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玄殳
我没有想到,我所有的从容会戛然而止,也是那一刻才明白,遗忘是一种罪。当警察推开我陈旧的门,只差一两天,我就要搬离这座城市。它曾带给我年轻的悲喜交加,也曾带给我忐忑与挣扎。当我最后一次挤上老态龙钟的城铁,还庆幸着自己终于要告别这样不便的轨道生活了,却是一纸死亡认定书,一件她的血衣,一只磨损的手机,让我不得不踯躅,不得不潸然泪下。这令我无措,却甘愿领受。
我曾经沉迷过的北京的夜,昏黄的街灯一盏一盏数年如一日地冷落我的孤单。假若城市是有灵性的话,我便早早深陷于其中了。6年前当我走下飞机的那一刻,便深深感觉到 自己是多么渺小地站立于这座古城。而后我的唇被看似毫无恶意的风吹得干涸,上海四季的兀然翻转都不曾催得它如此灼渴,而后我的视野变得浑浊,这北方的心脏仿佛从来就没有清朗的一刻。我披着厚厚的棉衣,跟随警察离开我已经退租的房子。我的男友先前才离开,是他替我整理了回家的衣箱。我的脑海中还盘旋着他的眼神,他的衣角,他的手指,这样轻柔地关上了我的行李。而我却在之后不久,被瞬息间调转方向的命运毫不留情地再次击倒。我想,我该是要失去他了。这令我感到害怕。
那个恋家、任性,吵着闹着要辞京回家的女孩是我吗?那个一路坦途,令家人自豪的女孩是我吗?那个已经找到恰当的情感归宿,即将踏上新的生命旅途的人是我吗?谁还惦记曾经的另一个我?那个死去女孩心里的我……我可不可以不要承认我认识她,我为什么要跟随警察走?我可不可以不去回想那些狼狈,那些我永远不想再去面对的荒芜记忆?
“我读不出方向,读不出时光,读不出最后是否一定是死亡。”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时隔多年,仅仅因为一个人、仅仅因为一段尘封的情感,我依然没有走出自我的困顿与迷局,我依然还是那个茫然、无措的样子,而无法对生命作出清晰明朗的判断。
像我这样的好孩子,从没有想到会坐在派出所的谈话室里,也压根不会想到自己会无法坦然回答警察的问题,压根不会想到,会有这样冷漠的盘问目睹我从心底流淌的哀痛与清泪。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6年前”
“为什么她的手机里只有你一个人的联络电话?”
“……”
“为什么你不说话?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2年前……夏天。”
“在哪?”
“西单……”
那天夜里,我的脑海中反复响起、整夜撕扯我神经的就只是这个站名而已。广播里的女人用这样生硬、这样咄咄逼人的声音诵念着我多年前关于北京的热爱。我曾经只为了听这个站名而反复路过“西单”,我是在听到“下一站西单”的声音时透过车窗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她正穿着单薄的白色吊带裙,站在供路人休息的坐椅上。张开双臂,任一个粗糙的男人拍摄,她身后是裹着厚厚棉衣的路人,新奇而鄙夷地打量她。
但那些川流不息的猎奇眼神竟令我透心冰凉,竟令我莫名愤慨,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坐过了站,又折回来,她那时正蹲在地上瑟瑟地颤抖。我冲出车门,拉着她就跑……我的拇指触到了她手上的红线,竟然这样纤细这 样艳丽动人。现在想来,是我冲动,是我莫名其妙。总之那一阵疾跑,于我,于她,都是一场劫难。
她叫Moli,比我小一岁,没有父母,来北京就是为了找父母。有钱的时候不想回去,想回去的时候却已身无分文。因为长得漂亮,14岁就开始到处做模特拍照。当然不是那种T型台,而只是那些自由摄影师的木偶。他们成不了器,她就永远只是个玩物。但她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被拍。摄影就是这样好的方式,美丽的世界不曾拥有,就像美丽的年华,却可以将影像如实地记下,就像记录生命的盛放。我有时会想摄影师若是不爱她,又怎能捕捉她的美,而若是爱她,又怎舍得让她供这个世界赏玩。
我说这话,也许既不懂艺术,亦不懂爱。
她没有读完初中,不看书不看报的。她曾对我说“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大学生”,她又怎会知道,我有着多么辉煌的中学生活,一路得奖无数,考入全国最好的大学。我与她基本不谈这个,若是谈到,便是我有意伤她的时候了。
