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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先兆性流产开始,袁茵就被何为当成了“熊猫”,重点保护了起来。林梦龙和夏锦设宴那天,袁茵虽已出了“月子”,但身体还很虚弱。见天寒地冻,夏锦主动提出:“你们就别来了,在家照顾宝宝吧,万一冻感冒了怎么给孩子喂奶?”
袁茵也不推辞,边给孩子换“尿不湿”,边夹着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也成。红包给你们留着,我们就不露面了。”
婚宴次日,夏锦从林梦龙温暖的怀抱中醒来,和煦的阳光斜照在铺在窗台的婚纱上,灿灿地闪烁着金光。从未有过的幸福感陡然而生,夏锦摇醒林梦龙,娇羞地抵着他的下巴说:“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袁茵?当初要没有她这个红娘,我们也不可能有今天。”
人容易淡忘锦上添花的熟人,却对雪中送炭的朋友念念不忘。林梦龙夫妻俩带着与好友分享幸福和感恩的心,专程去麦德龙超市采买了一批婴儿用品,眉开眼笑地来到袁茵的住所。可他们刚走进楼道,便听见袁茵的啼哭声,夏锦和林梦龙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问号。
见到夏锦,袁茵就泪眼婆娑地迎了上来,晃动着夏锦的手臂放声大哭:“亲爱的,你看看这个猪窝,还有个家样吗?你看看我过的日子,还有个人样吗?”
袁茵生产当天,夏锦匆匆去医院看了看新生的宝宝,之后便一直忙于筹备婚宴,再没抽出空探望袁茵。不过才40天,袁茵红润如苹果的脸,竟变成青绿的杨桃脸,红肿的眼睛桃核似地嵌进消瘦的脸庞,和她小鼻子小嘴的比例严重失调,比目鱼一样突兀且滑稽。除了浮肿的腰腹部,袁茵的四肢已恢复了往日的清瘦,细胳膊细腿架着膨胀如鼓的肚子,整个人就像是患了病的饥民一样,惨不忍睹。
“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德行?”夏锦气鼓鼓地呵斥着,眼眶不由自主地湿了。袁茵一撇嘴,何为便知道,今天这场批判大会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他抓起沙发上横七竖八的衣物,胡乱抱作一团,一声不响地进了屋。片刻后出来,何为拍打几下被清空的布艺沙发,示意林梦龙和夏锦:“来,有什么话,坐下再说吧。”
“你们都看看吧,家里就豆腐块大点儿的地方,客厅里连张婴儿床都挤不下。”没等夏锦他们坐稳,袁茵又哭哭啼啼地抱怨开了,“我们现在吃饭看电视都跟做贼似的,动静稍微大点,吵醒了孩子她就哭。孩子一哭就得抱着哄,什么事都做不了。而且我只有一双手,又要做饭又要喂奶又要洗衣服又要带孩子,白天累得跟狗一样,夜里孩子一哭,哇哇声就在耳边,跟轰炸机一样,一晚上都别想休息好。从出院到现在,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夏锦探头向卧室张望,挂着彩色玩具的婴儿床,果然贴在主人床边,连体婴似的连一指缝隙都不剩。
“确实难为你了。”夏锦知道,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术。看着闺密憔悴不堪的容颜,夏锦心疼地建议,“要不请个月嫂,或者把你妈接来吧。多个人帮把手,你白天能多睡会儿。”
“有条件谁愿意自我摧残啊?”袁茵突然抬起脸,恨恨地剜一眼何为,何为识趣转过身去,低低地垂下头,脑袋扎进了双腿间。
“别说我妈,他妈都主动说想来帮忙。”袁茵一抬手,不小心打翻了茶几上的奶瓶,玻璃撞击的脆响惊醒了入睡不久的孩子。循着女儿的哭声,袁茵一路小跑冲进卧室,熟练地抱起女儿,举在胸前轻轻摇晃哄着,压下怒火低声说,“可你们看看这个鬼地方,家里要是再添个人,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再挤也得再塞进个人,”林梦龙善意地提醒,“不然产假结束后,你们都上班,孩子怎么办?”
袁茵愣神望向林梦龙,手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海盗船”还没坐过瘾的宝宝在呜哇大哭地抗议。袁茵将女儿轻放到何为手中,示意他接着摇,自己贴着夏锦坐下,下巴搁到夏锦肩上,簌簌泪下:“亲爱的,我的命咋这么苦呢?家里就只有巴掌那么大,现在住着都窝囊。再来个人,转个身都困难。”
“那就换套大点的房子呗。”这种相互干扰不得安生的逼仄日子,何为也过够了,于是破釜沉舟地建议。他不敢正视袁茵,只能假装低头看女儿,嘟哝补充,“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不是?”
