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颀云看似放松地躺在木床上,脑子却飞快地回忆着昨日的情景,自己多半是被那女孩的迷香给迷晕的,昨日仗着自己多年习武,便由心地对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没了防备,这大大地失误反倒中他们的招。左手传来微微凉意,那是最熟悉的九阳穹光剑的剑气,他忍不住会心一笑:果然还是小孩子,终究没有江湖经验,竟然没有收走武器,还如此无惧地随意摆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真是毫无危机感。
念及此,他便侧身而起,忽然身形定住一动不动,双目精芒电闪般瞥一眼门口,旋即重新躺好继续假寐,右手中指似有微曲,却是一种奇怪的角度暗暗积蓄着力量。
屋外先是“咚咚咚”的脚步声,步履虽急却不乱,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地打开了,阳光瞬间倾洒进了整个木屋,整个屋子里坐榻、床铺、空气的颜色都鲜活起来。
“婆婆,他怎么还没醒呀?”是一个小女生焦急的询问声响起。
柳颀云暗吃一惊,方才的脚步声里他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且从这句话里他也明确是昨日名叫陆佩然的小女孩,语气里竟有些微微的歉意和焦急。只是,若非陆佩然开口说话,他竟没有察觉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婆婆,佩然真的只洒了些零阙,且那香囊里的零阙是已经用完了的……”陆佩然折身跟在老妪身后有些懊悔地自责道。
柳颀云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沉稳地控制着呼吸、心跳、睫毛和每一寸肌肤的变化,这活儿对他而言根本不难。当初师傅训练时,季云初每次都会输给他,因此总会被季云初笑说他才是真正的睡神。
那老妪淡淡瞥一眼床上的柳颀云,方才缓步上前探了他的鼻息,道:“不打紧,是风寒唤醒他的旧疾,你那零阙却恰好将他旧日隐疾诱发在瞬间爆发而已。几根梅花针虽然可以解决表面,却对病根并无多少助益。我先给他运针吧,将桌上的针取给我。”老妪的声音有些微的低沉温婉,如和风熏熏般令人有放松之感。
“是。”陆佩然转身去帮取来。
柳颀云虽躺着目不能视,却六神清明。一丝淡淡的清幽萦绕鼻端,细细闻着却有些药香。耳朵更是不放过丝毫细微的动静,脚步声、风声、流水声、树叶沙沙声,然而,这一切的淡定却在老妪说出这句话时心中骇然,这婆婆竟如此轻易地看出了他隐匿的旧伤。
说话间那老婆婆已将他左手袖子拂起搭在腕上,蹙眉低声责备着,“往后还是谨慎些。我们秘制的迷香足可迷倒天问那样的巨兽,使用必要千分万分小心,以免误伤良善。”
陆佩然恭恭敬敬地跟在老妪身后,不敢再提他伤害灵兽她才用零阙的前提,只是噘着嘴巴嘟囔着,“是。”
柳颀云腕上传来几处针扎的疼的触觉,针针点中关键穴位,伴随着微酸的憋涨的针感,忽然惊讶地感到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巡回游走,整个人便如和风微醺般舒畅。仅从这针感便可猜出这老妪乃功力高深之人,世间果有奇人无数啊……
柳颀云正感叹间,忽然,落针之风急聚飞转,第四针便冲着他的神门穴落下来。若单纯落在此穴可,神门穴既是一个俞穴,也是一个原?穴,所以对心脏方面的疾病有着很好的疗效。假如你身边有冠心病、心绞痛便罢了,只是若神门穴与太渊穴合而行针,便要废了他的手臂。
“啪!”
柳颀云如风般扭身旋起,带着凌厉的掌风反掌格开老妪行针的手势,一双虎目闪烁凌厉精芒瞪向目标,丝毫没有久睡的混沌迷茫。他右手微动,九阳穹光剑寒芒外露,遥指袭击之人。
那老妪冷哼一声如行云流水般翩然退几步,仿若落叶般轻巧地闪开他凌厉的掌风,指尖的银针闪烁着森森寒光。
火光电石间,两人已剑拔弩张地盯着对方!
