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广生放下啃了一半的玉米,换上鞋,想想又折回身去,将吃过的玉米装进保鲜袋塞入冰箱。出门前,林广生习惯性地将全身上下的口袋摸了一遍,自言自语地嘟哝:“钥匙、钱、手机、电话本,都带齐了。行,可以走了。”
林梦龙怔怔地望着父亲迟缓的动作,林广生手背上的皮肤已经松弛,海蜇一样形成深浅不一的条状带,因为干燥,手背上的沟壑之间已呈皲裂,浅褐色的老年斑爬墙虎般攀附在那双苍老的手上。林广生还不到65岁却已满面风霜,早年的动荡漂泊、经年的缩衣节食和长年经受的精神折磨,催生了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父亲身上那件变了形也已发黄的夹克,林梦龙故作轻松地揶揄:“这衣服还是我大二时用奖学金给你买的吧?现在拿它当抹布都嫌旧,你怎么还不舍得扔?”
林广生回应儿子,回身带上门,又不放心地检查一遍门锁,嗫嚅道:“我都吃饱了,就陪你随便吃碗粉或喝碗粥就行。”
忧伤像一只飞奔的猎豹,在林梦龙体内张狂地奔走。林梦龙张开嘴,徒劳地翻动着嘴皮,却说不出一个字。
林梦龙顺从了父亲的意思,就近找了间长沙米粉馆,父子俩面对面坐着吃粉。林广生突然语重心长地说:“小锦是个好姑娘,你以后要对人家好一点。”见儿子低头不语,林广生迟疑地补充一句,“还是办个婚礼吧,小锦不提要求,咱得自觉。”
“我提议过好几次,她嫌麻烦,不愿意办,再说她家确实也没几个人。”
“她那不是怕麻烦,是想给咱省钱。”林广生停下筷子,和蔼地端详儿子,缓缓地说,“一生就结一次婚,人少钱少也得办,就图个喜庆讨个吉利。小锦没少为咱家付出,咱不能委屈人家。”
林梦龙点了点头,米粉汤升腾的热雾,迷蒙了他的眼睛。
听说亲家要补办喜宴,邝美仪总算宽了心。夏锦结婚这半年,邝美仪一直对林家的低调颇有微词。邝美仪不缺礼金那点钱,也不在乎婚宴上吃鲍鱼鱼翅还是鱿鱼粉丝,邝美仪要的,就是个形式。虽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可喜宴却是办给别人看的,林家人是否重视夏锦,全仗着那喜宴当晚的场面。说白了,就算夏锦愿意下嫁,也得得到林家上下的认同,她的屈就才有意义。
林广生就是用这场迟到的喜宴,答谢邝美仪手把手调教出一个好闺女,并诏告亲朋:老林家迎来一个贤妻良媳!女儿有这样知冷知热的公公疼爱着,邝美仪深感欣慰,可林广生在电话里请她确认宾客名单时,邝美仪又犯了难。
邝美仪家就两个孩子,姐弟两个相差8岁。邝美仪刚出社会,父亲就在一次跑长途的道上翻了车,车毁人亡。邝美仪和母亲一起把弟弟拉扯大,供弟弟念书、帮弟弟联系工作、为弟弟张罗娶妻生子,一步一步帮弟弟把人生定了型,邝美仪这才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随夏平安南下。那几年,邝美仪的确有过一段风光的小日子,她成为先富起来的一小部分人,住上楼房,去过香港,还学会几句蹩脚的“鸟语”。春节回家探亲,邝美仪掏出崭新的“快译通”递给侄子,春风满面地说:“冬冬拿好了,这是大姨专门去香港给你买的,以后学英语咱不用翻字典,就用它。”
弟媳嘴上说东西太贵重姐不该破费,一面麻利地收好“快译通”,一双锐眼探射灯似地上下打量邝美仪。弟媳对邝美仪的妒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芽的。都是一个县里光着腚长大的姑娘,邝美仪论姿色身段或青春样样不如她,弟媳无法接受自己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县城妇女,大姑姐却已是衣锦还乡的特区少妇。一个池塘里长大的鸭子,怎么就唯独邝美仪变了天鹅呢?
那些年,家里修房子、儿子读书、婆婆看病都指着邝美仪寄钱回来,弟媳虽眼红,却也顾念大姑姐的钱和情,总是敬她三分。邝美仪离婚头两年,依旧往家汇款,对家人的态度却不如从前随和了,好像她的不幸必须跟家人分担一样,见谁都不给好脸,拉个家常也要暗箭伤人。
贾平凹说过:“女人就像一架琴,遇到好男人能弹出美妙的乐音,遇到糟男人只能弹出一片噪音”。被夏平安离弃以后,邝美仪一改往日的温婉,变得乖张尖酸起来。冬冬高二那年,弟弟打电话跟邝美仪商量,想把儿子转到升学率最高的市一中念书。那阵子正值股市的隆冬,邝美仪听见弟弟开口要钱就毛了,怒其不争地挖苦说:“别用高考做借口,不就是惦记我口袋里这点血汗钱吗?县中读得好好的,转什么学?你儿子是那块料吗?不是读书的材料转到哪儿都上不了北大清华!”
