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明媚的晨光温和地笼罩着夕阳楼,两侧的树景在早春的轻风中也渐渐散开了绿色,这夕阳楼前的绿景风采与胭脂的香氛让即便是行走在西市的过客都可以吸引过来。宽敞的前厅早已开始忙碌了,有挑选胭脂的少女,有伙计来回取货的,也有欣然付钱的贵妇,总之这安然的场景看起来仿佛昨夜的危机四伏根本不存在。上官丽虽有个火烈性子,却不失心细,更何况夕阳楼经营这些年有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们也不愿与官场的人结仇,这才能长长久久安然下去。所以昨夜的突发事件,真的被她只当成了突发事件处理。所以一大早起,她便执着一盒新调制的胭脂从研制房走出来,目光在前厅一扫,便准确地找到正和伙计交待事的上官茗,她脸上现出兴奋的笑意,脚不沾地似的飞了过去,献宝似地捧着胭脂盒,笑道,“茗儿,瞧下我新调制的醉海棠颜色是否纯正。”
上官茗看满脸期待的上官丽,快速向佣人交代几句,转而拿过胭脂盒含笑取下发鬓的攒花银簪,轻轻挑了一些胭脂在如玉的手背上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怎么样?”上官丽双眼闪烁着期待的目光眨巴眨巴眼,死死盯着上官茗。
——“小姐,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小姐,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门外闯入她们的对话之间,而那声音听起来虽然也有饥饿,却也中气十足。
上官丽秀眉顿蹙,笑容瞬间换做怒容,双手叉腰地瞪向门口。
上官茗瞥一眼那乞丐忍不住唇角微扬,仿佛压抑着笑容似的,赶在上官丽发飙之前,将手递过去笑道:“姐姐,这颜色恰到好处,便是增添桃红的艳丽却丝毫不见俗气。只是……你瞧……”她嘟着双唇微微一吹,便见那玉手的胭脂便飞起了细尘,她明眸含笑望着上官丽,“却还少些细腻,如若再添些桃花,只怕颜色太过会失去了本色,因此桃花是万万不能再加了的。不妨取些梨花花瓣中的精华加以融合,必会好上许多哩。”
上官丽双手一拍,恍然大悟似的欢呼道:“哎呦,对对对,就是这个,真正是当局者迷了。好,我这便去试试。”她说完抢过上官茗手里的胭脂盒便一阵风似的刮了回去,亦如她一阵风地来。
上官茗怔怔地眨巴两下眼睛,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息……
——“小姐,给口饭吃吧……”那乞丐的声音仿佛故意地加大,故意地冲着夕阳楼大厅里喊似的。
哎呦,还忘了这个小祖宗。上官茗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无语望苍天地苦笑起来,可抬眼望望天,她确实想望天,可眼下只能望见楼顶里的灯,心说:百花仙子,你若下界来瞧瞧,必会被她们两个宝贝气个哭笑不得才行,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两个更让人头疼的了。想到这里,她身形微一顿,莲步轻移着上前,只冲那爬在台阶上的乞丐丢了一句:“进来吧。”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夕阳楼。
“哎,谢谢小姐,谢谢小姐。”那乞丐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一般,忙不迭地道谢叩头,笑呵呵地涎着脸跟了进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前一个行动轻盈脚步稳当,后一个却恨不得一下子冲到厨房似的大步向前,却又碍于前面的主人而不敢超过去。她们穿过热闹繁忙的前厅,一路蜿蜒而过花木环绕的亭廊,从左侧门进入摆放胭脂水箱子的院子,再躲过几个行步匆匆的伙计婢女,这才穿廊进了右后院。那乞丐刚进院便忽然扑在院中花棚下的桌子上,浑身软骨头般摊在桌上大喊:“二姐姐,我快要饿死啦!”
