大大咧咧的,可是方向盘把得极稳,开这条路二十多年了没出过一次事。老马满身是血和雪,喘着粗气说:“我的车开到山下去了!”
老马说单位有件急活,要穿过这条公路,可是没人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开。他就接了这趟活,还顺便给哨卡带了些蔬菜来。可是运气不好,一路来车子坏了修,修了坏,错过了时间,开到现在才到山腰上。没想到车胎又突然炸了,路太滑,没把住方向盘,车往山谷下掉去。他反应快,及时跳下车,可是半道上搭他顺风车的一个老百姓却跟着车子掉下去了。他想去找,但天色太黑看不见,只好跑到这来求援。
李阳一声令下,哨卡的兵们立即全体出动。他们来到出事的地方,电筒的光照下去,大家都长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不算太深。带来的绳子应该够用了。李阳正要把绳子绑在身上去救人,张大生上前说:“班长,还是我去吧!”李阳没理他,继续绑绳子。张大生大叫道:“班长,让我去吧!”他的声音里竟然有颤音了,像是要哭的样子。李阳奇怪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大家帮张大生绑好绳子,李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看到人你就把他和你绑在一块,我们一起拉你们上来。汽车的事等天明后处理。记住,你自己一定要小心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张大生一直在哆嗦着。
绳子放到一大半的时候,张大生已经到了老马的汽车旁。幸运的是,汽车是尾部先着地的,车头没怎么破坏,里面的人有很大可能还活着。果然,他听到了一声声轻微的呻吟声,打开电筒一照,里面卧着一个人。他大声叫道:“你撑着点,我来救你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变形的车门打开,小心地查看那人的伤。没看到什么大的外伤,就慢慢地把他拖出来,然后把他放在一块散落的车门上。跟着,把身上的绳子解开,将那人和车门一圈圈地绕好,绑紧,最后大声地对着上面说:“好了,大家拉啊!”
李阳他们把绳子拉上来后,愣了愣,很快就明白张大生是怕那人在拉上去的同时会受伤,忙叫两人把伤者抬回哨卡。又把绳子丢下去,说:“张大生,你上来吧!”
可是没有传来回音,李阳等人心一惊,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忙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但叫了很久还是不见他的回应。大家面面相觑,李阳正要把绳子拉上来,自己下去查看。这时谷底传来了抽泣声。李阳心中一声石头落地,叫道:“张大生,你在下面干什么!哭个啥啊,你快给我上来!”
张大生哭声声音说:“班长,我不上去了,我就在这了,让我死了算了!”
李阳没好气地说:“都是当兵的铁汉子,没事净娇情做啥,我命令你,你给我上来!”
“我不敢上来,班长,我老实交代吧,这车祸是我造成的!”
李阳吃惊地说:“你说啥!什么是你造成的?你又不是老天爷,你能造成车祸?”
“没错,是我造成的!”张大生一字一泪地说,原来他闷得发慌,想找司机聊天切磋手艺,可是大雪封山,没有司机敢来。但他同时想到,一定会有技术高超的司机不信这个邪的,怎么才能把他们留下来呢?于是他就想了个歪点子,自己制造了几枚尖刺撒在路上,只要有车来,保管能把他们留住。没想到竟然出了车祸了,他越想越害怕,干脆呆在下面不上来了。
李阳叫道:“你一共做了几枚尖刺?”
“五枚!”张大生肯定地说。
李阳哭笑不得地说:“我倒是捡到过你的尖刺,一共正是五枚,当时我还在想是谁这么缺德呢,原来是你小子!”
张大生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老马在上面喊道:“小兵哥,我开了二十多年的车了,难道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把车胎弄破的?我敢保证不是尖刺弄破的!咳,你就不能自己去看看车胎吗?”
张大生一拍脑袋,怎么把这事忘了,他来到那个炸了的车胎前,仔细查看起来,一看,顿时就乐了,车外胎没有刺伤的痕迹,以他的修车技术,当然能看出来那胎是从里面往外炸开的。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叫道:“班长,我上来啦!”
回去的路上,雪又下起来了。张大全的手电四处照射着,虽然看不清楚远方,但他知道,青藏高原上的雪一定是最美的!