那日我与她逃离地铁站时,分明听到后面那男人操着烂熟的京骂在后头嘶吼。但他不会追上来,因为他正在调试的照相机,是他全部的家当。我把自己的羽绒服给Moli穿,而后替她买了双鞋。她就像我的娃娃,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她。她扑闪的眼睛竟连感动的泪花都没有,这就是她特别的地方,不会因为那些世俗的判断玷污生活的原味。我没想过施舍,没想让她感动。只是她张开双臂的那一刻,令我觉得美,觉得心疼。
我喜欢她。
我替她租了便宜的招待所,这是我尽最大努力能为她做的事。那时候我没有想过未来,但我不能把她就这样草草地扔在西单,用一双鞋一顿饭就把她打发了,我只是这样想。我没有问过她和那些摄影师的事,没问过她从前怎么生活。我告诉她以后不可以冬天穿这么少拍照,而后告诉她,我会常来看她。她没有丝毫排斥的态度,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盲信的天真,竟使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洗漱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仿佛是另一种我想要的家庭生活,在异乡粗陋的环境中,我拼命挖掘到了稀少的、漂浮无常的温暖。
那天我离开招待所,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个男人一样,可以保护一个人。竟然想要保护一个人,那年我才18岁。
大学生活从容到不真实的地步,尤其对我这样的异乡人。这里是同上海完全不同的风致,它的外观是宏大而立体的,它的细节却包宥着不同的审美。我来的时候正值最美的秋季,昼夜的温差就仿佛世故的心境,盘旋在并不夸张的高低之势,却叫人不可亲近。
它已被历朝历代经过的风雨所格式化,仿佛每一盏街灯、每一里路程都是有前世的。时光更迭如白驹过隙,尤其是到了夜晚,更弥散着如此稀薄的荒凉。寂静带着热潮后的失意,稍纵即逝,仿佛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快乐,有太多太多年轻的灵魂前赴后继地涌向这里,许多相识仿佛刚刚开始,就变成了回忆。
因为陌生,漂泊的感觉就这样一点点在每个生活细节里惊喜着。我所在校园里有缓缓的坡,就像是小镇。两边有嘈杂的杂货店,卖书卖烧饼卖各种能想到的东西。我常常伫立在贴海报的拐角处,凌凌乱乱,用毛笔涂抹着各种讲座和招考信息。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
我甚至找到了父亲曾经住过的寝室楼,那里曾经插满红旗,大字报被贴得层层叠叠。串联时人家都上北京,只有他逆行南下,据说饱览了祖国风光,还不与人流相撞。我有时觉得自己和他很像,叛逆是隐秘在心的,总是在某些时刻蓬勃爆发,和时代对着干,不去思考对与错。我很想让他知道我也被命运推至于此,从我踏入校园起,就冥冥注定与周遭格格不入。
离开家的第一年,我用新生奖学金和各个亲戚塞给我的钱为自己添置了不少东西。那是我手头最宽裕的生活,我至今还记得寝室同学略带讥讽地对我说:“上海人就是不一样。”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独自生活。再没有那么多的期盼,没有父亲成天唠唠叨叨对我的“前途规划”。我相信,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一切都重新开始。的确如此,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很美,很听话,很复杂。
每周末我都会去看她,是她带我逛遍了北京城。她带我去那些她已经烂熟于心却从没有钱进去玩的地方。我认识了许多她的朋友,他们不都玩摄影,有的还唱歌。我第一次见到北漂,第一次见到所谓“理想”的清澈目光,第一次亲眼目睹淋漓的癫狂与绝望。她带我去她以前住的房子,那并不是胡同也不是楼房,去北京之前我压根不知道还可以住地下室。确切地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为她租房子是对的。
那间地下室破破烂烂,男女混居在一起,和外卖盒共枕,怎么会是她这样年纪的女孩该有的生活。但Moli说那里曾经走出过如今大红大紫的明星,我很诧异,原来这就是他们还聚居于此的动力。我想要帮她,就当捐一次希望工程,做一次好人好事,反正希望工程也是徒有虚名,钱打了水漂也不知道。