“换?拿什么换?”袁茵一挑眉毛,何为当即怏怏地闭上嘴,袁茵却不依不饶,“说得挺轻松,多出来的房租和管理费,你是打算拿女儿的奶粉钱还是教育费去换?”
夏锦知道,何为开公交车虽然收入稳定,但每月只能领到3000块钱的死工资;袁茵虽在贸易公司做国际采购,可底薪也只有2000块。结婚以前,袁茵可以熬夜跟欧美买家谈生意,婚后为兼顾家庭,袁茵的业务范围已收窄到时差小的东欧国家。有了孩子以后,袁茵的订单便只剩下东南亚市场了。业务量少了,收入自然锐减,此前袁茵曾喟叹:“日子越过越倒退,一加一的生活小于一。”彼时夏锦不理解,反笑袁茵矫情,如今看着这个用余光都能丈量完方寸的弹丸之地,听闺密诉说产后鸡飞狗跳的生活,夏锦暗自幽叹:两个人的收入杯水车薪,要租房要生活要养孩子还要攒教育费,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真还不如一个人潇洒地单过呢!
光是想想,夏锦都不禁替袁茵捏一把冷汗。
“要不,你们到半岛一号租套两居室吧?”林梦龙不忍见几个人愁云惨雾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开腔提议,“关外的房租便宜,两居室的租金跟你们现在这套差不多,而且我们还能互相照应。”
“别添乱了。”夏锦挤眉,莫衷一是地说,“关外治安又不好,买菜出行都不方便。再说关外的出租车又不让进城,孩子这么小,万一半夜生个病,想送孩子去医院都困难。”
听见半岛一号在夏锦眼中如此不堪,林梦龙干笑两声,搓手说:“我就是心急瞎建议,不适合就当我没说。”
“怎么不合适?太合适了!”袁茵猛一拍大腿,双目放光地嗔怪,“我说,夏锦你就知足吧。跟我这水深火热的斗室相比,那点生活不便算什么呀?你就别矫情了。”
“我怎么矫情啦?”夏锦不悦,撇嘴瞪着林梦龙问,“我说的哪句不是实情?”
“小区没菜卖我可以下班买了菜再回家,公交站远我可以早起早出门当晨练,孩子生病我可以打120让救护车开到楼下。你眼里的问题在我看来都不是问题。”袁茵轻轻推搡夏锦,示意她收回钉在林梦龙脸上的凌厉目光,嬉笑问,“你担心的全是‘外患’,我现在要考虑的是解决‘内忧’,懂吗?”
夏锦摇头,似懂非懂地发出一声轻叹。
袁茵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了。她回房放下女儿,甩动着酸痛的胳膊,眼神涣散地问夏锦:“喜宴办得怎么样?你妈这下该安心了吧。”
“嗯,挺好,大家都挺开心的。”夏锦回忆起昨晚的点点滴滴,心头涌动着一股暖流。她动情地伸出手,握住了林梦龙。
“唉,人为什么要结婚?”袁茵并不在意夏锦的回答,她此刻正沉浸在对轻松自在的单身生活的追忆中,自艾自怜地叹问,“你说,结婚有什么劲啊?”