事后邝美仪还是去邮局汇了钱,可弟媳心里却跟她结下了仇。对于一个以家庭为终身事业的女人而言,你可以瞧不起她,却绝不能辱没她的男人和孩子。那年春节,邝美仪照例带夏锦回家过年。见弟弟从年初一到年初三夜不归宿地打麻将,每天晌午回来扒两口饭又蓬头垢面地往外跑,邝美仪就来了脾气,扔下筷子质问妈妈和弟媳:“他这副德行你们也不管管,刚40岁就不学好,后半辈子就随他这样混吃等死了?”
弟媳最容不得别人对她男人说三道四,耷拉下脸刻薄地说:“放心吧姐,在咱们这个小地方,他学不坏。不像你们搞改革开放的大城市,姐夫开放了,倒把你给‘改革’了。”邝美仪心上那道鲜血淋淋的伤口,让弟媳当众泼上把盐,锥心刺骨地疼。邝美仪咬着后牙槽瞪着弟媳,阴冷的眼神里有不屑,有轻蔑,还有入骨的仇恨。
摔开碗筷,邝美仪扯起夏锦,一巴掌打掉女儿啃了一半的鸡腿,拽着她油光可鉴的小手,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那之后,邝美仪照例给母亲和弟弟寄钱,但再也不回县城了。沿海城市的冬天特别短,空气湿暖。每年入冬,邝美仪都会接母亲到身边住一段,可过不了多久,老人便放心不下儿子和孙子,吵嚷着要回去。这些年,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那么利索不爱出门了,邝美仪便不再勉强老人,渐渐地,就只用汇款和电话维系着亲情。
因为离婚早,要强的邝美仪不爱和有家室的女同事走得太近,怕听见她们贴标签一样日夜挂在嘴边的夫妻恩爱那点事。上班那会儿邝美仪就没交往几个朋友,如今退了休,有往来的人就更少。城市里不少人把喜宴当成敛财的捷径,可邝美仪做不到,横竖不能翻找出失去联系已久的老同事,直接给人扔“红色炸弹”吧?
邝美仪思来想去,只好羞惭地告诉亲家:“我那些朋友的孩子都有家有口了,欠的人情以后怕也没什么机会还,所以我不想让他们破费。我们这边,留半桌就行。”
10
转眼就到了2月下旬,婚宴就定在遭遇了“千年极寒”的大年初三晚上。林梦龙故意不打电话不按门铃,直接站在楼下扯开嗓子高声喊:“老婆,快出来看看!”
夏锦推开窗探头张望,只见家里那辆“比亚迪”光可鉴人地停在楼道口,车身围了一圈鲜花,车头上顶着由红玫瑰拼成的“心”,明艳动人。林梦龙憨态可掬地立在车前,指着花丛中一对穿着礼服的布偶,献宝似地笑问:“看看,咱家这婚车怎么样?”
夏锦心头一暖,随便换了双鞋,踩着鞋跟蹦跶到车前绕场一圈,啧啧兴叹:“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招摇?这么多花,不便宜吧?”
林梦龙从夏锦身后慢慢贴了上来,双手环住她的腰,冰凉的面颊蹭到她耳旁,摩挲着她耳根低语:“老夫老妻怎么啦?我就要招摇过市,我要让地球人都知道,你永远是我林梦龙最宝贝的新娘。”
“傻样。”夏锦轻声嗔怪,她挽紧林梦龙,随意拦下一个行人,掏出手机指着车前黏的“百年好合”字样请求:“麻烦帮我们拍张照,把心和字都照全,谢谢。”
初三下午,林梦龙一面辅助夏锦往身上贴“暖宝宝”,一面嘟哝:“咱们摆酒,不通知咱爸好像不太合适吧?”
