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杨柳堆烟,坐落于苏州城东的沈府,亭台水榭之精美,假山池沼之自然,无不显示着苏州城一流富商府第的堂皇富丽,其间锦衣罗裙,丫头仆妇,络绎不绝。于这繁华热闹之地,却偏偏有一个小院,位于沈府角落,古朴雅致,十分冷寂。
即使是给最无身份的客人居住,这个院子也还是美的。只是不同于正院的富丽精致,此处倒像是诗人的隐居地,几竿修竹,一树桃花,还有那桃花纷落处,手持书卷,临窗而坐的妙龄少女,都让人仿佛身处画中一般。
几瓣桃花落在书页间,一袭白衫的少女眨了眨眼睛,微微出神。她看上去正值豆蔻年华,一头乌发柔顺地垂于脊背,简单的发髻间插着一朵小巧的白色蔷薇花,面若暖玉,鼻梁小巧挺直,一对秀美笼烟眉淡锁清愁,一双秋水剪眸虽是澄澈无波,却也似藏了千言万语。而薄唇小巧嫣红,是她一身纯净黑白中唯一靓丽的颜色。
一个相貌清秀的婢女推门而入,看着沈阑洁净姣好的身影,心中一酸,走到她面前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娘子,歇一歇吧,看书久了容易眼疼。”
沈阑抬起头,颦着眉看了一眼阮娘微红的脸,心中了然,叹息道:“是不是婶娘又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
阮娘轻轻叹了口气,平日里温柔的圆脸上满是怨愤,恨声道:“奴婢去领老爷在世时的诊费,二夫人非但不给,还说咱们老爷发丧用了他们好些银钱,现在还好意思再要钱,可是老爷的丧仪明明是咱们自己出的钱,他们只是怕外人说道,出了些人力而已!他们拿着老爷一年的诊费和那么多药材,现在看着人没了,就来欺负娘子一个孤女,真是可恨!”
“算了,要不来就别要了,没得倒受嫌弃......”沈阑将阮娘拉到身边坐下,一双水眸微垂,眼波晶莹,若不是熟悉之人,只怕以为她是要哭了呢。
只是纵然阮娘知道是因为她生就一双明珠神湖般的眼眸,但看到她如此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酸,叹息道:“奴婢也不想跟他们起冲突,但咱们的家财已经不多,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委屈些也就罢了,但娘子怎么办呢?娘子还有一年多便要及笄,亲事却迟迟未定,若自己没有钱财傍身,将来……”
沈阑忍住叹气的冲动,抬头对阮娘俏皮地笑了笑,道:“好了阮娘,你现在还没嫁人呢,怎的就这般啰嗦?要不我帮你看个好人家?”
阮娘脸一红,知道这是娘子想要转移自己的伤心,又不好嗔她,只得瞪了她一眼。见她一张本来圆润可爱的小脸如今都瘦成了巴掌大小,心疼道:“娘子怎的瘦了这么多,这郎君要是回来了,还不得心疼死......”
说到兄长,沈阑笑容一收,眼圈微红,阮娘不忍再说下去,她抚了抚沈阑的手,叹息着说道:“好了好了,奴婢不说就是,只是如今郎君不在,娘子也要早作打算,沈府的人是靠不住的,但咱们一定会护着娘子,不让别人随意欺辱了去!”
沈阑冲她微微一笑,心中感激,想着爹爹过世后的种种境遇,又不禁红了眼眶,她轻轻缩进阮娘温暖的怀里,撒娇道:“阮娘,谢谢你!”
阮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勉强笑道:“好了好了,娘子也别难过了,奴婢去帮陈妈妈给您准备午饭。”
“嗯。”
阮娘走后,沈阑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沈阑记得她六岁之前是住在江宁的,父亲沈渊善良低调,与娘亲一起经营着一家小药铺,带着两个小儿女,日子过得安静融洽。
但她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家中突然闯入许多蒙面刺客,她亲眼看着娘亲被一剑刺中心脏,鲜血飞溅,染红了沈阑的粉色裙衫,沈府中人几乎全部被杀,只余两个护卫保护着父子三人连夜离开了江宁。
他们一路南下,两个护卫也在半途被截杀,兄长沈睿受伤昏迷,沈渊不得已带着他们在深山中躲了半个月才敢出来。
之后他们继续南下,沈渊用针刺入面部的几个穴道,改变了样貌,并把沈阑装扮成小子,果然没有再遭到追杀,一路来到苏州,投奔了堂弟沈乾才安定下来。
沈渊住的小院有一小门是面朝街道的,他平常除了为沈府中人看诊之外还会为穷苦百姓免费诊病,在苏州城的口碑相当好,被称为“圣手华佗”。
直到去年正月里沈渊暴毙,兄长沈睿孤身前往东京汴梁,沈府众人便突然对沈阑态度大变,非但不顾旧情赖下沈渊生前的诊金,平日里也是歪声歪气,嫌弃沈阑占了他家的房子。
沈乾虽然是她堂叔,但沈家在曾祖辈手里就已经分了家,沈府虽然顾忌名声,没有把小院收回,但也不会为她出任何心力,自己的未来还是要自己争取。
沈阑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心中不禁担忧,兄长已经离开一年有余,却是音讯全无,无论有没有查到什么,也应该来个信报平安啊!沈阑一想到这些便心中堵闷,又为家中生计烦恼,午饭后便带着阮娘到街上散心去了。
天朝政局稳定,丝织业手工业发达,以至于女子地位明显提高,多才多艺的女子还会受到世人的尊敬追捧,所以对于女子出行和与人结交都没有特别严苛的束缚,而这种情况在盛产丝绸绣品的江南更加明显。
虽已是春末,但天气还是有些清凉,街上行人很多,有认识沈阑的都会上前寒暄一阵,甚至有位曾被沈渊救过性命的大娘,拉着沈阑当街哭了好半天,引来周围许多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
沈阑无法,只能走近道回家。刚刚转过一个巷口,沈阑和阮娘立即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呆了。
血!全都是血!!!
只见狭小的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黑衣尸体,巷子的地上,墙上到处是或流出或喷溅的红色,刺眼的红沁入青色的石砖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味,这条巷子竟像是被血洗过一样!
巷子的尽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一位华服男子,乌黑的长发散乱着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流着黑血的薄唇和坚毅的下巴,他腹部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浸湿了腹部的衣衫,虚弱地靠在墙上。
他身边一个侍卫打扮的方脸汉子正小心地扶着他,一脸冷汗和焦急,见到有人过来,警惕地转过头。
沈阑吓得面色惨白,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阮娘尖叫着拉着她的胳膊想跑,她却仿佛定在原地一般,怎么拉都拉不动。
她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跳如鼓,嘴唇不停地颤抖,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深夜,雨水冲刷着血染的庭院,她被爹爹从娘亲的尸体旁抱开,仓皇地逃离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爹爹眼角的泪水和娘亲浸在血泊中的秀美苍白的脸。
“真是没用!没见过死人吗?!你!赶紧去叫大夫,然后去找李知州,就说京都来的贵客被人刺杀了,叫他速速前来!愣着干嘛?快去啊!”那方脸汉子瞪着沈阑吼道,他必须守着郎君,以防再有别的刺客,但这小丫头胆子也太小了点吧!
沈阑迷迷糊糊地听着那人的吼声,身子却没有动,那些可怕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抖,娘亲死了,爹爹如今也死了,哥哥音讯全无,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要让他们这样赶尽杀绝?!
那方脸汉子见阮娘竟然没有丝毫要走的样子,不禁怒急,刚想拔剑,便听到一个软糯轻柔的声音。
“阮娘,扶我起来,我,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