陆佩然仿佛被点穴般定在原地骇然望着两人,惊呼声噎在喉间,竟然没来得及喊出。
柳颀云望着眼前的人,一时难掩眼里的惊讶,这个被陆佩然所称之为婆婆的,却实在与他所想老妪的形象相去甚远,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左右模样,身上虽着了普通山林村妇的衣服,却难掩盖冷艳高雅的美貌的容颜,眼眸微深,睫毛浓密纤长,隐约有些胡族的样子,不着金玉的双鬓竟有些许花白,眉眼里却透着一丝难掩的孤寂与决绝。
那老妪仿佛对他的眼神毫不在意,一双美眸直直地盯着他手里的九阳穹光剑,有一瞬间的惊讶浮现在她脸上,只是那惊讶在她脸上转瞬即逝。
“既然醒了,何必装睡?”她微微一笑指尖翻转一弹,那三根梅花针已稳当入了针包,然后淡淡地瞥一眼柳颀云,他眼里的惊讶在她看来根本不以为意。
柳颀云这大老爷们难得脸上闪过一丝被人识破的赧然,九阳穹光剑反转入剑鞘。心里自然知道若对方真要害他,大可在他昏迷之际直取性命。念及此,他大方坦诚地迎上对方的目光,道:“多谢救助之恩。”面对如此年轻的人称呼婆婆,他实在有点张不开口。
这转瞬间的变化让未经世事的陆佩然一头雾水,清洌的双眸闪过茫然的神色。
“唤我云婆婆即可。”云婆婆似是瞧出他的心态,故意提醒他。然后眸光悠然地瞥一眼他手里的宝剑,随口问:“驾驭九阳穹光剑,可吃了不少苦吧?”
柳颀云再次被她惊到,世间认识九阳穹光剑的稀少之极,一来能驾驭者需要很高深的功力,二来是他一直留在府里,很少在江湖走动。因此他望着云婆婆的眼神虽然不变,心里却多了份警惕。可他着实无法否认,对方既认识九阳穹光剑又道出这剑的凌厉,他也没办法扯谎,倒不如大方承认,道:“是。”一个字的回答既是回答又是拒绝。
云婆婆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并未计较,随意转身走到窗前收拾散开的针包,聊天般的口吻道:“你自己的伤最清楚不过,你需要这里的萝拂草来治愈……”
陆佩然听到“萝拂草”三字时,俏脸儿顿时煞白,忍不住急呼一声,“婆婆……”
“佩然,去取些花酿来。”云婆婆打断陆佩然的话,命令道。
陆佩然不知道婆婆为什么救这个人,他伤害了天问还没算账,如今却还要为他疗伤,真是想不通。她知道婆婆是故意支开自己的,却实在不敢违抗,只能负气地一跺脚出去了,出门还没忘横一眼柳颀云。
柳颀云被她这一眼看得着实有些无力,却没心思与个小女孩置气,便当没看见。他当然最熟悉自己的内伤所谓何来,但被陌生人轻易点破且捏着自己的命门的感觉实在好不到哪儿去,他在犹豫,眼下家国大战,自己岂能为一己私利而延误军机……
“你师从何门何派?”云婆婆双目紧紧地盯着他,似乎一再地挑着敏感话题,探究他的身份背景,语气的里的紧迫急切让柳颀云摸不着边际。
“师傅似乎曾出入过大府人家,却不曾告知在下。”柳颀云语气诚恳,目无慌色,让云婆婆不得不信。他不能将自己真实身份告知。从这女子容貌看来仿佛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若是敌方故意隐匿在此的密探,他若实话告知便是泄露机密,那可是罪无可恕的了。
