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得出还不许人家说啊？”邝美仪嘀咕着，猫腰蹲下，她一手驱赶烟雾，一手往火桶里投钱，板着脸意犹未尽地嘟哝，“亲家，收钱啦。到了那边，别再苦着自己了，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有的人你就算把心肝挖出来给她，她也不会惦念你的好。希望你早日投胎转世，下辈子记得要对自己好一点……”
邝美仪一叨咕，四个人极力平抑的心绪又澎湃起来。林映雪别过脸去，泪如泉涌。冯西南悄悄地走上前去，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餐巾纸，默默地从身后递给妻子。邝美仪见状，立刻收了口，忙不迭地说：“哎呀，不说了不说了，亲家，你一路走好，早日安息。你放心，这几个孩子，我一定会替你照看好的，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受欺负。”
林梦龙心头一暖，弯身搀起丈母娘，红着眼眶说：“妈，您膝盖不好，快别蹲着了。”
邝美仪在女婿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拍打着林梦龙的手背，爱怜地说：“可怜的孩子，辛苦你了。以后你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了，不过，男人绝不能被肩膀上的担子压垮，要学会把压力变成动力，像你爸爸一样做个有担当尽责任的好人。”语毕，邝美仪长叹一声，泪眼汪汪地转头打量女儿，盲人摸象似地伸手在夏锦的脸庞上细细摸索着。一周不见，女儿已经瘦了一大圈，原本呈半弧状的下巴如今成了尖细的“V”字，从前肤凝如脂的腮帮子，如今像曝晒后的水泥路面干燥得失去了光泽。任你天生丽质，也经不起精神的摧残，邝美仪牵起女儿的手轻轻摩挲，心疼地说：“小锦，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以后林家就靠你们两口子主持大局了。有什么事，你们都要互相商量、互相体谅，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耍孩子脾气了。”
夏锦嘴里应和着母亲，目光却越过邝美仪，投向母亲身后的丈夫。林梦龙感应到妻子深情的注视，目光迟疑地迎了上去，他翻涌的复杂眼神里，有感激、有懊丧、有眷恋也有退缩。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邝美仪看见客厅中央临时搭起的灵台，关切地打听，“你们不会一直让亲家公屈居在这吧？”
“我已经去找墓地了。”林梦龙抽出几本小册子，一本正经地向丈母娘介绍，“这几个地方风水都不错，我们专门请了个风水师帮忙看风水和挑日子。”
“还找墓地啊？”邝美仪眉毛轻扬，她的诧异不加掩饰，“现在不是流行什么树葬和海葬吗？把骨灰往树底下一埋或者往大海里一撒，又省钱又省事还不占用土地资源。”
“妈！”夏锦从肩后推了母亲一把，窘迫地憋红了脸，“这些事你就甭操心了，我们自己会处理好的。”
“能不操心吗？安葬、追悼、遗产分割，这么多的事，就指望你们几个毛孩子处理妥当？”邝美仪不悦地抢白女儿，“我只是给你们提个建议，又没拦着你们买墓地，你紧张什么？”
“妈，我知道您是为我们着想，”林梦龙在丈母娘对面并膝坐下，一字一顿地说，“不过我爸生前吃了很多苦，我们还没机会孝顺他，他就走了。所以我们想找个风水好的墓园安葬他，一来能让他住得宽敞点，二来我们也可以经常去他坟前看看他。”
邝美仪点头沉吟，若有所思地问：“现在墓地什么价格？”
“看了两三个地方，均价10万左右。”
“死人住的房子也这么贵？”邝美仪舌惊呼，夏锦以为母亲又心疼钱，刚想责备她，邝美仪却随即从腰后的手袋里抽出一本存折递给夏锦，“拿去吧，妈知道你们没什么钱，小雪他们刚买了房手头肯定也不宽裕。除了买墓地，后续的事还有好多地方得花钱呢。”
“妈，我们不能要您的钱。”林梦龙代表四个晚辈，将存折推了回去，他恳切地说，“钱的事真不用替我们担心，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和力气挣钱。”
