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季云初被夏小蛮一惊一乍的样子已经打败,当听到后半段“我看你的脑袋可能不清楚了……”心头之火噌地冒起来,奈何此刻身体虚弱只能生闷气。
所以当沈长亭疾步进了卧房时,便看到季云初白着一张俏脸躺在床上,一双凤目瞪着门口,仿佛是生气的样子,只可惜他病恹恹的看起来反而是可怜兮兮。沈长亭只当他不舒服,急忙大步上前坐在他床边拉起他的手边把脉,“怎么样?可好些?还是哪里又不舒服?”
季云初眼前一黑,怔怔地看着握着自己的手的沈长亭,半晌憋出一句话,“我脑子没事……”
沈长亭闻言看着他怔了怔,联想起刚才小蛮急急忙忙汇报之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季云初看着他明亮的笑脸一阵恍惚,恼羞成怒恨不得伸手掐他的脖子,再不让他笑一声,此生能取笑他的唯有柳颀云一个。
沈长亭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自然见好就收,笑道:“好了,你既然醒了,伤口已经换过药了,一会儿起床出去走走,不过在那之前,请先喝药。”说完将药端在季云初面前。
也许有时候该庆幸昏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所以季云初面对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时,俊俏的小脸儿更白了,眉头皱成了一个结,右眼下的那颗小痣也被挤得无踪无影。
“呵呵,真是小孩子脾气,难道这药比刀子还可怕?昨夜的果敢和坚韧难道都是昙花一现么?”沈长亭看出他的症结,忍不住心中好笑,说完将药碗递在季云初面前,大哥哥般哄道:“良药苦口,这可是迦叶的私家秘藏,你要好好珍惜。”
季云初看着他温和如玉般的哄着自己,脸上微微的笑意仿佛真的是在宠着自己这个弟弟,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一个救过自己命的人,只能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喝下去。
只是这药还真是苦啊!!!
小蛮在一旁瞧着他皱着的脸儿的模样偷偷直笑。
沈长亭微笑着见他喝完药,递上清水给他漱口,“可惜没有蜜饯帮你了。瞧你气色比昨晚好了许多,我扶你到外面走走。”
季云初点头同意,小蛮侍奉他洗脸穿衣。季云初一双单凤眼微垂,身着了米黄色的轻薄长衫,减去昨晚跳绿腰时的妖娆,倒是有些病态之美。一根藏蓝色真丝丝绦扎起长发,两端丝绦随两侧长发一起垂在胸前,煞是漂亮。这玉山上官迦叶极少来,只有年年春日百花绽放之际才与上官丽和上官茗来呆一个月,因此留在玉山的生活用品也着实不多。夏小蛮只能在她们的闺房里找些能用的东西给季云初用了。
沈长亭扶着季云初在玉山庭院中坐下,这庭院坐落在山巅,坐在花前月下便可欣赏玉山如画之景。
玉山的春天要比长安城里花开的稍稍晚些,因此现在的玉山是百花蓄势待发之态,绿意渐渐浓烈。山上空气异常清新,春风拂过夹杂着淡淡青草芬芳,让人神清气爽。极目远眺,便可看到远处终南山山脉在晴空白日下的雄姿,令人胸襟一荡,生出多少豪放之气。
“这玉山,距京城尚有百里,你可安心养伤。”沈长亭笑笑地说,他在季云初身侧坐下,到了清茶浅尝,心中忽然担忧家中情况,不知现在如何。
季云初见他望着远方静静不语,一手执着玉杯,一手握着书籍,淡淡书卷之气萦绕身侧,这样看似书生的男子竟也是昨夜折扇遥指他要穴之人,实在是难以想象,他淡淡笑道:“沈大哥,云初还未谢过救命之恩呢。”
沈长亭被他唤回心神,放下玉杯,望着他笑道:“云初不必挂怀,我与迦叶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虽说举手之劳,却是未必人人愿意出手相救的,况且……况且我刺杀的还是当朝亲王呢。”季云初有些急切地诚恳说着,对方的妄自菲薄让他察觉出一种疏离。
沈长亭见他脸色发白,双眸闪烁着湿润的微光,浅黄色的依然衬托着他如花之颜,实在是比女子还要美,他有些恍惚,微笑道:“云初莫急,若你真当我是大哥,便不会将谢字时时宣之于口了。”
季云初沉溺在对方温暖的眼眸与笑意里不能自拔,“沈大哥,我……”
“你现下身体还虚弱,小蛮已去做饭,一会儿多吃些,恢复元气比什么都好。”沈长亭见对方乖宝宝似的点点头,实在无法想象昨晚那个杀气凌厉的男孩子竟然与面前之人是同一个,“虽觉不便,却还是要问,你为何要刺杀曾亲王?”
