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我逼爸抵押房子,又不是我在外面拈花惹草,就算我告诉你也不能改变事实。”夏锦被丈夫忽笑忽哭的戏剧化表现镇住了,羞愧地缩脖低头,喃喃声辩,“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这样迁怒于我,对我太不公平了吧?”
“我是改变不了事实,但起码我不会像你一样不作为!”林梦龙因牙关咬得太紧,两颊深凹进颧骨与腮帮间,瞳孔因震怒而极力扩张着,使他看上去像个阴森的骷髅,“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最亲的人!”林梦龙的汗水混着泪水潸然而下,揪着床单的双手青筋暴突,喷火的目光灼灼地落在夏锦眼中,痛心疾首地说,“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爸爸去江津,也不会让小雪假离婚。我可以不要吉莲花园,甚至可以卖掉半岛一号,为了他们,我可以去偷去抢去打架甚至去伤人,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们!如果我知道,我会竭尽所能阻止事态恶化,而不是像你一样冷酷无情、无动于衷,害得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
“我冷酷无情、我无动于衷?”无端遭受这样的冤枉,夏锦憋屈得七窍生烟,她双腿一蹬跳下床,从窗台上的手袋中摸出手机,气势汹汹地砸向林梦龙,“你自己看看,我给咱爸和小雪打过多少通电话,发过多少短信!你要真是个贤兄孝子,为什么爸会跟我说心事而不告诉你?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对你家人远比你对他们关心、包容得多!咱爸摔断手时我千方百计想接他回来,是你跟他赌气把他一个人扔在江津!是你最后一次见他还对他破口大骂!是你不孝害他客死异乡!害死咱爸的人是你,不是我……”
“咚”的一声,夏锦只觉眼前迅速被黑雾笼罩,漫天金光闪烁。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一股腥咸的热流自额角汩汩而下。她隐约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继而听见林梦龙急促的提醒:“仰着头,别动!”片刻,温热的毛巾覆盖在她额头上,夏锦这才感觉到脑袋揪心地疼。她挣扎着撑开眼皮,抬手抹一下温热的鼻窝,看了看指腹上殷红的血液,再瞄一眼横尸在地上断成两截的空调遥控器,夏锦灰白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笑,抬眼盯着丈夫,呵气如冰说:“林梦龙,我们两清了。就算我真欠你们家一条命,今天我也血债血偿了。”
林梦龙一手托住夏锦的后脑勺,一手牢牢捂住伤口替她止血,他几次张开口,道歉的话冲到嘴边,就又灰溜溜地滑回肚里。于事无补的歉疚就像是夏天给人盖棉被、冬天请人喝冰水一样,多余而伪善。
还好遥控器不锋利,伤口不深,没多少工夫便止了血。夏锦渐渐克服了眩晕感,扶着床沿踉跄地站起,拉开衣柜,一言不发地收拾起衣物。林梦龙呆站在一旁,提着手里被染成粉团的毛巾,手足无措地问:“你又要离家出走啊?”
“这里不是我的家。”夏锦转过脸来,额角的一抹鲜红如同一朵妖娆的罂粟花,在惨白的脸上绽放,“不再是了。”夏锦莞尔一笑,提起行囊,坚决而从容地离去。
林映雪的平静超乎冯西南的想象,甚至已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林梦龙被夏锦拖着骂骂咧咧地告辞后,冯西南快步走到妻子跟前,俯身蹲下,前臂搭在妻子并拢的腿间,眼一眨不眨地仰望着她。冯西南忐忑地叫了声:“小雪。”喉头已紧得像缺少机油的齿轮,再发不出半点声息。
“冯西南,你自由了。”林映雪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身前的男人,似要将他的棱角与轮廓、音容和笑貌深深镌刻在自己心上,她恋恋不舍地抚摸他的头,笑容迷惘而空洞,“我的确不如杨小果,什么都比不上她,什么都帮不了你。以前,我只能替你保守秘密,现在,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还你自由。去吧,她比我更适合你,去找她吧。”
“小雪,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放弃你。”妻子豁达的成全更令冯西南无地自容,他十指冰凉地握住林映雪的手,谦卑地半蹲着身子,面酣耳热,艰难地起誓,“我的确一时没把持住。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跟她没有感情,也没有将来,我爱的女人是你。过去我还没意识到这点,但现在我很清楚,我爱的、我想娶的女人,都是你,不会有别人。”
“来不及了,我们回不去了。”林映雪抿唇凄婉地笑笑,“我哥和嫂子都知道了,我再也不能假装天下太平了。就算我可以既往不咎,我哥也做不到,他会揪住你的辫子没事就鞭笞你;还有我嫂子,难免不会在气头上拿这件事来说你。”
“没关系,我可以忍。”冯西南抬起下巴,目光恳切地说,“的确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无论他们怎么说我,我都忍着。”
“我无法忍受。”林映雪鼻子一酸,视线就模糊了,声音也哽咽起来,“我不忍心看你战战兢兢地受训,也不忍心看你在这个家里抬不起头来。况且,他们每敲打你一次,就等于扇我一记耳光,就像是提醒我:我视若珍宝的蛋糕已经被老鼠叼走了一块,无论我怎么努力保护它,它也永远不可能完美了。”
林映雪从小活在王红挑剔审视的目光下,仰人鼻息的漫长岁月,磨灭了她的自我,使她长期活在旁人的眼光中,凡事总是先顾念旁人的感受,而无法体会——幸福只是一种私人感受,与他人无关。
冯西南深知,自己一时半刻劝服不了林映雪,就捶了捶蹲得麻木的小腿肚,长叹一声:“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你说吧,我听你的。”
“分手。”林映雪不假思索地吐出两个字,贸然的冲动不知是和冯西南赌气,还是跟自己制气,或是向好事的夏锦发出抗议。
“分手真能让你好受一点?”