“爸不是知道吗?”夏锦偏头摆弄着皇冠和头纱,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是说,你爸。”顺手捋了捋裙裾下层层叠叠的白纱,林梦龙迎着夏锦惊诧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爸,也是我老丈人。咱们摆酒连远房亲戚都请了,不通知他好像有点不地道。”
“怎么通知?报警通缉还是人肉搜索?”夏锦没好气地扔下皇冠,顿时失去了打扮的兴致。
夏平安自与邝美仪离婚后就杳如黄鹤,夏锦曾瞒着母亲向家乡的叔叔打听父亲的消息,辗转得知夏平安离婚后的生活并不那么如意。夏平安带着初恋女友回到家乡,先后开过麻将馆,卖过麻辣烫,无奈小县城生活水平不高,夏平安再卖力经营也只能勉强维生。夏锦参加工作后曾试图接济父亲,却听说夏平安和初恋女友已分道扬镳,又娶了个做传销的女人,两人在当地骗过些钱欠了些债败坏了名声已无法在乡亲面前抬头做人,于是双双离开了故乡,就连夏平安的亲兄弟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两年前,夏平安不知怎么打听到夏锦的手机号码,发来短信委托女儿帮他办理社保跨省转移。尽管父亲有事相求才冒头,夏锦还是心怀安慰——毕竟夏平安没有忘记她这个女儿。夏锦乐此不疲地替夏平安跑腿,但因当事人缺席,夏锦白忙活一场,最终没能成事。收到女儿的汇报电话,夏平安连句谢谢都没有,又人间蒸发了。过年的时候,夏锦满怀欣喜地给夏平安拜年,祝福父亲身体安康万事胜意,可发出去的短信如同堕入海的石牛,久久不见动静。再后来,夏平安干脆连电话都不接了。夏锦和林梦龙领结婚证的当天,她一心想打电话向父亲报个喜讯,结果却被电脑提示音告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夏平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女儿的生活,一如当年。
“他要是心里有我这个女儿,用不着我通知,他自己也会露面。”夏锦顿了顿,待鼻头的酸劲过去了,这才耸肩故作轻松说,“我也想明白了。任何感情都是相互的,强求不来,亲情也一样。如果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根本没戏。”
林梦龙凝视着自己的新娘,拦腰揽过夏锦,轻手轻脚地替她披好头纱插上皇冠,柔声说:“我是电暖手器,两头热。我有很多很多的爱,多得足够代替咱爸爱你。”
传统婚礼都是由新娘的父亲亲手将女儿托付给新郎的,然而这一晚,林广生却主动提议,由他来完成传递爱的“交接”工作。
初三夜晚,气温只有3℃,习习寒风夹杂着冰雨,柳絮一样漫天飞舞。瑟瑟风雨中,林广生悄悄走到夏锦身后,用他宽阔的肩膀替儿媳阻挡凛冽的北风。当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林广生挽着一袭白纱的夏锦,趟过那条通往幸福的红地毯,缓步走到林梦龙面前。林广生郑重地牵起夏锦的手,放进儿子手里,泪光莹莹地说:“今天当着这么多亲朋好友的面,我把小锦交给你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疼爱她、照顾她、保护她。”
林梦龙卖力地点头,宾客热烈地鼓掌。邝美仪的一双眼睛笑成两轮弯月,目光越过众人,直勾勾地盯着女儿。一身白纱的夏锦宛若落入凡间的天使,纯净的笑脸洋溢着挡不住的幸福。对于世间任何一个母亲而言,亲眼见证孩子的幸福,就是对母亲最高的赞美和褒赏。邝美仪出神地看着女儿和女婿,笑容久久地停留在嘴角,感动的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亲家,实在对不住啊。老家亲戚不多,再加上过年,所以能到场道贺的人也不多。”林广生不知何时退到了主人席上,面带愧意地向邝美仪许诺,“将来等他们的孩子摆满月酒,我一定好好张罗,多找些人来热闹热闹、庆贺庆贺。”
邝美仪早已从女儿口中陆续探清林家的状况,她知道今晚的这三桌客人,都是应林广生的盛情邀请远道而来的。为了让女儿的婚姻接受更多祝福,林广生将老家的叔伯兄弟和曾在三线厂共过事的哥们儿统统请到深圳,还独力负责他们所有人的食宿接送,忙前忙后只为给夏锦操办一个像样的婚宴。林广生为夏锦所做的一切,都让邝美仪感动不已。邝美仪内心的感情世界多年来已是冰天雪地,而林广生对女儿的善待,就像照进她冰雪世界的一束火把,烤化了她已冷硬多年的内心。邝美仪擤了擤鼻子,揉揉眼睛,举起酒杯对亲家说:“你为我们娘儿俩做得够多了,我替小锦她爸爸谢谢你。”
邝美仪心如明镜,三桌酒席虽不算大排场,却已是林广生排除万难,冒着被王红千刀万剐的风险,竭尽所能送给儿媳的一份结婚大礼。活了大半辈子,邝美仪早已不惑:对女人而言,一个温暖完整的家,才是最富贵的财富,千金不换。而今,林广生代替夏平安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了却了邝美仪多年的心愿,偿还给夏锦一个温暖完整的家。因为这一点,邝美仪决心爱屋及乌地宽待林梦龙,像林广生那样,把孩子的爱人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
是夜,邝美仪和林梦龙联手,将昏醉的夏锦抬上床。趁林梦龙去找热毛巾的空当,邝美仪依依不舍地注视着女儿,将她落到面前的长发别过耳后,爱怜地说:“你公公是个好人,以后你要把他当亲爹一样孝敬,知道吗?”
夏锦已醉得不省人事,依稀听见母亲的耳语,她半边脸搭在床畔,虾米一样蜷曲着身子,口齿不清地应声说:“知道,有爸爸真好,有爸的孩子像块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