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广生勉强撑起上半身,脑袋微微后仰,泪眼婆娑地嗫嚅道:“小锦,你这么明白事理,爸也不怕让你见笑了。我知道你阿姨从来没打算跟我过到老,可是我不能跟她离婚,不能啊。”林广生狠狠地吸一鼻子,一挤眼,温热的泪珠就纷纷扬扬地落在夏锦的手背上,“孩子们自小就没妈,好不容易这个家完整了,我不能亲手再把它拆散啊。你阿姨心眼儿再多,有她在,这个家就还是完整的。离了婚,我老伴没了,孩子们的妈没了,女主人也没了,这个家,又四分五裂了。”
林广生耸着肩头,呜呜抽泣,如同一个被父母抛弃的惊恐孩子。夏锦也成长于单亲家庭,她太明白“完整”对于有过残缺的家庭的深远含义——就像一面碎裂的镜子被巧手匠人复原之后,哪怕满目疮痍,哪怕伤痕累累,可它毕竟拼凑成了一个圆,完整的一个圆。
“爸,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夏锦默默地陪公公掉着眼泪,泣不成声地问。
“小锦,我想近期去趟江津。”林广生从儿媳柔软温暖的掌中抽出手,揉揉眼睛,轻声而坚定地说,“能不能答应爸,你阿姨要跟我离婚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夏锦不难体谅林广生的苦心,依林梦龙兄妹俩的性格,若是知道了王红的恶行,一个势必会吵闹个没完,一个则成天以泪洗面。最后,林广生忍辱负重保全的家,必然会人仰马翻、支离破碎。夏锦一咬牙,点了点头。
临睡前,林广生仔细拾掇好客房的床。夏锦合衣躺下,发现床垫中央稍稍下塌,枕巾与被套幽幽散发出花香,不像是久未睡人的样子。夏锦认得那阵花香,那是金纺柔顺剂的气味。嗅着淡淡的花香,夏锦一宿没合眼,思来想去地琢磨床的异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听见钥匙孔的声响,夏锦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慌乱中以手代梳随意束起头发,就冲出客厅。见了儿媳,林广生指了指手中的袋子,慈爱地说:“正好,牙刷毛巾都买齐了。粥还是热的,你梳洗好赶紧来吃早餐。”
扫一眼餐桌上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弱,夏锦心头一暖。自从第一次吃饭听说她不爱吃葱花,一年多来,林广生每次替夏锦点餐时,总会细心地提醒服务生:“不要葱花。”
洗漱完毕,夏锦拉椅坐下,她喝着热粥,眼窝很快就有些潮了。林广生就着酸菜啃馒头,想了想又起身,将面前的豆浆分倒出半碗伸到儿媳面前,叮咛说:“我看报纸上说,女性要多喝豆浆多吃豆制品,补钙。”
听着公公喋喋不休的关怀,夏锦眉眼低垂,犹豫再三,终于战战兢兢地开了口:“爸,您跟阿姨分床睡多久了?”
林广生的微笑瞬间僵化,夏锦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凝眉轻语:“爸,您放心,我不会告诉梦龙和小雪的。”
林广生颤抖地伸出皮肤松弛的手,轻放在夏锦手背上,期期艾艾地请求:“小锦,能不能再答应爸一件事?梦龙脾气不好,但他心不坏,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过下去,不要离婚。”
“爸,我会的。我答应您,无论如何绝不离婚。”
“离婚很容易。但要一个人面对离婚后的破碎家庭很不容易。”林广生仰天长叹,“爸希望你们都能白头偕老。你们身为兄嫂,一定要给小雪他们做一个好榜样。”
夏锦抿嘴,握住老人干枯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砸碎婚姻这面镜子只是一瞬间的事,而拾起一地的碎片带着心痛的回忆继续生活却是漫长且苦痛的事。林广生一家,再也经不起一次粉碎性的打击。
4
林广生买好了去江津的火车票,叫齐四个孩子,在“苏武牧羊”涮了顿羊肉火锅。他依依不舍地交代一番,让冯西南和小雪抓紧时间复婚,让林梦龙和夏锦好好过日子。
“爸,你不是过去探亲吗,怎么唠叨个没完,像一去不回似的?”林梦龙对父亲的千叮万嘱生了厌,不胜其烦地打岔。林广生也不看儿子,拍掉唇边的馅饼皮,吞吞吐吐地表示这次要在江津待上一段时间。不明就里的几个人追问原因,几乎一辈子没说过谎话的林广生支吾地应对着。夏锦怕公公无力招架,及时解围道:“阿姨马上要过60大寿了,咱爸那么疼老婆,能不飞去‘交人’吗?”
