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片警腆着肚子,端起架子,细长的眼睛扫视着壮汉和林梦龙。
“我受朋友之托帮她看家,”壮汉先发制人,指着林梦龙盛气凌人地说,“这家伙招呼也不打,一来就把门给撬了,让我怎么跟朋友交代?”
片警看一眼变了形的门锁,斜眼扫向林梦龙,阴着脸问:“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强占民宅!”林梦龙掏出随身携带的户口本翻到自己那页,高举到片警眼前,指着自己的名字说,“阿SIR,麻烦您看清楚,我的户口在这儿,这里是我家。而这个人根本我不认识,我要告他强闯民宅!”
“我没强闯,是我朋友,也就是业主,请我来帮忙看家的。”
“证据呢?”林梦龙反驳壮汉,眼睛却直勾勾地逼视着片警。片警心领神会地转脸望向壮汉,神情严肃地等待他提供证据。
“我可以给业主打电话。”壮汉慌忙去找自己的手机,林梦龙不依不饶地说:“谁能证明接电话的人是业主?”
壮汉微微一愣,偏头说:“你肯定认得你阿姨的声音。”
“我认不得。”林梦龙故意假笑说,“我阿姨临走前千叮万嘱让我照看好家,她可提都没提朋友的事。”
“算你有种!”壮汉扬起下巴瞪着林梦龙,语重心长地说,“兄弟,记住哥哥这句话——山水有相逢,做事别太绝。”
“你说这话我又想起来了,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你。”林梦龙猛一拍脑袋,壮汉的身形让林梦龙猛然间想起彪哥等人,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万一得罪了道上的人,岂不是又给自己制造混乱?这样想着,林梦龙狡黠地笑笑,拍拍警察的肩膀说,“阿SIR,我想起来了,他真是我阿姨的朋友,可能我阿姨找他来看房,忘了交代我。一场误会,不好意思。”
警察都巴不得天下太平。片警瞥一眼林梦龙,若无其事地宣布:“没事最好,那先这样。”他转头看着黄毛壮汉,面无表情地暗示,“既然人家家里有人,你也用不着帮忙看房子了,没事就撤了吧。”
林梦龙送走片警、保安和黄毛壮汉后,喧闹便戛然而止,熟悉而空旷的家中,只剩死寂。
林梦龙从书房到主卧,从客房到偏厅,没有放过每一个抽屉和隔层,结果却徒劳而返。父亲生前心爱的字画不翼而飞,父亲收藏了一辈子的巴林石和寿山石也杳如黄鹤,原本藏在新华字典内一块价值3万元的名表也不知所踪。
那块表是林广生20年前被派往美国学习考察时买的。林梦龙领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全职薪水后,曾大张旗鼓地请父亲和妹妹到四星级酒店吃了顿自助餐。也是在那天晚上,林广生摘下这块自己戴了半生的名表,把它郑重其事地戴到儿子手腕上说:“戴上这块表,以后你要时刻记得,你不仅要对家庭尽责任,还要为社会做贡献,做个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林梦龙心头一热,定睛端详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取下表还给父亲,漫不经心地说:“款式太守旧了,我不喜欢,爸,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价值3万元的名表,是林广生身上最值钱的装点,也是唯一能体现他辛苦一生的象征。林梦龙费尽心思地替父亲保留下名表,却不想,父亲用心良苦送他的礼物未经他的手,便让家养的“耗子”叼了去。
林梦龙抽出被抠空的字典外壳,懊恼地凝视片刻,捏紧了右拳,恨恨地捶向那副绿油油、空荡荡的皮壳。他牙齿咬得“咯吱”乱响,劈手就打翻了书架上的相架,望着照片中春风满面的王红,吹胡子瞪眼地骂:“强盗,你不得好死!”
4
艳阳8月,整座城市如同一个硕大的烤炉,人人深陷其中,不断被高温灼晒、炙烤着。林广生下葬的这天,夏锦早早便来到墓园。她沿着陡峭的石阶拾级而上,眼前晃过一个身影,夏锦意外地叫了一声:“冯西南?”
冯西南正聚精会神地用湿抹布擦着林广生的墓碑,被夏锦的叫声惊得肩头一紧,缓了缓神,这才扭回头,笑着说:“嫂子,早啊。”
清晨的阳光还不算太炽烈,冯西南的脸上却已汗涔涔地湿了一片。夏锦忽然有些感动,她指着公公墓前的冥纸和贡果,胸有成竹地问:“你也是一早赶来帮忙?”
