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我保证不被欺负。”夏锦怕越描越黑,索性转了话锋,收好衣服狠狠地在母亲脸上啄一口,狎昵地央求,“补过衣无痕,妈的手工越来越出神入化。晚上别做饭了,我请你吃水煮鱼,犒劳犒劳你吧。”
“德行。”猛地照着女儿的屁股拍打一下,邝美仪郁郁地说,“动不动就下馆子,嫌钱多啊?要去你自己去,我在家吃剩饭。”
邝美仪不知道林映雪家的经济大权由冯西南独力掌管,她还以为欠租一事,是那夫妻俩合伙商量的结果。夏锦走后,邝美仪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她如坐针毡地看了会儿电视剧,一句台词都没听进心里去。邝美仪思前想后,还是给林梦龙打了个电话,委婉地批评了他妹妹和妹夫的不道德行为。末了,邝美仪长吁短叹说:“梦龙,妈说句公道话,小锦真是巴心巴肝儿地对你。当初明明是我先提出来去锦绣年华住一段,结果她却把房子让给小雪他们住了。妈也不是说那房子他们不能住,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就算是我去,我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白住。”
邝美仪护女心切,说话没轻没重且句句带刺,一番声讨后,让林梦龙觉得他们全家都是机关算尽、厚颜无耻的无赖。林梦龙不敢跟丈母娘叫板,压着火小心翼翼地给邝美仪赔不是。掐了电话,转头在电话里对着林映雪咆哮:“有你们那样做事的吗?多吃多占还赖账。上公共厕所还得付费,住大房子你们也好意思白占便宜?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连自己的嫂子都坑,你让人家怎么看我们?”
林映雪本已为冯西南和杨小果的事心烦意乱,哥哥的一通电话,又助长了她的失望。她心中那个好丈夫的形象,正在被不争的事实,无情地一点一点吹散。林映雪不愿意相信冯西南是哥哥所说寡廉鲜耻的小人,一如她不愿意相信冯西南是个朝秦暮楚的丈夫。林映雪皱眉打断哥哥,用说服自己的理由替丈夫开脱:“我们最近又是离婚又是买房的,还要应付客户骗保,忙得团团转就没顾得上转账。你们又不是等着这几千块钱下锅,一家人,何必斤斤计较呢?”
林梦龙无端受了丈母娘的奚落,紧接着又让妹妹噎个半死,正窝着火,见夏锦进门,一肚子怨气便有了宣泄的地方。
“你不想借房子就直说,装什么好人。”借倒水之机,林梦龙故意把杯子重重地摔在台面上,含沙射影地嘲笑,“一把年纪了,还玩告状,臊不臊?”
“林梦龙,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告状?”本是一片丹心向林家,房子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不说,租金还被赖得一干二净。夏锦本来就诉苦无门,眼下自己的丈夫非但不安慰她还在她的伤口上跺上两脚,夏锦彻底被惹毛了,一脚将换下的高跟鞋踹出三丈远,一手狠狠地甩开包,掐腰指着林梦龙的鼻子叫板,“别说我没告状,就算我告了,那又怎样?你们家人雀占鸠巢都不嫌害臊,我凭什么觉得臊?”
“原形毕露了吧?”林梦龙咬牙,推开夏锦举在他鼻尖的食指,义愤填膺地说,“明明是个小心眼儿就别装大方。自己人在你那借住几天,开口闭口就提钱,俗不俗!”
“我俗?我俗?”夏锦手指直戳自己的脸,跺脚说,“对,我恶俗!我是三俗!我最俗!”夏锦气急败坏又叫又跳地胡言乱语,林梦龙本来让她这生动的表演逗乐了,不料夏锦却在气氛渐缓时爆出一句,“1000块钱住半年,你们家人付着比廉租房还廉价的租金,却享受高尚住宅的待遇,他们不俗?没钱就别闯大观园!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没见过你们家这样恬不知耻的!”
羞辱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辱骂对方的家人。护短是种本能,家人再不堪,也不容外人侵犯。林梦龙收住微笑,扬手停在夏锦的面前,勃然大怒称:“我们家人是穷,但我们穷得就剩下尊严了。不像你,嫌贫爱富,连脸都不要了!”
夏锦侧扬起脸,凑近林梦龙高举的手掌,示意他“有种你就打过来”。她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旋转,鼻孔微微扩张,咬牙切齿地问:“你说清楚,谁不要脸?”