“对。”
冯西南惆怅地长叹一声,不再争辩,他随便抓了两身衣裳,装上牙刷和剃须刀,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林映雪立刻追了上来,胆战心惊地问:“这么着急走?这么晚你要去哪儿?你能去哪儿呢?”
“别紧张,我不会去找她的。”冯西南扬手道再见,自嘲地说,“我已经跟她断了,连你这么温柔善良的姑娘都容不下我,那样的强悍女人怎么可能把我放在眼里呢。”
林映雪急切地伸出右臂,想要挽留冯西南,转念想到夏锦关于冯西南复婚是为占遗产的推测,冲到嘴边的话又打了结。片刻,林映雪垂下手臂,欲言又止说:“早餐一定要吃,要照顾好自己。”
冯西南闷声应了句“好”,回头眷恋地环顾窗明几净的新家,欠身嘟哝:“小雪,对不起。原谅我。”他带上门,缓步走下楼。再仰头张望雅然居11楼窗边透出的灯光时,冯西南眼窝一酸。从家里照出来的暖光,在这一刻,使他清楚地意识到,人比房子更重要。此刻让冯西南牵肠挂肚的,并不是那套他倾注了血本的房子,而是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从踏出家门的一刹那,冯西南就开始刻骨铭心地想念,那个让他欢喜、令他心疼、叫他汗颜、使他甘愿倾其所有去爱护的女人,他唯一的结发妻子——林映雪。
3
为了托关系重新开一份林广生的死亡证明,王红悄然返回江津。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王红前脚刚进门,钱凯后脚便紧随而来。王红爸妈走亲戚还没回来,屋里就剩下王红母子二人。钱凯肆无忌惮地叼根烟,瞪着母亲,来势汹汹地问:“你啷个才回来呢?说好的50万到底哪个时候拿出来?再不买房子,我婆娘要跑喽。”
这些天为了遗产跟林广生的子女斗智斗勇,王红总是错过了饭点,饿过劲了才想起来啃两口面包。到底是个半老徐娘了,如此奔波几天下来,身体各零部件都不听使唤,就这一会儿工夫,娇弱的胃又向王红提出抗议。她跷起脚,捂着隐隐作痛的胃,轻蹙眉头瞄着儿子,不满地嘟哝:“一个洗头妹,跑就跑吧。”
“说得轻松,她跑了哪个给我煮饭?”钱凯嘴角轻轻抽搐两下,露出不易觉察的坏笑,“老子20年都没吃过女人做的饭,你晓得不?”
儿子一翻旧账,王红顿时觉得胸闷气短,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胃里立刻翻江倒海地痛起来:“哎呀我晓得,是我对不起你。”她左手攥拳抵住胃,右手打开手袋摸出钱包拍在茶几上,赔着笑说,“包里有些钱,你先拿去用。等我把那边的房子处理完,再拿钱给你。”
钱凯拿起钱包,毫不客气地将每个隔层翻了个遍,抽出一沓百元大钞甩手晃了晃,撇嘴嫌恶地说:“这点钱连个厕所都买不起,咋个买房子?”
“哎呀,祖宗!”王红胃里的灼痛感已四处蔓延,烧心烧肺。她只想快些结束这种纠缠,好回屋躺下休息,于是拍着茶几说,“我是你亲妈,你体谅下我嘛!我老公刚刚死,你就来逼我,你把我也逼死了,哪个拿钱给你买房子?”