?!竟然是上官迦叶的声音。她此刻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是看起来像昨日午后偷跑出去的翩翩少年,唯有邋里邋遢、脏兮兮臭哄哄的乞丐模样。
上官茗忍俊不禁,摇头大呼:“丫头,你扮成乞丐来遮掩耳目也就罢了,也不必真的变成乞丐啊,昨日临行时候我揣的那些银子足够你今日回来的脚程和饭钱的,怎么如今这般狼狈?”上官茗心疼又好奇上官迦叶怎么成了如此境遇,叹笑着忙回厨房里取了一盘点心来。
那点心三类花样一般的,一排排摆在瓷盘里一叠叠地增高,仿若陡然开在白色云端的花朵。上官迦叶瞪着那盘点心两眼放光,丝毫没有女孩子的形象,欢呼着扑了上去,嚷道:“还是二姐姐最疼我了啦。”
上官茗花容失色,纤腰轻扭,翩跹地一个错步回旋,便轻巧地躲开她扑上来的脏爪子,嗔怒一声:“洗手!”
上官迦叶扑了个空,哭丧着脸央求道:“好姐姐,我都饿死了。”
“也不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上官茗绝对不允许这丫头爪子脏兮兮地来吃饭,纤纤玉手遥指桃树下的水缸。
上官迦叶借个胆子也不敢违拗上官茗,噘着嘴巴不情不愿地挪过去瞥一眼水缸,这一瞧不要紧,“哎呦!”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脏乱。她迅速地取了铜盆,稀里糊涂地洗了脸和手,方才取了点心狼吞虎咽起来,吃着也没耽误嘴上功夫,一个劲儿地赞叹:“唉,好吃,真好吃。我方才遇到了小乞丐,我把钱给他们买馒头了。我想着,昨夜官兵刚来搜过,担心夕阳楼早已布好了他们的眼线,故而不敢冒然回来。姐姐,昨夜没事吧?”
边吃边说话的后果也许不大,最多是噎个半死,所以上官雁顿时尝到了这个滋味。
“没人跟你抢。”上官茗急忙帮她倒了杯清茶,道:“无妨,我们有长孙皇后的旨意镇店,寻常人是万不敢硬来的。他们可曾安排妥当?”
“呵呵,姐姐放心,他们在玉山安全着呢,有长亭守着,季云初不会有事的。”上官迦叶笑嘻嘻地回答,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刚到玉山沈长亭帮季云初盖被子的情形。
上官茗没好气地瞧着她,“嗯,他们我是放心了,倒是你,蝶虚可有寻到?”
一提到“蝶虚”,上官迦叶顿时没了吃东西的心情,方才的精灵神色抹上了一层忧虑,道:“姐姐,今天上午我已在昨天经过之处看过,没有找到。”
“可是落在醉花间?你可曾找过?”上官茗神色也不由凝重起来,而这份凝重也让原本吊儿郎当的上官迦叶跟着紧张起来,急忙道:“醉花间里的当时都已收回,没有收回的那一粒是在方策追我的时候没的……”
上官茗微微踱了几步,回眸看着上官迦叶沉声道:“那方策,乃是曾亲王的侍卫,若蝶虚落到他手里,只怕会生事端。”
“那怎么办?!”上官迦叶俏脸儿顿时惨白,急呼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暗自懊恼。她虽年纪小不懂事,这么多年跟着上官丽和上官茗却多少也知道些厉害的,加之当初两位姐姐在教授她功夫冰刃时,更是百般叮咛她武功冰刃皆是关乎心脉,务必保管好。因此这么多年她从未失手过,这乍然来这么一出,她自然是有些慌神。
上官茗回神,见上官迦叶乞丐模样瘫坐在椅子里,点心还捏在手里也不吃了,刚刚还红扑扑的脸蛋儿现在也吓白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煞是心疼。她忍不住上前去安慰,可刚走到上官雁跟前便实在忍不住了,皱了秀鼻埋怨道:“什么味儿啊?快去洗洗再来。”
上官迦叶顿时窘起来,支支吾吾地拉拉身上的衣服嗅了嗅,果然……实在难以忍受,“我是跟路边的乞丐换的。”
上官茗一时哭笑不得,实在拿她没办法,柔声宽慰道:“眼下不可打草惊蛇,蝶虚无论在哪儿,都得找回来。不过眼下他们拿着,暂时不会发生什么的。你先去换衣服洗澡,我们再从长计议。”
“好。”上官迦叶欣然应允,有这个姐姐就是会心里踏实许多,手里捏着刚啃了一半儿的点心一气塞进嘴巴里,含糊不清地笑道:“那我先去换衣服。”说着要出去。
“哎……这边儿。”上官茗见她要从正门出去,急忙阻止,示意她从后门先溜。
上官迦叶笑嘻嘻地折身回去,刚走几步仿佛是忽然想到一件事似的,又跑回来,腻咕着上官茗笑道:“姐姐,你可是学过幻术?昨夜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上了玉山呢?”