“谁不要脸谁心里清楚。”好强的林梦龙最怕在争吵中输掉气势,自“彪哥门”后,每次斗嘴时处于下风,林梦龙就冷不丁搬出任真,把情敌当成秘密武器来攻击夏锦,这一次,也不例外。林梦龙俯视夏锦,目带鄙夷,嗓门儿不由得粗了起来,“你不贪财你会跟任真不清不楚的?你没偷腥任真敢跟彪哥说你是他的女人?我告诉你夏锦,别随便给我扣绿帽子。任真有钱有势力,家里还没穷亲戚,你现在想投怀送抱还来得及。我成全你,赶紧的!”
“林梦龙,你太过分了!”夏锦哆嗦着吐出这句话,抬手给了林梦龙一个响亮的耳光。林梦龙左手迅速地捂住脸,扬起右掌本能地想还击,但见夏锦煞白的脸上热泪横流,林梦龙及时捏拳垂下手,捂住自己火辣辣的面庞,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夏锦咬住下唇,一扭头,热泪滚滚地拉开门,赤足狂奔。
3
初夏的夜晚,夏锦徘徊于自家楼下。她赤足走在灰黑的水泥地板上,硌脚的沙石磨得脚底生疼,她却丝毫感觉不出异样。
和心里千刀万剐的疼痛相比,脚下这点摩擦,根本不算什么。
夏锦漫无目的地绕着小区一圈又一圈地暴走,心中隐隐地生出一点期许,渴望林梦龙消气以后会因为担心她而下楼来寻她。可是直等到夏锦疲惫不堪,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出现。夏锦走不动了,就地在台阶上坐下。总喜欢在半夜扰邻的那家人又在放林忆莲的老歌,凄怨的歌声从窗口施施然飘出:“那女孩早熟像一朵玫瑰,她从不依赖谁……她习惯睁着双眼和黑夜,倔犟无言相对。伤人的话总出自温柔的口,很无谓……”
夏锦漫不经心地跟着旋律哼唱,唱着唱着,泪如雨下。
夜已经很深了,透出窗口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隐没,夏锦卑微的希望也一点点地下沉。此时此刻,夏锦才真正体会到母亲的用心——房子是女人最安全的堡垒,也是女人最宽广的退路。有了房,即便“滚”出丈夫的家,她也可以优雅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家,藏好身心的伤口,安然无恙地度过漫长的夜。
夏锦有房,却有房不能归,有路不能退。
夏锦检视着自己足底的划痕,暗想:等小雪他们搬走,这房子再也不出租了,给多少钱都不租。就为了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空它一辈子也值!
袁茵的家近在咫尺,夏锦却不愿意惊动她。再铁的闺密之间,也有着隐晦的竞争,以前他们的生活水平大有悬殊,夏锦偶尔投靠袁茵,也是以“落难公主”的身份华丽登场。而今,她们都住在关外,都让不尽如人意的婚姻搅得焦头烂额,就似乎又站上了同一条起跑线。重新出发的夏锦,害怕从际遇不如自己的闺密眼中,看见毫无用处的同情。
母亲那儿是断不能去的。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是个添堵高手,天大的喜事若告诉了她,非但讨不着吉利话,反而会被她兜头一瓢冷水浇熄了快感。相反,惨绝人寰的悲伤若向她倾诉,同样换不来安慰反而会在她的诅咒中更添几分沉重。
夏锦思来想去,唯一能容她借宿一晚的地方,就只有公公家。
林广生作息很规律,经常在周末清晨7点左右,打电话将儿子吵醒,笑呵呵地说:“早睡早起身体好。赶紧起床,我们爬山去,爬完山再去喝茶。”
夏锦出门时跑得太急,除了口袋里原本装着的几十元零钞外,什么也没带。到了吉莲花园,夏锦找值班的保安问时间,才知道已将近凌晨1点了。夏锦迟疑片刻,向保安借了手机给公公打电话,却怎么拨也拨不通。
夏锦赤着脚乘电梯上了楼,披头散发地按响门铃。林广生拉开门,看见失魂落魄光着脚丫的儿媳,匆匆对着电话另一端说了声:“现在有事,晚点再说。”
放下电话,林广生侧身将儿媳迎进屋,马不停蹄地翻出一双拖鞋送到夏锦手中,转身又去厨房烧一壶热水。
“林梦龙那个家伙!”林广生拿了块毛巾递上前去,看着儿媳从脸上、脖子上和手上擦出炭色浮灰,怒气冲冲地斥责,“这么晚了,他怎么能让你这个样子跑出来!”