其实王红的生日刚过不久,但所幸林梦龙两兄妹从不在意她的事,便也无从求证。林广生迎着儿子将信将疑的目光,轻咳两声,紧张地附和:“对,过完生日,你阿姨还想跟我去九寨沟和乐山转一转。”
怕公公在异乡为他们挂心,也怕小雪两口子过意不去,当着一家人的面,夏锦只字不提租金的事,甚至主动给林梦龙斟茶夹菜,亲密更胜从前。昨夜脱口说出那样伤人的重话后,林梦龙懊悔万分,可待他换鞋追出门去,夏锦早已不见了踪影。林梦龙一路小跑地绕了一大圈,遍寻不着妻子,只得问楼下的保安:“麻烦问一下,有没有看见我老婆?穿浅紫色连衣裙光着脚的那个。”保安想了片刻,抬手朝袁茵所在的东面指了指,林梦龙狂跳不已的一颗心,这才安稳地落进肚里。
过去两人拌嘴,夏锦没少找袁茵诉苦,何况如今好姐妹离她只有数步之遥?林梦龙想当然地以为妻子投靠了闺密,这才低着头上楼,鞋也不脱,斜靠在沙发上,瞪着天花板发了一夜的呆。
来之前,林梦龙骂了自己一路:林梦龙,你太不是东西了!将心比心,要是把半岛一号白让给她家人住,她不领情还让你滚,你肯定连杀人的心都有!
林梦龙计划了一路,想着一见面就向妻子赔礼道歉,就算让父亲和妹妹看了笑话,就算夏锦哭闹打骂,他也全忍着。谁曾想,一见面,夏锦就温柔似水地打趣:“黑眼圈快赶上国宝了,昨晚没睡好吧?”看着妻子体贴入微地为他冲洗碗具,拆开湿纸巾为他擦手,林梦龙受宠若惊地抢过妻子面前的蘸碟,一溜烟跑到自助调料台,捧着鲜香的蘸酱凑到夏锦鼻下笑着说:“芝麻酱、韭菜酱、花生酱加南乳,没记错吧?”
见儿子与儿媳相亲相爱,林广生老怀安慰地呵呵直笑;见哥哥和嫂嫂如胶似漆,林映雪羡慕不已,学着夏锦烫一筷羊肉点一下蘸酱,托着筷子亲昵地举到冯西南嘴边。
“我不爱吃蒜泥。”冯西南脖子朝后一缩,眼皮都不抬地敷衍道,“你自己吃吧。”林映雪怏怏地收回手,吞下那片晾冷了的羊肉,味如嚼蜡。
晚饭吃到一半时,冯西南接了个电话,就闪烁其词地向林广生告假:“爸,公司有急事要我回去处理……”
林映雪心头一紧,停下筷子,凝神问:“杨小果又找你有事?”
“可不就是那个‘男人婆’嘛,”冯西南咧嘴笑笑,加重了语气强调,“骗保那个案子,还有些后续工作要我跟进。”
林映雪还想挽留,被林广生轻拍肩膀及时制止了:“男人要以事业为重。”林广生语重心长地提醒女儿,转头对冯西南挥手说:“你快去吧,别误了正事。”
冯西南抽出张纸巾胡乱抹了抹嘴,就起身告辞。林映雪见状,拉开椅子拎起包,忙不迭地表示:“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正好我也要加会儿班。”
“他去工作,你跟着捣什么乱啊?”林梦龙知道妹妹家是男人管钱,对冯西南故意欠租正憋着一把暗火,心里埋怨妹妹宠坏了妹夫,此刻更是见不得小雪屁颠屁颠地迎上去“陪班”。林梦龙一把拽住妹妹的手腕,将林映雪按在椅子上,厉声说,“咱爸明天就去江津了,今晚陪他好好吃顿践行饭行不行!”
林映雪犟不过哥哥,只好恹恹地放下包,目送冯西南离开,一脸欲语还休的担忧。夏锦觉察出小姑子的异样,趁男人不备,将林映雪拉到一边,关切地问:“小雪,你跟冯西南,你们挺好的吧?”