提到曾亲王,季云初一脸忿怒,秀眉立竖,恨恨地道:“此贼奸佞狡诈,薛帅大军被困,扫北王回京搬兵救急,却遭此贼陷害关入天牢,眼下边境战火危机,他为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大唐天下安危,此贼人人得而诛之,何况于我?”
他说得义愤填膺,正气荡然,令沈长亭刮目相看,佩服之情油然而生,沉吟道:“是啊,我父亲也因与他对立而在朝中遭到其同党排挤。”
“可惜……可惜昨日未能得手!”季云初坐在石凳上,神情悲愤地咬牙道:“那贼竟与大世盟勾结,不知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沈长亭将茶杯放入他手中,含笑拍拍他的肩,“少喝些当润喉的,稍后喝汤。”
季云初接过茶杯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原来茶水已被对方体贴地换成了清水,于是越发觉得这水的甘冽。
沈长亭知道他的心思,方才他的男子气概与民族大义已让他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和声安慰道:“云初莫急,迦叶昨夜送你到玉山后便连夜赶了回去,待他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嗯。”季云初点点头,连他自己都未发现在沈长亭面前竟不自觉地便乖了起来,这从前他是绝对不会做到的事,他从小任性又嫉恶如仇,师哥柳颀云与他从小长大,亲如手足,耳提面命地教训他他都不愿听,回回闯祸都是柳颀云护着他才能躲过责罚,这次冒然刺杀曾亲王也是在他离开才行动的,可眼前之人淡淡几句便让他觉得心中之气竟莫名地淡了去,他抬眸望着对方温和笑意的侧脸问:“迦叶……是上官公子么?”
“是。”沈长亭回头对上他如水黑眸,含笑说:“他思想敏捷,主意又多,也许他会有好办法吧。”他说着似乎在回忆上官迦叶的糗事而微笑地望向远方,忽然他笑容一滞,急忙起身抬手遮阳遥望向玉山山下,讶道:“呀,这么快。”
“什么?”季云初神色一禀,不解地看他。
沈长亭摇手指向山下笑道:“哦,是迦叶与姚小姐来了。”
季云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前望去,只见山脚下上山的大路上,一青一红两个身影正策马飞奔而来。
片刻,上官迦叶与姚欣儿上得玉山,在庭院门前翻身下马,飞奔而至院内喊道:“长亭,伯父出事了。”
“什么?”沈长亭讶然蹙眉。
上官迦叶冲到院内,见到沈长亭身边石桌上的茶水,二话不说端起咕嘟咕嘟地一顿灌,喝完将茶杯置于桌上,抬手用袖子擦干脸上水渍,神色凝重地道:“还记得昨夜么?曾亲王搜了沈府,带走了沈伯父。”
姚欣儿跟在后面疾步上来,娇蛮地蹙着秀眉,瞪着说话大喘气的上官迦叶,冲沈长亭急道:“最要命的是曾亲王并未将伯父关入白马寺,而是关在了曾王府地牢,我们须得想办法快些营救才好。”
季云初双目猛地射出慑人的神光,显然是明白是自己昨夜的行动连累到了沈长亭,顿时勃然震怒:“我要即刻下山!”