结婚一年多,每次夫妻俩斗气,公公总是帮着夏锦教训自己的亲儿子。有一次,林梦龙和夏锦在餐桌上说着说着就拌起嘴来,林广生忽然拍打儿子的后脑勺,怒目呵斥:“你是男人,让着点你媳妇!”林梦龙不满地嘟哝:“你也忒偏心了,到底谁是你亲生的呀?”林广生嘿嘿笑了两声,正色说:“我是帮理不帮亲,男人就该疼自己的媳妇。”
即便是顾念公公的这一身正气,夏锦也不能道出真相。若让老人知道女婿恶意拖欠儿媳的租金,儿子撵儿媳出家门,别说生气,就是羞愧都能把老人羞出毛病来。
“他在公司加班呢。”夏锦假笑,蹩脚地扯谎说,“我下楼倒垃圾,忘了带钥匙。”
林广生深知儿子的脾性,正要打电话教育林梦龙,手机铃声又划破了深夜的沉寂。林广生接起电话,一脸怅然,尴尬地瞥一眼儿媳,站起身,捂住话筒,讪笑着往房间走去。
“20年的夫妻了,你不能这样逼我呀。”林广生弯腰坐在床沿,背对着房门,双手挡住话筒期期艾艾地请求。王红怒不可遏地摔了电话,林广生凄惶地转过头,迎着夏锦关切的目光,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小锦,你阿姨要跟我离婚。”林广生像个走投无路的伤兵,老迈的身子在床边蜷成一团,失神的眼里写满绝望。
王红回江津后,钱凯天天逼着她要钱买房结婚。王红不给,钱凯便威胁说要向法院起诉母亲不作为,追讨20年的抚养费。前两年,王红开着凯美瑞衣锦还乡,假借父母的名义,买了套150平方米的花园洋房,穿金带银地在洋房里日夜砌四方城。奢靡的生活让曾经嘲讽过她的乡亲大跌眼镜,过去追着她屁股吐唾沫的女人,如今见了她都像向日葵见着太阳一样笑容灿烂。好容易挽回失掉的面子,王红可不想再被儿子的一纸诉状害她身败名裂。横竖都要破财,王红又不舍得拿自己的钱再去喂儿子填不饱的胃口,于是天天打电话催着林广生给她50万破财挡灾,可林广生的钱袋早就被王红搜刮得分文不剩。王红被儿子逼急了,就心生歹念,逼着林广生离婚。因为离了婚,吉莲花园的房产就可以均分,分到房,50万的“遮丑费”就不在话下了。
“麓山脚下那套房,你阿姨用她爸妈的名字买的,就算离婚也不能作为我们的财产分割。我现在就指着吉莲花园养老,她还要跟我对半分,她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林广生说着话,布满老年斑的手颤颤巍巍地抚过床板、衣柜门和梳妆台,仿佛在跟熟悉的老朋友们依依惜别。他留恋的目光最后落在墙头的结婚照上,老泪纵横。
夏锦立于林广生身后,默然地陪伴公公缅怀过去,心中哀恸不已。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老人,林广生就像一个被饥饿折磨的耄耋老人,身强力壮的王红却还要抠开他的嘴巴,从中掠夺他最后一口食物。对于一个被扼杀掉所有希望的人而言,安慰也是一种讽刺。
“爸,她想要房子,就给她吧。”夏锦不忍心地垂下头,抽噎说道,“离了婚,您跟我们住,我们养您。”
“傻孩子。”林广生长叹一声,跌坐在床边,双手无力地垂下,“爸知道你孝顺,可是好多事,你不懂。”
“我懂。”夏锦缓缓地走到林广生面前,屈膝蹲下,轻轻握住那双饱经沧桑的手,噙泪低语,“您是怕自己成为儿女的负担,您觉得当初娶阿姨是个错误,因为她,梦龙和小雪吃了不少苦,所以您不好意思再让子女承担这个错误的后果。”
林广生抬起浑浊的泪眼,惊诧地望着夏锦,微张着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林广生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个天大的笑话,眼下,黄土都快埋到腰上了,他实在不愿意让旁人看见自己被扫地出门的惨淡收场。软弱了一辈子,晚年的林广生倒不愿意再隐忍了,他决定为自己的婚姻和权益争取一次,哪怕一生就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