冯西南微微点头,露出雪白的牙齿,粲然一笑。
“小雪知道你来吗?”夏锦弯腰摆好祭品,关切地问。良久,她听不见冯西南的回答,就抬起头,但随即被他眼中黯淡的哀伤灼痛,羞惭地垂下了眼皮。
“嫂子,”冯西南缓缓转动着身体,正面着林广生的墓碑,迟疑地说,“其实那天,我在中信星巴克,是特意去跟杨小果说分手的,不管你信不信,我肯定不会对咱爸撒谎。”
“我信。”重回锦绣年华的这段日子,夏锦不断地做着自我检讨与深刻反省,并逐渐意识到,打着关心的旗号干预别人的婚姻,是极其不道德而又不公正的事。都说婚姻像鞋子,是否舒适只有脚趾头知道,连脚趾都不吭声,外人凭什么判断鞋子的好坏,甚至强迫当事人脱掉脚上这双鞋?
“冯西南,对不起。”夏锦涨红了脸,嗫嚅道,“本来你和小雪好好的,都怪我小人之心……”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冯西南耸肩苦笑,郑重地问,“嫂子,你真觉得,有了房子就能有幸福吗?”
“嗯?”
“如果要跟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就算给我一座宫殿,我也不会觉得幸福。”稍事停顿,冯西南摇头轻叹,“算了,我也没资格埋怨你,归根结底,还是我色迷心窍,毁了自己的幸福。”
夏锦张开嘴想劝解几句,却远远看见林梦龙身后跟着一群亲戚,浩浩荡荡地走来。她急忙住了口,收拾好贡品,急匆匆地迎上前去。
吉时临近,湛蓝的天空渐渐沉淀成铅灰色,远山外密布的彤云,火一般烧着人们沉甸甸的心。林广生终于长眠于墓穴,封了土,结束了仪式,王红这才带着七八个女人,浓妆艳抹、香气袭人地姗姗而来。她潦草地请了香,烧了两张冥币,就迫不及待地探头张望林梦龙:“午饭去哪里吃?你订了酒席没有?”
“就知道吃,早晚有一天要下去吃香!”林梦龙的三婶剜王红一眼,恨恨地诅咒道。夏锦听见这话侧头冲三婶一笑,宽慰说:“婶,咱不气,她迟早会自食恶果的。”
林梦龙没想到王红会召来一群妖妇,只好临时请餐厅经理加开一桌。那些不请自来的女人们也不客气,有说有笑地抢占了主人席,落座后还纷纷掏出烟和打火机,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起来。
夏锦忍无可忍,便将王红叫到一旁,皱眉请求:“阿姨,能不能请你朋友收敛一点,尊重一下其他客人,今天家里办的是葬礼,不是夜总会开业。”
“小锦,你省省口水吧。”三婶朝脚边啐一口唾沫,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怎么能指望牲口懂得尊重人呢?”
王红冷笑两声,不理睬她们话里的挤对,目光直接越过她们的头顶,落在对角的林梦龙脸上:“林梦龙,你还是先把钥匙给我吧,省得你一会儿忘了。”王红摊开手掌,故意拔高了音量,理直气壮地说,“我才离开几天,你就把门锁都换了,你不给我钥匙,我怎么回家?”
林梦龙当着父亲的亲友、旧同事和老同学的面,一时百口莫辩,只能顺从地打开背包,掏出钥匙给王红。
“大嫂,你上次换锁忘了给孩子钥匙,孩子要回家取大哥的东西,不得已才找人撬的锁。”二叔刚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截住了钥匙,他逼视着王红,不慌不忙地替侄子解围,“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一道回去,正好可以商量点家事。”
王红本想趁人多势众索回钥匙,不想被二叔当众顶了回去,她只好悻悻地缩回手,讪笑着回到浓妆艳抹的女人堆中。
吉莲花园中没有外人在场时,王红也懒得再扮演温婉的大嫂和慈祥的继母。她一掌推开门,踢掉高跟鞋,一屁股坐进沙发跷起二郎腿,瞪着林广生的二弟,懒洋洋地说:“还有什么要商量的,一次性说清楚吧。”
“大嫂,你看,大哥也算是入土为安了。”二叔拉过一张凳子坐到王红斜对面,耐着性子,正色说,“难得家人都在,你看,咱们是不是该把房子的事情解决一下了?”
“没什么可解决的。”王红回深圳后进行了一番明察暗访,确认林广生不曾立下遗嘱,因而底气十足。她盛气凌人地说,“老林是下葬了,但我还没死,这房子,我当然要继续住。”
“可你当时在江津明明说过不会跟孩子们争……”
“开国际玩笑!我什么时候说过?”王红提眉皱起三排抬头纹,一挥手,蛮横地打断二叔,“你以为我疯了啊?这里是我家,我户口也在深圳,我在这里生活了20年,我怎么可能不要这房子?”