“哎,是我们要即刻下山,不是‘我’!”上官迦叶将他按在位子上,望向一旁沉默的沈长亭。
“嗯,对对对。我也要下山哩。”姚欣儿眨巴美丽双眸欣然点头应是,娇憨的小模样煞是伶俐可爱,仿佛不是在赴一场斗争,而是一场有意思的游戏。
“慢!”沈长亭神色凝重地望着迦叶,蹙眉道:“我们从长计议。”
上官迦叶郑重地点头,将挡在人群中间一副跃跃欲试的姚欣儿拉来,哄道:“欣儿,我们这可是生死之事,不是玩笑,你这心思可瞒不过我。”转而冲大家道:“眼下我们不能急,深入曾亲王府这个龙潭虎穴,我们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她转而问季云初:“你可有曾亲王府的地图?”
季云初神色一黯,蹙眉摇摇头:“没有。”
“那……可知曾亲王府守卫防护如何布置?他身边的防卫排布?”上官迦叶继续追问。
季云初惭愧地缓缓摇头,他有些赧然。
“呦!哥们儿你厉害呀,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刺杀这个老狐狸?”上官迦叶戏谑地打趣他,转身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翘着二郎腿儿晃呀晃地冲季云初拱手行礼,“佩服!佩服!”
季云初虽羞恼却自知理亏,也不欲与她计较,自然地望向沈长亭询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沈长亭踱了几步,蹙眉沉思道:“眼下最急的,是我得马上回府,父亲的秘札中收集有曾亲王的罪证,我需要尽快找到。”
上官迦叶拍手起身拉着他道:“我随你去。”
季云初双眸闪烁灼灼之光,起身坚决地道:“算我一个。”
姚欣儿不被重视,噘着樱唇赌气在一旁扯着自己的裙裾,眼尖儿地瞧见夏小蛮端着菜走了出来,她狡黠地笑着打断道:“你们上刀山下火海之前,是否考虑先填饱肚子呢……”她说着明眸瞥一眼季云初,“况且季哥哥的伤未痊愈,你们就这样下山若是饿晕过去……”
上官迦叶转而冲小蛮一挥手,嚷道:“快上饭,吃完我们即刻下山!”
——
夕照映射下,但见翠屏云涧峡谷上方,天空纯净的不染一尘,花香弥漫,雀鸟啼唱,蜿蜒而去的河溪边上奇花异树夹溪傲立。汇聚而成的湖泊清澈碧绿,偶有鱼儿闲暇懒散地游过,也是平静安然的。
忽然,那安静的湖水渐渐泛起一阵涟漪,波动间一个漩涡隐隐形成……
此刻一直静静倚在树下的南兮忽然身形微动,“嗖”地飞出一粒石子稳稳打入漩涡中心,一瞬间仿佛空气里的水雾与霞光成为软软的透明玻璃,先是不易察觉地闪闪烁烁,突然“嘭”地爆裂出满天满地的水花……
“啊!”一声长啸穿透峡谷……
随后而来的竟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只见远处湖水中央高奇光着膀子从水底蹿了出来,他双手高高举起,竟然是四斤左右的一条大鱼。
“南兮!南兮!快看,好大的鱼,我厉害吧?哈哈哈哈……”高奇得意洋洋地大笑着举着拼力挣扎的鱼,冲岸上的南兮炫耀。
南兮倚在一棵树下原本文文静静的脸,在看到对方只穿了屁股上破了一只洞的粗布裤衩,再也忍耐不住,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笑脸洋溢着高兴,“恭喜、恭喜,哥哥终于参透这一关啦。”
高奇兴奋地扬手将鱼甩进湖中,高声冲那逃之夭夭的鱼儿爽朗笑道:“今日小爷高兴,放你一条生路。”说完三下五除二地跳上岸去,得得瑟瑟地捡起衣服穿好,虽说是习武少年身强体壮,可也经不住这春日寒水刺骨。
“过了这一关,终于能让婆婆再教我新的功法了。”高奇开心地说着扶南兮坐回轮椅上,“走,我去烧饭”。两人说笑着回了竹屋。
柳颀云坐在湖边的岩石上,只看这明山秀水、翠林晴空,耳畔笑声天真爽朗,便若如一个不理世事自得其乐的世外桃源,谁又能想起千余里外的如荼战事?