“驾驭九阳穹光剑所耗功力非比寻常,以你方才的动作来看,你还没参透此剑的奥秘,要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尚且远着呢。你自己的弱点自然知道,方才我已锁住延往心经的最要穴,却也仅能锁住十天。”云婆婆不知他的心思怎么想,却是品论起了九阳穹光剑。她说着望向窗外远山的绿色,渐渐地那神情似在回忆着什么,回忆一种很久以前的事情。“十天之后那根黑线自然会继续扩散,虽在几十年内它不会要你的命,但每个月初新月之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能让你脱一层皮……”
“您怎会如此知晓此剑?”柳颀云心下骇然,此人有何种能力竟能看懂人心,与这九阳穹光剑又有何等渊源,竟对他的事了如指掌。其实是他忘了自己在对方眼里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风格,多少年都没变……”她仿佛喃喃自语般,忽然抬眸看他:“我都说的这么清楚了,随便你怎么选择了。”
——“婆婆,婆婆,那小子他要谋害天问的……”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咚咚咚跑步的声音,紧接闯进门的是那个名叫高奇的小男孩,他奔跑着险些撞上云婆婆。
云婆婆蹙眉上下打量这个调皮鬼,目光扫到对方脚上顿住,沉声道:“你的鞋子呢?”
“呃……”高奇却皮皮地嘻嘻笑着,微微得意地仰起脸,道:“给南兮逮鱼的时候弄湿了,在外面晒着呢。”
外面传来车轱辘的声渐渐近来,转入门的是一个木轮椅上的少年,弱小的身子窝在轮椅里显得更加纤弱,小脸儿苍白,双眸深邃如天上夜空,他手里捧着花酿,被陆佩然推着进来。
云婆婆看着轮椅上少年的表情柔和许多,连带着眼里也有了暖意,“可是逮着鱼了么?”
南兮眨眨眼不回答,却转头看了眼高奇,害的高奇连连怪叫,“南兮南兮,你说我们好久没吃鱼了,我才去逮的。鞋子都弄湿了,你可不许不讲义气。”
南兮看对方急的直跳脚,神色乖巧地向云婆婆淡淡地笑道:“是。”
陆佩然将花酿倒入竹杯中,恭恭敬敬地递上前道:“婆婆请用。”
云婆婆瞥了一眼陆佩然手中的竹杯,示意道:“给这位公子。”抬眸淡笑着问:“少侠如何称呼?”
柳颀云顿了下,方道:“在下柳颀云。”
陆佩然并未行动,捏着杯子手指似乎用力的泛白,清秀冷淡的脸色秀眉立竖脸上露出厌恶,她不喜欢外人进入他们的溪涧世界,而这个人却让婆婆一再地破例,实在难以忍受。
“婆婆,就是他要刺杀天问!”高奇抢在佩然之前转脸指着柳颀云跳脚地嚷道。
柳颀云朗声笑道:“你们误会了,在下并非要杀那异兽,相反是在给它上药。”
高奇急吼吼地争辩:“胡说!我分明看到你持剑要杀它。”
云婆婆瞅着自家徒弟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微微蹙眉。
他这句话却提醒了柳颀云,英挺的脸上洋溢着朗朗之气。他反手将九阳穹光剑抽出一半,向前一递,笑问陆佩然和高奇道:“那天问身上可有剑伤?”
高奇和陆佩然望着眼前的寒气逼人的剑刃,不约而同相视一眼,脸上的愤然瞬间僵硬。
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不懂掩饰,脸上的神情是藏不住的。
柳颀云心内坦然,“唰”地收回宝剑,也不与他们计较,笑道:“山间猎户们对灵兽紧逼不放刺伤于它,恰被我遇到,见到它时已流了许多血了。”
云婆婆闲然立于一旁瞧了这半晌,无非是想借着徒弟的口多了解柳颀云的状况罢了,现在看来柳颀云并未说谎,这才道:“佩然,你手中的花酿也该给柳公子了吧?”