二婶见王红耍无赖,就跺着脚冲上来,站在王红跟前指着一旁的林梦龙兄妹,迫不及待地说:“大嫂,做人要有良心,大哥生前对你这么好,你不能一个人占着两套房子,什么也不留给他的子女吧?”
“你想钱想疯了吧?”王红撇嘴冷笑,双手抱肩压住隐隐作痛的胃,镇定地瞄着二婶,“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就这一套房子。江津的房子是我爸妈自己借钱买的,借据都有的。你们要不嫌丢人,可以去法院起诉我嘛,反正去到法院,这房子肯定也是判给我的。”
“呸!”夏锦为了避嫌,本不想参与遗产分割的谈判,这会儿却气不过,一口唾沫喷到王红脚边,“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买江津那房子全是用的爸爸的血汗钱,光窗帘都花了两万块,你竟然有脸说那是你爸妈的房子!”
王红干笑了两声,将左脚放下,又提起右脚搭到左膝上。她瞟着夏锦,似笑非笑地挑衅:“哪个告诉你窗帘花了两万?你说那房子是老林买的,你拿出证据来嘛。”
“无耻!你浑蛋!”林映雪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怆,扒开叔叔和婶婶,一支箭似地冲到王红面前,揪住她头发扬手掴向她涂脂抹粉的脸颊。夏锦眼尖,飞身抱住林映雪,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她往后拖,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劝:“小雪,冷静,伤了她你还要进派出所,犯不着为这种没脸没皮的人蹲局子。”
“她吞了爸爸的丧葬费!”林映雪在夏锦怀抱中手舞足蹈地挣脱着,声泪俱下地发出控诉,“昨天社保局的人给我打电话确认,说爸爸的4万块丧葬费已经转到王红账上了!那是国家给爸爸下葬用的钱,是爸爸用命换的钱,也被她侵吞了!”
“什么叫侵吞?”王红斜睨着情绪失控的林映雪,慢条斯理地说,“国家规定丧葬费发给配偶,那是我应得的钱。”
“啪”的一声脆响,王红被粉底覆盖得完美无瑕的右脸上,慢慢地浮现一座樱桃色的“五指山”。夏锦举着火辣辣的手掌,恨之入骨地说:“钱你可得收好了,留着去阴曹地府花!”
王红无端挨了一记巴掌,立刻像被捅了老窝的马蜂一般,撅着屁股一跃而起,怒不可遏地冲向夏锦,却被反应敏捷的两个婶婶一人一边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来人呐!救命啊!”王红四肢如蚕蛹般被按在身体两侧,她挺着肩膀,高声大喊,“林家人以多欺少、谋财害命啦!”
“婶子,松开她。”林梦龙身体冲着两位婶婶,目光却望向家中辈分最高的二叔,他带着认命的不屑,轻声说:“叔,我看算了吧,这人为了钱已经丧心病狂了,咱们不必跟她浪费唇舌。”
两位婶婶不情愿地撒开手。刚被松了“绑”,王红就双腿一蹬,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三婶一回头,猛一推搡,王红随即歪歪斜斜地倒下。“你才丧心病狂!你们全家都丧心病狂!”王红仰身指着林梦龙的鼻心,歇斯底里地喊。
“我们走。”二叔鄙夷地剜一眼癫狂的王红,拍打林梦龙的肩膀,若有所思地叮嘱,“你爸妈都不在了,现在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二叔向夏锦等人努了努嘴,语重心长地说,“对付小人和恶人,千万不能手软。我们离得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以后他们几个,都交给你了。”
“我知道。”林梦龙拉过妹妹,迈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跟我斗!”三婶龇牙,愤愤地拍了拍手啐道,“梦龙,听婶的,她要霸着钱和房子让她霸,反正你们不缺房不缺钱。房产证你们收好,说什么都不给她,拖死她,看谁命长!”
一行人声势浩荡地离去,夏锦被两个婶婶护送着出了门。王红摇晃着起身,站到门口,冲着那一家子的背影扯开嗓子喊:“短命鬼,房子我也要,车子和票子我都要,你们不给我偏要,气死你们!”
5
夏锦在火车站送别叔婶们后,悄然松开了林梦龙的手。林映雪见状,也默契地放开了冯西南。
几个人立于熙来攘往的火车站,扫视着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林梦龙失魂落魄地问:“现在去哪儿?”
“回家。”夏锦和林映雪不约而同地回答。夏锦低着头,故意不看林梦龙,欠身对冯西南和林映雪说,“我去对面,坐公车回锦绣年华,拜拜啦。”
冯西南偏过头,一言不发地望着林映雪,如炬的目光饱含期待。
“哥,你送我回家吧。”林映雪扭过头去,对冯西南熟视无睹。她挽过林梦龙的手臂,低声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