上官茗玉指捏着一块小糕点,悠然地咬下一口,双眸狡黠的光闪闪发亮笑道:“我不过略知些奇门遁甲而已。你快去,小心碰到大姐姐。”
上官迦叶在听到“大姐姐”这三个字的时候,嘴角咧了咧,尴尬地呵呵一笑转身便跑,岂料她行动太鲁莽,原本走平稳的路脚下莫名一软,险些被台阶给绊倒,一溜烟地跑了。
上官茗看她毛毛躁躁的样子,忍不住好气又好笑,玉指捏着的那块糕点却忽然幻化成了一朵花,那花瓣儿上不大不小的刚好是她咬下的形状。
“那死丫头回来了?”
上官丽竟然在上官迦叶刚转弯没了身影时,走到上官茗身边,瞥一眼她手里的花瓣儿,顺手也捏了块桌上的点心,细细端详起来,仿佛那是件精美的艺术品。
上官茗讶然回眸,“啊,大姐姐都听到了?”她何时到院外的,她竟然毫无察觉,可见她真是被上官迦叶的事给分了心神了。
上官茗目光依然遥望上官雁身影消失的转弯,“姐姐……”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昨夜瞒着她动用神力送上官雁四人上玉山。
“你无需多言,我已知道哩。不打紧,蝶虚需要雪莲气血养护,否则功力渐渐消失,只是往后要万般小心才好。”上官丽含笑不着痕迹地安慰着妹妹,又指了指天,沉声低语:“天上在看着呢,往后务必小心。”
“是,梨花会提醒她。”上官茗听到姐姐的话,脸上担忧的神色才刚稍稍缓和了些复有再次凝重起来。
忽然,上官丽爽朗地笑起来,拍拍上官茗的肩膀,道:“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家法是必不可少的了,你只当我不知道她昨夜的事,我只罚她昨夜一夜未归之罪。”
“可是……”
“哎……再莫求情,第一次需给她个教训,方才长记性。”上官丽双眸闪烁着明亮的光,那一刻一家之主的气势绝对无人可比。忽然,当她瞥见上官茗鬓角微微泛出的白色,温和的神色双眸微微一缩,“你……带朵花儿压一压,否则太明显了。”
上官茗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温和而美好的笑容绽放开来,“好。”
——不出片刻,上官迦叶已收拾的干干净净伶伶俐俐地坐在屋子里玩儿着手指了。
事实上,她有些惴惴不安,当接到伙计通知说大姐上官丽让她在倚香厅等候时,她就知道今日定是逃不了家法伺候了。蝶虚丢失再加上一夜未归,这在一般人眼里也许无需打紧,可在上官丽眼里她已经犯了两个大罪。
正在她出神之际,便听到厅外一阵急促却稳当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上官丽带着一群人已施施然进了大厅,她几步上到了主坐,身后紧跟着的上官茗也垂着眉眼坐在副手之位,上官迦叶自然不敢在当家之主气头上撒欢儿,忙不迭起身垂首乖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上官丽瞥了她一眼,伸手取了茶喝了一口,斜睨着上官雁哼道:“怎么,今天这么乖?”瞅着上官迦叶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她忍笑忍的好不辛苦,若不是这半盏茶来掩饰,真怕会立刻笑出声来。
“呵呵……”上官迦叶可不这么觉得,大姐那凌厉的眼神丝毫不比沧澜剑的锋刃差,百分百的杀人于无形啊,她连头都不敢抬。
“自己说吧。”上官丽将茶盏“当”地放在桌上,由于放的动作太快,那声音在安静的厅内显得分外响亮。
上官迦叶吓得一个哆嗦,转脸儿笑嘻嘻地撒娇道:“也……没什么,欣儿的酒好喝,她特意拿了西域进贡的好酒来呢,人家贪杯多喝了几口……所以就……就……”她说的连自己都心虚,偷偷瞥一眼上官茗,希望她能救急,可偏偏上官茗今天一眼都没看她,只是垂着眼眸看着地面儿。