听见这番话,何为僵化的笑容渐渐黯淡,林梦龙尴尬地轻咳两声,袁茵慌忙改口说:“哦,我是说我自己,你们不一样。条件不一样,情况也不一样。”
夏锦拉住袁茵,及时制止住她的牢骚。瞟一眼披头散发面容枯槁的袁茵,夏锦的悲凉油然而生。无论如何,夏锦也无法将眼前如祥林嫂般的怨妇,和当初宿舍里的开心果联系在一起。生活的重压,生生把一个天使一样单纯无忧的姑娘,打磨成一个怨天尤人的悍妇。夏锦悲愤地盯着袁茵看了好久,想批评她几句,胸中却像被千担碎石顶住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夏锦起身,一把将袁茵抱住,轻拍她瘦得变了形的脸蛋,贴近她耳根哽咽地叮咛:“好好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借口说怕袁茵受风,夏锦坚持只让何为送他们下楼。出了门,夏锦定睛看着何为,温顺地请求:“女人生完孩子都会产后抑郁,袁茵的程度严重些,所以你多担待一点。她说的刻薄话,你别放在心上,以后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放心吧,我会让着她,不和她计较。”何为抢先替他们推开年久失修的大铁门,压低嗓子说,“我知道,袁茵是个好女人。”
2
“限购令”出台比邝美仪的预期来得更快。邝美仪和买方签完合同才一周,国家就出文明令限购。买方是个海南人,前些年转战深圳做水果批发,生意有了起色,便在深圳娶妻生子、扎根发家。这两年海南的房价飞涨,速度堪比“神七”,眼见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夫妻俩一合计,便决定在深圳买房,让女儿在深圳念书。这回“限购令”一落实,水果夫妻像遭“砖头党”偷袭似的,一下子就蒙了:他们没有深圳户口,也拿不出缴税或社保的证明。水果夫妻怎么想也想不通,多年来,他们风雨无阻地为这座城市的居民卖水果洒血汗,到头来,怎么连个安身之处都没给他们预留呢?水果夫妻磨破了嘴皮,房管局的工作人员就是不松口,始终神情木然地告诉他们:“政策有变,你们不符合购房条件,有钱也买不了房了。”
水果夫妻知道再怎么生磨硬泡,国家也不会为不起眼的他们改变政策,邝美仪那套二手房,他们无论如何是买不了了。依照合同法,买卖双方出于自愿,因水果夫妻自身原因而终止交易,邝美仪可以不退还那两万元“诚意金”。一年365天无休地忙碌,好容易攒了些钱,房子没买成还得倒贴两万元。水果夫妻眼看美梦成了泡影,越琢磨越窝火,于是开着小货车直接杀进地产公司,叫嚣着要求退钱。
邝美仪接到中介章斌的电话,换身衣服略加打扮,这才前往地产公司。她进了门,看见水果夫妻杀气腾腾的样子,就把合同往他们面前一拍,安之若素地说:“白纸黑字写着,诚意金是你们自愿缴付的,不是我偷也不是我抢的。现在不是我不卖,是你们不买了,我没要求你们赔违约金就不错了,你们再想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见邝美仪亮出合同,水果夫妻自知理亏,女人先泄了气势,五官皱成一团,哭丧着脸央求:“大姐,这房子我们也想买,可政府不让买了呀。你看我们卖水果日晒雨淋的,每天不到凌晨5点就要起床去农贸市场送货,挣这点血汗钱不容易,你就行行好吧!”
“你们不容易,难道我容易?”邝美仪盯着这夫妻俩,跷起腿,慢条斯理地说,“你看,你还年轻还有力气挣钱,你还有老公可以依靠。你再看看我,人也老了,男人也跑了,要钱没钱要依靠没依靠,就指着把这房子换成现钱养老,结果还被你们撂半道上了。我也请你们高抬贵手吧,多的钱我一分不要,可这已经装进肚子里的钱,不能平白无故让我吐出来吧?”
他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着,女人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忽然拔腿就跑。约摸20分钟后,女人牵了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回到地产公司。邝美仪正在和男人磨嘴皮,听见动静转脸一看,正好与小女孩四目相接,邝美仪心下一颤,记忆之门无声地炸开了。一朵巨大而浓烟滚滚的蘑菇云,在内心深处,冉冉升起。
“小朋友,你几岁啦?”邝美仪朝小女孩招招手,端起面前没动过的蒸馏水,递到她身前,怜惜地问,“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义芸。6岁啦。”女孩用眼神征求了妈妈的同意,这才接过水抿了两口,腼腆地回答。
“也是6岁。”邝美仪出神地看着小女孩,自言自语地嘀咕。良久,她突然拿起合同撕成几瓣,斩钉截铁地说:“行,这钱,我退给你们。”
水果夫妻彼此打了个眼色,目瞪口呆地看那摊已成废纸的合同,再定神看看邝美仪,男人紧张得舌头直打结:“大,大姐,我没,我们没听错吧?”
“走吧。去银行。”
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地产经纪章斌不干了。他双手下意识地挡在门前,焦急地说:“邝小姐,您这样做就不对了。房子您说不卖就不卖,我的中介费谁给呀?”
“谁限购谁给。”邝美仪斜着眼反问章斌,“没有中介规定说交易不成也要给费用吧?”
章斌旁听得知邝美仪无依无靠,又见她如此轻易地同意退订,便误以为邝美仪是个好欺负的主儿。近半年来,地产业震荡不断,调息、加税、限购等调控政策陆续出台后,观望的人越来越多,买房的人越来越少,地产中介的收入也越来越微薄。三个月里,章斌几经辛苦才拉成一单生意,谁曾想签了合同的事也能生变,奈何不了政策,章斌暗想:那我赖定这个心软又没靠山的富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