“再能挣，一时半会儿也挣不出个富翁。”邝美仪连扔带塞地把存折推进女儿手里，“你们社会经验还浅，听妈的没错。这买墓地要花钱，立碑要花钱，下葬要花钱，办追悼会还要花钱，万一要跟那只母老虎打遗产官司，还得砸进去不少钱。这里面有15万，也不算太多，但你们拿去应急应该够用了。”
“妈……”夏锦托着母亲瘦骨嶙峋的一双手，欲语凝噎。
“30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掉金豆子。”邝美仪眼窝一热，伸手替女儿抹眼泪，佯嗔道，“行了，赶紧把存折揣好，别磨磨叽叽的了。叫你拿你就拿着，妈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阿姨，谢谢您！”呆立在一旁静默多时的林映雪一下就冲到邝美仪身前，朝她深鞠一躬，眼泪吧嗒地抽泣说，“我没有妈妈，我可羡慕嫂子有个这么好的妈妈了。阿姨，以后我就把您当成自己的亲妈，和哥哥嫂嫂一起孝敬您。”
“好，乖，”邝美仪抬手摸了摸林映雪的腮帮子，哽咽着说，“可怜的孩子，以后阿姨就是你的妈妈，遇到事情来找我，阿姨替你做主！”
冯西南被眼前的一幕感动得心头一颤，继而心中一沉，皱眉沉思：咦，我妈不是妈吗？
林广生去世已有两周，林映雪仍戒不掉找爸爸聊天的习惯。每每拨通吉莲花园的座机，听见王红短促而尖锐的声音时，林映雪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爸爸不在家，不在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见不着他了。”
冯西南见她每天失魂落魄地抱着电话喃喃自语，既痛心又忧心，他摇动着新房的钥匙请求：“小雪，我们周末搬家好不好？心理专家说，换个环境能改善心情。”
林映雪凝神端详冯西南高举的手，目光从钥匙移走到他的无名指上，定睛问：“你怎么把戒指戴上了？”
冯西南一向不喜欢戴饰品，就连皮带和领带他都能免则免。刚结婚那会儿，林映雪也要求冯西南佩戴婚戒，以给他贴上使君有妇的已婚标签。然而不到3天，冯西南的戒指就接连“走失”3次。林映雪发现丈夫指间一空，就像缉毒犬一样四处搜寻：她一次从洗手台上找回了戒指；一次在药盒里发现了戒指；冯西南第3次遗失戒指后，林映雪苦寻一周，才意外地从冰箱的鸡蛋格里把它解救出来。事后冯西南挠头傻笑说：“戴着戒指就像戴了个紧箍咒一样不得劲，摘下来干活反而自在，所以总是转头就把它给忘了。”婚戒上演冰箱奇遇记之后，林映雪便允许冯西南摘掉已婚的象征，以免他丢三落四真把戒指弄丢了。不想，这枚被“雪藏”的戒指，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现身冯西南的无名指间。
“我觉得嫂子她妈说得挺对的，男人就得扛起自己的责任。有了它，我就能时刻提醒自己，现在你只有我了，我要做一个称职的老公好好照顾你。”迎着林映雪费解的目光，冯西南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指环，温柔地说，“小雪，等爸下葬后咱们复婚吧。你哥是林家的主心骨，我是咱家的主梁，就算天塌下来，也让我先替你顶着。”
“哦。”林映雪险些说出“你不是为了爸爸的房子才急着复婚的吧”，她朱唇微启，喉头发紧，眼泛泪光撞上冯西南深情的眼神。林映雪上唇抿着下唇，欲语还休。
9
林映雪从江津回来后，就接连做噩梦。梦里，林广生横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捂住胸口气若游丝地呼救，王红则在一旁袖手旁观，狰狞地狂笑。参佛的朋友告诉林映雪，为林广生做场超度法事可以使他灵魂安然，也可以驱走她的心魔。林映雪跟兄嫂一商量，决定为林广生补做一场超度法事。
因弘法寺的法师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超度林广生需要全家人参与念经，于是林映雪诚心实意地打电话请求王红：“法事的钱我已经交过了，要给和尚的红包嫂子也准备好了，到那天你就跟我们一起为爸爸念经就行了。”
“我去也没用，我又不信佛。”