“亲妈?你也配。”钱凯将那沓钞票揣进牛仔裤的口袋,对母亲嗤之以鼻,“你尽过当妈的责任没?我逼你?那当初是哪个逼我们不管我死活的?你跑到深圳天天吃香喝辣,我跟爸爸顿顿吃豆腐青菜;你动不动去香港买名牌衣服,我回回捡堂哥的旧衣服穿。那个时候,你咋个不体谅我?我就是再没得良心,也比不上你心狠。”钱凯咬牙顿了顿,抽下耳后的香烟,点燃叼进嘴里说,“是你负我在先,所以说,你也莫怪我。”
“哎呀,我晓得啦。”王红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对儿子下起逐客令,“我一拿到钱,马上拿给你,行不行?”
钱凯是领教过母亲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派功夫的。今日的王红已是人老珠黄,再无钓金龟婿的可能。林广生一走,王红的经济来源也彻底被了断,要从她手里讨到钱,无异于白日做梦,钱凯不得不多留个心眼:“那你写张欠条嘛。”钱凯从屁股口袋里抽出早有准备的纸笔,伸到母亲面前,不由分说地催促,“白纸黑字写清楚,免得你赖账。”
“欠你脑壳!都来逼我!”如针刺如刀绞的胃痛极速扩散着,王红龇牙瞪着儿子,煞白的面庞不时痉挛着。林广生前脚一走,如狼似虎的亲戚们便对她咄咄相逼:林广生的兄弟来逼她,林广生的儿女来逼她,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来逼她。为逼她交出房子和票子,他们出言不逊,辱骂她、诅咒她、讥讽她、威胁她,把她当妖魔鬼怪一样提防和驱赶。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待她?他们又何尝不是为了钱,六亲不认呢?想到连日来自己承受的种种压力,王红猛一劈手,将茶几上的纸笔掀飞,横眉怒目地瞪着儿子说:“你还怕我赖账?老娘现在就赖给你看!莫说50万,老娘一分钱都不拿给你!”
“那我就去法院起诉……”
“你去,赶紧去!”王红离弦箭一样冲到门边拉开大门,指着屋外,口角抽动地怒喝,“你去告嘛,老娘一会儿就登报跟你脱离母子关系!看哪个敢让我拿抚养费!”
钱凯求财心切才想出追讨抚养费的损招,但由始至终他也不曾真正考虑过将亲娘告上法庭,而王红为了钱要跟他脱离母子关系,却是钱凯始料不及的。他愕然地盯着母亲朝外比画的食指,心底的寒意由内而外扩散到了唇边。钱凯冷笑着一字一顿地对母亲说:“不用麻烦你登报声明了!王红,你给我听清楚,不是你跟我脱离母子关系,现在是我不认你,我就当我妈死了!”
钱凯甩袖经过母亲身边,站定,摸出先前揣进口袋的一沓钞票,含恨摔在王红脸上,轻蔑地“哼”了一声,愤然离去。王红想喊住儿子,嗓子眼却像被黏住了似的伸展不开,只能眼巴巴目送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她转身关上门,饥恼攻心,顿觉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本能地抓住门锁气若游丝地呼救,可富丽堂皇的花园洋房里只有她自己。王红一抹凄凉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她扶着门把,绝望地倒下……
林广生下葬前,林梦龙专程跑回吉莲花园,想找些父亲生前喜爱的物件作为陪葬,但无论他怎么敲,屋里就是无人应门。情急之下,林梦龙找来锁匠,一阵敲打,试图撬开防盗门的门锁。锁匠正要继续作业,防火门却“吱呀”一声徐徐敞开,一个身材壮实头顶黄毛的男子横着肩膀,瞟一眼被撬得变了形的门锁,挑衅地瞪着林梦龙厉声说:“找死啊你!”
“你算是哪根葱?”林梦龙一挑眉,耸肩反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黄毛壮汉当即明白了林梦龙的身份,他松开肩膀稍息,面部神经也松弛下来:“你阿姨回江津办点事,让我在这儿帮她照看房子。”
“我的家我自己会照看,用不着外人。”林梦龙刚一抬脚,壮汉略略侧身,魁梧的身躯将入口封堵得严丝合缝。
“你想干什么?”林梦龙伸掌向对方的胸口推去,壮汉却纹丝不动,嬉皮笑脸地看着林梦龙说:“别费劲了。哥哥退伍以前,练过散打,跟我来武的,你根本不是对手。”
“滚开!”林梦龙双手揪住壮汉的衣襟,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往外拉扯,义愤填膺地呵斥,“这里是我家,你再不滚,我就报警。”
“别光说不练,要报警就赶快。”壮汉冲着被撬坏的门锁努努嘴,不屑一顾地看着林梦龙,“让警察来看看,你是怎么强闯民宅。”
两个男人争执间,隔墙偷听的邻居见势头不对,已悄悄传唤保安。当班保安听说又是林家的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