陆佩然心知自己与高奇误会了对方,然而面子上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冷冽地瞥一眼对方,伸手将竹杯对给对方:“公子,请。”
柳颀云含笑大方接过,道声,“多谢。”仰脖便将整杯倒入口中,没有丝毫犹豫。
那花酿仿佛轻绸般丝滑,入口清香爽口,顺着干燥的喉间划入腹中甚是沁人心脾,转瞬便觉腹中微微发凉,整个人也神清气爽起来。
云婆婆唇角似笑非笑的微微弯起,“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你为何到了这里?”
柳颀云暗自拿捏尺度,此人绝非常人,话语询问都透着步步相逼,不得不小心应对,道:“仇人所害,失足落崖。”
“此翠屏山高万仞,公子可是好运气啊,竟然毫发无伤?”陆佩然秀眉扬起不满的情绪,连说话的语气也有了不满。
柳颀云将手中竹杯抵还给陆佩然,笑道:“在下与姑娘曾与姑娘走过几招,是否凭运气,实在无须赘言。”转而望向云婆婆,满目坦荡之气,道:“实在是难言之隐,不得言说。婆婆即便不信我的人,也不能不信我手里的九阳穹光剑啊。倒是如何离开此处,还需婆婆帮忙呐。”
九阳穹光剑!
九阳穹光剑!
这五个字仿佛是个咒语一般,曾经打开的和现在打开的门竟然如此相似……
云婆婆的眸光一直望向窗外的风景,有些微的出神,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高奇见云婆婆半晌不说话,等不及地喊一声:“……婆婆?”
云婆婆微微蹙眉,转而凝视着柳颀云,道:“你需在我这里呆十五日,方能离开……”
“什么?”柳颀云神色一冷,英眉微蹙,沉声道:“这是为何?”十五日是个小数字,可延误军机十五日就是性命堪忧之事。
一旁的陆佩然、高奇和南兮都不解地望向云婆婆,却没有一个敢询问原委。
云婆婆瞥一眼他手里的宝剑,淡然道:“借你的九阳穹光剑十五日,而你可以用十五日的萝拂草治疗的你心毒。”
“九阳穹光剑乃在下随身兵刃,婆婆未免强人所难?”柳颀云哼笑一声,下榻整理衣冠,手握宝剑向对方行礼,朗声道:“十五日太久,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多谢婆婆相留。萝拂草即便是灵丹妙药,也比不上在下心中允诺之事。就此别过。告辞!”说完便抬腿就走。
“慢着!”云婆婆眸中闪过一丝激赏,上前拦住他,含笑道:“那便十日吧。这翠屏云涧布置的迷障层层叠叠,你若冒然闯出不死也伤,我已退让一步,公子意下如何?”
柳颀云丝毫不怀疑对方布置迷障的能力,除却三个小家伙不说,眼前这个婆婆实在难测,试问他即便打赢对方,也没信心走出这山涧。对方已退让一步,等的是他的退让,眼下授制于人是不得不退。
“好,十日为限。”柳颀云沉声应允,将九阳穹光剑对给了对方。
云婆婆微微笑着伸手接过宝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子果然少年英才。”
“不敢当。”柳颀云心中吃了闷亏,哪有心思再有好脸色。
好在云婆婆并不计较,转而对陆佩然道:“给柳公子收拾一间房。”
陆佩然满脸不情愿地答应:“是。”说完便走了出去。
那云婆婆转而走向南兮推着他的轮椅向外走,边走边笑吟吟地道:“南兮想吃鱼了?咱们今日晚饭便是鱼了。”温和的声音仿佛是对方的母亲。
留下的高奇怔怔地看着云婆婆和南兮走出屋子,抬头看了看柳颀云,眨巴眨巴眼,跳起来便跑了出去。
柳颀云见此情景,眉间一跳。叹一声息坐在榻上,他翻掌看着握剑的手空空如也,抬眸望着屋外的风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