身着浅绿色衣裙的陆佩然端着一杯花酿站在柳颀云身后不远的距离犹豫不前,这男子落入山涧时衣衫已破,加之她的零阙侵蚀越发残缺。只是,她从不知婆婆竟有一套男子的白色战袍能给他穿,那战袍想来是平日里日常训练时的常服,并未装覆铁甲,玉带围系腰间显柳颀云身形刚正,收于腕间利落地窄袖上绣着一个礼字。一瞬间,仿佛这战袍似是借到他坦荡之气顿显英姿勃发。让她更惊讶的是柳颀云见到那战袍时惊疑和古怪的神色。
自今日清晨云婆婆让这陌生人住下后,她便觉得不安,在她有限的阅历判断里,她只能判断面前的这个人并非坏人,却无法揣测出这人会给她安然的世界带来什么变化。
柳颀云自然察觉这姑娘在她身后徘徊不进,见她半晌还未动静,便只好主动打破这僵局,于是回眸望向陆佩然笑问:“找我有事?”
“啊?”
陆佩然俏脸儿讶异地望着柳颀云,似乎对方不经意地回眸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怔了怔,方才吱唔道:“唔……婆婆交代说你在这里的十日,需天天早、中、晚饮用花酿。花酿里有她调制可以抑制你恶疾的萝拂草。”她说着走上前,冷淡地将花酿递给柳颀云。
柳颀云跃身而起,洒然接过,“多谢。”说完仰脖便倒入口中,完后又将杯还给陆佩然,朗声笑道:“这翠屏云涧真是隐匿安静之所,能在这里隐居实在人生大幸。”
陆佩然不想他会跟自己谈这话,顿了顿,冷声道:“自然。这里衣食无缺,无忧无虑,若此生能在此终老才是人生大幸。”
柳颀云饶有兴味地瞅着眼前神色清冷的女孩,问:“哦?你从未见过长安繁华巍峨,如何认定这翠屏云涧便是好的?”
“我自然知道。”陆佩然神色黯然,淡淡回了一句不愿多提。
却是柳颀云见她黯然失色,心思飘到边境之战去了,叹道:“唉,只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战火又起,百姓生灵涂炭,又哪里能有真正的安静隐居之所呢……”
“这翠屏云涧早已被婆婆层层施以屏障,因此外人进不来,这里便永远会是安静隐居之所。”似乎说到她感兴趣的东西,让她在那一瞬忘了对柳颀云的偏见,她眉眼微微一笑抬手一只双飞翎掷出,那远处的树林竟如没了骨头支持的薄纱一般软了下来,忽然那树林薄纱荡然一振!
“着!”
陆佩然跃身而起,飞身接住弹回的双飞翎,笑意浮现:“外敌入侵整个屏障都会有警戒,等到他们能有命找到这里时,我们也已安然离去。”
柳颀云望着早已恢复如初的树林,微微蹙眉,道:“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屏障总有破绽,不会那么完美无缺的。”
“是如此,可是只要有婆婆在,这屏障就不会被破。”陆佩然不服气的小女孩本性使然,让她无法参透柳颀云话语里真正的意思。
提到云婆婆,柳颀云这一下午竟再未见到她的踪影,问:“云、云婆婆呢?”实在是难以称呼一个年龄如少妇般的人为老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