“那你就站在一边，心里念着爸爸的名字……”话音未落，林映雪就听见话筒里一个声音传来：“哎哟快点嘛，我清一色马上做成喽。”牌搭子在一旁催促，王红不耐烦地嘟哝说：“不去。没空。”便收了线。林映雪听见那熟悉的麻将声，不寒而栗地抖了抖肩膀，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再度涌上心头。那些无所事事的女人抽着烟，推着牌，尖声说笑，斜眼扫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嫌弃。林映雪抱紧双臂，长长地吁一口气，指甲插进上臂的肉里，她轻声鼓励自己：不用怕，她现在就是只缺了牙的母老虎。我已经长大了，我能保护自己，我不怕她！
7月中下旬的一场暴雨，为整座城市降了温。窗外开得浓烈的牵牛花，也因这场暴雨而垂下了头。午休时间，林映雪端一杯普洱茶，正临窗远眺那丛绯红色的牵牛花，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她不假思索地放到了耳边。
“小雪，现在说话方便吗？”
“有事吗？”忽然听见王红的声音，使林映雪深感意外，甚至感到愤慨。即使冯西南背叛了自己，即使她无数次在幻想中掐死了他，但若他真不在了，她必然是最伤心的那个人。而林广生对王红疼爱有加，她怎能如此薄情？
“你爸爸的死亡证明在你那儿吗？”王红见她不接腔，干笑两声，“是这样的，我上午去社保局问过了，必须要有死亡证明才能领取你爸爸的丧葬费。”
“除了钱，你还惦记什么？”林映雪冷笑两声，轻蔑地说，“我们回来十几天了，你一炷香都没上过，也不问爸爸的骨灰怎么处理，为爸爸做法事你也不去，一打电话就是为了钱，我真怀疑你的心是验钞机做的，不然怎么会想钱想疯了呢。”
王红知道从林梦龙那儿讨不到什么便宜，这才迂回地找到林映雪，不想平时像兔子一样温顺怯懦的林映雪，咬起人来也很彪悍。王红让林映雪一训斥，也心虚气短，避重就轻地辩解：“不是我不想管，是我管不了嘛。你爸走得那么急，家里那么多事要处理，我一个女人家哪里忙得过来哟。”
“也是，又要换锁又要取钱又要把爸爸的东西打包送人，你的确很忙。”林映雪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迅速致电林梦龙，及时向哥哥汇报了情况。林梦龙思忖片刻，低头沉吟道：“你告诉她，死亡证明在我这儿。周六我们要去给爸爸选墓地，她想要死亡证明，就一起去墓园。”
林映雪一字不漏地转述了哥哥的话，王红想也不想，便说可以。林映雪天真地以为，王红终归还残留一些未泯的良知。然而，一行人在最终选定风水师力荐的墓地并准备交付定金时，王红却翘手扬眉，满不在乎地说：“我今天没带钱，要么你们先给着。”
王红耍无赖是四个人预料中的事，林梦龙停下脚步，挑衅地睨着王红冷冷地说：“我今天也没带死亡证明，什么时候你带钱了，我什么时候就带死亡证明。”王红一听这话，当时就急了。她叉开腿站在过道中央，拎着提包的手把，扬着包在空中画出N个顿号，口沫横飞地嚷了起来：“所以说跟你这种人没法沟通，因为你根本不讲道理。在我们那边，买墓地都是子女尽孝的事，凭什么要我掏钱？”
“那你凭什么要钱？”夏锦气不过，跳到两人中间，咬牙切齿地说，“给爸买骨灰盒你不肯出钱，给爸买墓地你也不肯出钱，一件寿衣才几十块你都舍不得给爸买，现在凭什么来要他的死亡证明去领钱？”
“真好笑，又不是我定的规矩。”王红翻了翻眼皮，歪着身子斜起嘴，冷冷地笑，“国家规定丧葬费要打到配偶的账号里，你不服气可以去社保局骂娘，你在这里骂我没有用。”
“骂的就是你！狼心狗肺的东西！”夏锦挺高了胸脯，指着王红的鼻尖破口大骂，“你上辈子肯定是乞丐，所以这辈子才会没脸没皮地讨钱。告诉你，死亡证明我们已经烧掉了，丧葬费是爸爸用命换的钱，你一个子儿都别想要！”
王红气呼呼地冲到林映雪和冯西南中间，食指来回划动：“你们两个呆瓜！他们俩去江津前已经回家把钱和证件全偷走了！不信你们可以去找保安要监控录像。小雪，不是我小气，我是真的没钱，你爸的钱都被他们偷走了，你们两个还瓜兮兮地被蒙在鼓里！”
“你没钱？抽屉里的5万美金不是钱？爸在江津设灵堂时，来拜祭的同事朋友给的吊唁金加一块儿也有10万人民币。就这样你还不知足，一到深圳就把爸爸卡里最后的7000块都取光了。”林梦龙本不想在庄严的墓园里揭丑掀短，无奈王红企图离间他和妹妹的关系，不得已，林梦龙只好横眉怒目地揭穿家底，“为了钱，你连脸都不要了，睁着眼睛说瞎话！”
“取钱怎么啦？你爸的钱就是我的钱，我为什么不能取出来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