“挺好的,嫂子。”林映雪作为冯西南的妻子,深知夫妻感情皆属“家务事”。就像癌症末期的病人不宜手术一样,婚姻的毒瘤一旦被他人横刀切入,癌细胞就会迅速扩散,加速婚姻的死亡。林映雪想给自己的感情生活留下回旋余地,只得强颜欢笑地看着夏锦。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摸出一摞钱,塞了过去,“嫂子,这是半年的房租。之前的存款全付了首期,手头有点紧,所以才拖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夏锦一愣,被塞了钱的手不尴不尬地悬在空中,收也不是,退也不是。准是林梦龙沉不住气将妹妹训斥了一番,一念及此,夏锦的笑容也僵硬了起来。不知道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在小雪面前是如何说的,若收下这笔钱,那她真成了认钱不认亲的铁公鸡了。纵然是很微薄的租金,到了这个份上,夏锦也无法坦然收下它了。她推搪着将钱塞回林映雪包内,沉下脸,佯嗔道:“大庭广众的别推来推去了,跌分儿!你们很快就新居入伙,我正愁不知送什么礼物,这钱你留着买件家电,就算我们送你们的入伙礼吧。”
林映雪接到哥哥的电话,挣扎了许久,才决定找冯西南问个清楚。然而,当冯西南春风满面推开门的一刹那,林映雪微张着嘴,却只憋出一句:“老公,渴不渴?我给你削个梨吧。”自从在办公室窗外目睹冯西南和杨小果的剪影,他们暧昧的一幕就在林映雪脑海里生了根,始终挥之不去。几天来,冯西南从未准点下过班,每天都以工作为由,堂而皇之地夜归。冯西南不说破,林映雪便装糊涂,可从他如沐春风的笑容里,林映雪强烈地感觉到了危险。重回自由身的冯西南像是一匹肥美可口的角马,杨小果,就是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母狮子。
已经解体的婚姻岌岌可危,这个时候,任何分歧或争执,都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映雪生怕稍有差池会让感情雪上加霜,只能强压下疑问和不悦,瞒着冯西南向同事借了5000块钱,暗地里替丈夫打圆场。
见夏锦死活不收,林映雪也不强求,羞怯地笑笑,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回包里,心里盘算着:钱先还同事,回头攒了钱再找个好由头,偿还嫂子的人情。
苏格拉底说过:“男人活着全靠健忘,女人活着全靠牢记。”林梦龙将父亲和妹妹安全送回家后,返回半岛一号,抬脚轻轻一勾,就将门带上。他迫不及待地从身后抱住夏锦,火热的吻不由分说落向她白瓷般的脖子。
昨晚两人争执时摔打在地的包还横躺在原地,粉底、纸巾和钱包,狼狈地散了一地;没来得及穿上的高跟鞋仍旧一东一西地闹着“分居”。昨晚发生的一切,如今又栩栩如生地活现在眼前,林梦龙那一声惊雷般的“滚”字,言犹在耳。夏锦的心痛隐隐袭来,她粗暴地挣开林梦龙,一屁股坐进沙发,冷脸说:“林梦龙,我们谈谈吧。”
林梦龙早已放下昨夜的不快,他被妻子此前温柔得体的表现撩起了爱火,求欢兴致正浓,不想被夏锦当臭虫一样摔开,顷刻间又急又恼,无比郁闷。
“谈什么?”林梦龙坐进沙发,直勾勾地盯着夏锦,闷声说,“真搞不懂你,时热时冷的,你不会患了情绪化的分裂症吧?”
夏锦不语,冷眼盯着他,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等小雪他们搬走,我就回锦绣年华。你去不去我不管,反正我必须回去。”
“你又抽哪根筋?”林梦龙觉得纳闷,生活里美好的事物如此之多,他们这一大家子人,怎么绕来绕去就是离不开房子的话题呢?
“我要回家。”夏锦面色阴沉,简洁有力地说,“回我自己的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
“这是你家。”被驱赶的屈辱瞬间攫住夏锦的心,昨夜她承受了自己30年来最大的羞辱,她被自己最信赖亲近的人,当成破烂一样撵出家门,尊严尽扫。这样锥心刺骨的痛,她不想再承受,一次也不想。
“我要回自己的家。”夏锦咬牙切齿,声声如泣,“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对我说一个滚字。”
林梦龙半张着嘴,满脸惊愕地瞪着夏锦,脸上唯一活动的只有偶尔眨巴的眼睛。对视良久,他才“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那个字对夏锦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林梦龙的想象,夏锦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发作,全因不想他在亲人面前难堪。林梦龙渐渐体会到妻子的伤心和用心,万分懊悔,抬起屁股战战兢兢地靠近夏锦,一只手悄然凑近妻子的肩头,但终究裹足不前。
“老婆。”不知沉默僵持了多久,林梦龙见夏锦没有消气的兆头,抽回了手,弯腰抱住头,垂头丧气地嘟哝,“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讲一万遍对不起也弥补不了你受的伤害,我确实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