Moli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后来想来,她也定是审慎地与我相处,尽量不提及我高贵的内心无法容忍的低俗。但我仍然能够想象她拘谨背后的魅惑,她偶尔的失落表情让我体会到她的压抑。我问她,那日与我疾跑前是否冻得战栗。她犹豫了一会,摇了摇头。她说她一直穿得少,不怕冷,只是想让那男人拍她颤抖的样子。她说了真话,但我很失望。我看到了自己的莽撞,沾沾自喜,自以为是,还误以为是骇俗的叛逃。
后来Moli带我走过中戏的东棉花胡同,那里有许许多多胸有成竹的美女,但在我心里,Moli一点不比她们差。好在,她还小,还有机会。她从不在那里买衣服,并且无视胡同里别致优雅的书吧,而那些对于我来说却是新鲜欢喜的东西。我一直记得她穿着冬天那件拍照的白色裙子,在我挑书的时候舔着冰棍。她从来不进来,若是她不感兴趣,便不会自讨没趣。她会在我出来的时候说,“你们大学生……”,这让我心里有种变态的快感。我有时对她态度不好,我精心为她挑选Lolita的服饰,自己却穿得质朴平淡。我喜欢打扮她,却不愿意她这样美的去被人注视,因而常常莫名光火,直至她来哄我,直至她告诉我,只有我对她好。
我只问过她一次关于她父母的事,她说她小时候被寄养在姑姑家,后来姑姑改嫁,新来的男人总是骚扰她,她便拿着家里的钱逃了出来。说是找父母,却只是知道父母大致在北方。而北方,她只知道北京。
她有时会自豪地说起自己的童年,从她的表情中,我觉察到那曾是她最最快乐的日子。她4岁的时候就曾经为家里看过两排的蔬菜摊,她还没有上学就能把每一分每一角算得又快又精准。每到此时,我只是牵着她的手,听她说起那些遥远又美好的记忆,而后轻轻用拇指波动她手腕上的红线。
我们像是情人,更像姐妹。我乐于听她说起那些对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从没有这样耐心地想要走入另一个人的生活。但我却并不愿意与她再亲近一步,那定会粗暴地破坏我心底的美好感情。我们一起听“下一站西单”的站名,而后,相视而笑。那是我们相遇的记忆,那个亲切的女声,是懂得我们相遇的声音。我问她这么快乐是不是信佛的关系,她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信佛?
不可说。并不只因红线吧,我想。她身体里总有一种隔世漠然令我惶恐不已。她仿佛任由命运摆布却总能接受,她仿佛内心深处有一个与我、与人世间无关的世界。我没有告诉她这些细微的感觉,情愿陶醉在她的惊异中。不然她一定又说“你们大学生……”。
但Moli信佛的方式也常让我无所适从。北京本来就多庙宇,她常常翻到各种公园里烧香。她从来搞不清那些庙宇是哪朝皇帝建的,却总不忘记买一些锡箔香烛之类的东西,用我给她的为数不多的钱。她也在招待所祭奠,桌上摆香烛和空碗,说是哪朝祖宗会来也不知什么的。而后虔诚地跪在地上磕头,屋内烟雾缭绕。像我这样年纪的孩子,离这些仪式是很远的。虽说不懂,但我仍然尊重她。信仰,本来就是相信即存在的东西,如同爱。
但是自从认识Moli开始,我的经济状况开始变得越来越糟。招待所40块钱一天,一个月就是1000多,Moli的饭钱有她那帮朋友帮忙,我从来不过问。但我每次去看她,都会带些好吃的给她,尽管我已经啃了一个礼拜的馒头。一开始,我还想着法问家里要钱,时间长了,便再不能这样。我开始四处接家教的活,甚至敲开100多家民居,只为了填一张问卷。我是不是有病?成了那时深夜我反复考问自己的问题。
在学校的生活变得特别清苦,但我又没有正当的理由申请助学金。我渐渐地感觉自己被鲜明地边缘化了,虽然每次看到Moli,想到她的漂泊,我又会心软。我喜欢看她睡熟时候抽动脚丫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我不明白她的父母为什么要抛弃她,她是那么单薄,那么乐观。甚至没有埋怨过那些摸过她的脏手,甚至没有为了命运而哭泣。她腕上的红线常让我想到未来,我不知她的未来是不是有我,她会不会怀念我,她会不会想到,我也同样年轻,并且,因为她而过得并不好。
但,我们都是要嫁人的。怎么办,我们都是要嫁人的。
因为常住招待所,渐渐成了Moli的窝。她在那里贴满了那些流浪摄影师为她拍的照片,她也哼那些没有调调的摇滚乐。大二那年,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我觉得不太妙,便开始忙着转系。因为做家教的关系,英语一直都没有落下,所以我想转到英语系,应该会学得轻松一些,也能够多赚些钱,让Moli生活下去。然而,当我兴高采烈地冲去招待所把这个决定告诉Moli的时候,却有如遭致晴天霹雳一般。我看到门口散着白裙子,床上除了Moli,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