铁打营盘流水兵
李一海知道退伍名单已经到连长那,只等他往上报了。
在这戈壁沙漠的边缘上服役了三年,当年的新兵蛋子变成了现在的老兵,但李一海还不想退伍。连长耳根子软,去求求情再多留一年说不定能行。于是他推着自行车就去了连部。
路两旁的胡杨林子已经颇具规模,绿叶婆娑,在这茫茫戈壁中展现了旺盛的生机。这都是一年年来兵们栽下的,留下一棵树,也就是把自己的另一半留在了这里。
连长正在办公,听到“报告”声,抬头一看,笑了起来,说:“一海,是你啊,快进来。怎么样,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一个月前,李一海奉命进县城办事,回来的路上看到一辆装载化学气体的闷罐车翻到了路下面。气罐子已经破裂,正发着“滋滋”地泄露声响。驾驶室里两个司机已经昏迷过去。李一海砸破窗玻璃,把那两人救了出来,然后用他们的手机报了警。完了后他就不醒人事了。
这场严重的事故被他控制住了,两个司机也获救了,只是他在救人的过程中吸进了不少毒气。现在正在休假康复中。
李一海拍了拍胸口说:“就我这身体能有什么事?早好了。”又吭哧吭哧地说:“连长,这个……这个……”
连长奇怪地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李一海鼓足了勇气,说:“连长,今年我还不想退伍,我想再留一年。”
“我记得你去年也是这样说的啊。”
李一海脸一红,去年说的话他自己也记得,当时他说:“连长啊,就多留我一年吧,就一年,明天一定退伍。”连长就把他留下了。
李一海二十岁高中毕业就当了兵,在部队里他无论什么都能拿得出手,什么射击拳击,比武比素质,他从来不惧。可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从来不敢对人说,他怕回到地方。一退伍,他在部队里的努力就白费了,这就意味着他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所以他不想退伍。虽然也知道终究是要退的,但能多留一年也好。他支支吾吾地找借口说:“我爸是个老军人,就想着我能当一辈子军人。我要回家了,他该多伤心啊!”
连长说:“说实话,你这样的兵我也舍不得你走,可是我们这是个小站,上面没给我们连转军士的名额,最多你也只能再留一年。”
李一海不由得兴奋地说:“连长,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连长微笑着点头说:“答应了,我喜欢你这样兵。再说了,你不久前还立了大功,应该没人会反对你继续留下来的。”说着拿起笔来,在退伍名单上把他的名字划去,说:“对了,你反正也是在休假期间,不如上县城去玩玩,顺带着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建德门十七号去,找一位姓张的大叔。”
李一海简直要乐疯了,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容易就成功了。他连声谢过连长,接过信,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问了人后,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建德门十七号。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腰板直得就像背后绑了木板一样。“请问您是不是姓张?”
那人点点头,说:“我是姓张,请问有什么事吗?”
李一海就把连长的信给他看了。那人拆开来一看,微笑着说:“谢谢你,快进去喝杯茶吧。”
李一海就走了进去。趁着那人倒茶的工夫,四下里一看,发现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眉头一紧,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凑近了一看,顿时站起来,立正,“啪”地向那人敬了个军礼:“首长好!”
那人笑了起来说:“我早就转业了,你不用再向我敬礼了。”
李一海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没看出来您原来是个大校。”可不是吗,相框里这人身穿大校军服,那肩头的两杠四星曾是李一海的梦想。李一海想了想,又困惑地说:“大校上去就是将军了,您为什么不再多服役几年当个将军呢?”
原大校哈哈大笑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能当一辈子兵呢?况且,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正这时,门外有人喊道:“老赵,出活了!”原大校马上回屋拿起了一箩子木工家伙来,说:“得,小伙子,不能陪你了,咱们下次聊!”李一海目瞪口呆,问道:“您、您当了木匠?”原大校爽朗一笑,说:“这是我的老本行啊。”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说,参军前他就是个木匠,当兵几十年一直没机会痛痛快快地做过老本行,这不,转业回来后他就谢绝了地方上给他的安排,自个儿成立了个装修队。
李一海在十七号的门口呆立了很久,突然间就想明白了,人家一个师长都能这么洒脱,他一个士兵为什么不能?
回到连队后,他找到了连长,说:“连长,我想通了,还是退伍吧。”
“真想通了?”连长有点奇怪。
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连长就笑眯眯地在退伍名单上下了他的名字。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退伍兵返乡的日子了。一大群穿着军服却去掉肩章的大老爷们又哭又笑的跟战友们握手拥抱。李一海站在连长的身边,泪眼涟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去后好好过日子,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到了哪也别忘了你曾是个兵。”
李一海知道这话的份量,点了点头,说:“对了,连长,有个事一直想告诉你,但又不敢说。我……我那次救人,其实是故意吸进毒气,想继续留下……”
可是连长已经不见了,他在跟别的退伍兵说话。
火车开动了,连长追着车厢,追上了李一海,在他挥舞在车窗外的手中握了一下。李一海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一看,是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你永远都是个好兵!
李一海看着渐渐抛在身后的连长,鼻子一酸,眼泪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