“我只记得你的禁酒令还不曾解吧?”上官丽双眸中怒意不减,冷森森地瞪着上官雁。
“呃……呵呵。”上官迦叶本就心虚,加之上官茗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帮忙说话,反而一时被唬得不知如何答话了。
——“大小姐,老奴有事禀告。”这时老管家进得厅来,上前道。
上官迦叶不着痕迹地暗暗松了口气,忍不住向管家投去感激的目光。
上官丽刚才那劲儿还在,口气硬邦邦地道:“说,什么事。”
“呃……”她这气势反给老管家震慑的不轻,心说他没做错什么呀,再瞥到旁边某个人感激的目光,顿时恍然大悟,刚才的紧张立马减轻不少,道:“锦楼差人来订货,让稍后送过去,共计28成盒的……”
上官丽闻听28成盒时,顿时笑逐颜开,仿佛眼前立马可见那28盒胭脂换回的银子堆在眼前似的,连说话的语气都似乎带着点儿嗔劲儿,嘻笑自语:“呦……比上次增加了2成盒呢,锦楼怕是又添了新人了。”她抬头望着老管家,道:“老程,快,即刻装车送去,再把我们新制的胭脂成色打包一成盒送去,让那些小姐们先使用看。”
“是。”老程这么多年在夕阳楼干活儿对这变脸如翻书似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却有些为难,道:“只是……只是如今家里送货的都出去了还没回来,若晚了,只怕锦楼的要等到明日方能送去呢。”
“明日?”上官丽仿佛听到天大的消息般惊呼一声,道:“不行,锦楼的务必今日送去,这28成盒可是大数目……”她眉眼微蹙,思忖一会儿,忽然双目闪亮的神采投向一旁默默无语的上官迦叶,旋即绷着脸道:“小雁,让小雁去送。”
“啊?”
上官茗和上官迦叶惊讶的目光同时望向上官丽。
上官丽却恢复方才一家之主的气势,道:“迦叶年纪渐长,整日游手好闲也不成样子,这夕阳楼的家事多少也可放给她做些,总比淘气惹祸的强。这趟便由迦叶护送着去吧,便当做昨日醉酒一夜未归的惩罚。”
上官迦叶起初还不情愿,心说,我不过是在先生讲女则女训时逃课罢了,哪里就成了游手好闲了,实在冤枉。,但听到这么轻松的事情当做昨夜之事的惩罚,顿时喜上眉梢,满口答应:“好好,我去,必定完整送去锦楼。”
一旁坐着的上官茗总算开口,欣慰地看着她笑道:“可以,去吧。”
“是!”上官迦叶兴奋地答允,这可是她第一次帮夕阳楼做事送胭脂呢。有的人天生是给了梯子就会顺着往上爬的主,上官迦叶瞧着她大姐姐都放话了,便涎着脸皮贴到上官茗身边,悄声嘻笑道:“呵呵,姐姐,可不可以不骑马?颠的屁股疼,你不是会……”
上官茗美眸死死盯着他,笑意还在脸上,“嗯?”
“呃,我还是骑马的好,骑马……”上官迦叶哪儿还敢放肆,笑嘻嘻地扯着管家老程便走。
“哎,你回来。”上官丽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喝止。
上官迦叶登时刹住脚步,以为她要变卦,期期艾艾地瞅着上官丽,“大姐姐……”
上官丽柳眉立竖,面上的神色瞧着绝非温和,咬牙道:“你今日可是穿的男装,若是敢装模作样地喝花酒,瞧我不剥了你的皮。”
“呵呵,不敢不敢!”上官迦叶嬉笑着急忙拉着老程一溜烟地没了影儿。
——
“唧、唧唧、唧、唧唧……”
柳颀云在奇怪的鸟鸣声里醒来,一睁眼,便看到木屋的屋顶,这屋顶让他有些恍惚,仿佛还在昨夜和薛简大人交谈的木屋里。可这种恍惚不到半分钟便回过神来,因为他知道这木屋绝非翠屏山顶的木屋,他虽然简陋却不失清新淡雅,桌椅床榻等陈设一应俱全。最为难得的是木屋的窗口正是躺在床上也目光可视的方向,从窗口望出,外面似乎有氤氲的清淡雾气漂浮着,碧色便在这淡淡的白雾中渲染开来,而窗台上的两盆芍药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