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梦龙这才想起冯西南的背叛,恶狠狠地剜他一眼,拉起妹妹径直走向冯西南,声色俱厉地警告:“我本来是要好好教训你的,可小雪求我放过你,所以你做过的丑事我就不计较了。从现在起,你跟我们林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希望你别再打扰小雪,好自为之吧。”
冯西南电线杆似地立在人行道上,望着兄妹俩亲密无间的背影,自嘲地摇了摇头,委屈而悔恨的盈盈泪水,在他眼眶中弥漫开来。
夏锦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多年,夏平安竟会以这样落拓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
台风过境,深圳的天迷蒙得如同被石灰笼罩。夏平安局促不安地坐在女儿对面,抖动着沾满黄泥布满褶皱的方头旧皮鞋,战战兢兢地说:“时间过得真快,想不到,一眨眼工夫,我闺女也已经做了人家的老婆了。”
“一眨眼工夫?”夏锦冷笑,泪光闪动地轻斥,“18年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眨眼的事儿。对我而言,却漫长得像18个世纪!”
风水师为林广生观测墓地风水时,曾顺便替林家几个晚辈算了算命。拿到夏锦的生辰八字后,风水师面色一沉,掐指说:“你的父母缘薄,尤其是和父亲没有缘分,终身都难以感受到父爱。”当晚,夏锦偎在丈夫胸前回味着风水师的话,想着想着,便潸然泪下。
“老公,是不是我命不好,克死了咱爸?”夏锦抽动着肩膀,语不成调地自责,“都怪我命不好,不配得到父爱,所以我爸才先扔下我跑了……好不容易成了家有了这么疼我的爸爸,结果不到两年,爸又被我克死了……”
纵然心里对她有气,夏锦的一席自责也让林梦龙心痛不已。他合手抱紧夏锦,亲吻着她的泪珠,心酸地轻呓:“傻瓜,你爸不要你,是他福薄,不是你的错。”夏锦伏在丈夫胸前,呜呜低泣,越想越心碎,寻常人唾手可得的父爱,为何她屡屡缘尽于此?
如今夏平安却又出现了。夏锦望着两鬓染霜、失散多年的父亲,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她嘟起嘴,半嗔半娇地说:“自从你换了电话号码,我以为,你彻底不要我了。今天接到电话,我都不敢确定那声音是你,太久没联系,我都记不清你的样子,也记不住你的声音了。”
“是我不好。”夏平安窘迫地笑笑,左右摇晃着身体,躲闪着女儿的目光。他嗫嚅道,“我也想来找你,可是……”
夏锦逼视着满脸尴尬的父亲,迫不及待地追问:“为什么不来?”
“我混得不好。”夏平安“嘿嘿”讪笑了两声,下巴紧贴着前胸,轻声地嘟哝,“没脸见你。”
夏锦心头不由得一紧,愕然地眨巴几下眼睛,犹豫地问:“那你现在来找我是为什么?”
“你过得挺好吧?”夏平安上下打量着夏锦光鲜的着装,局促不安地搓手问女儿,“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借我点钱?”
夏锦愣愣地看着夏平安,右手两指下意识地揪起左手心的皮肉,感觉到芒刺扎心的疼痛。她这才转动着眼眸,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想问你借点钱。”夏平安弯着腰,缩脖探头,闪烁的眼神在女儿的视线范围外游移着,气息短促语速飞快地说,“我借了些钱代理一个产品,结果还没开始卖,国家就严令禁止销售那个产品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追债的人天天堵我,我连家都不敢回。”
夏锦抿着双唇,眉心深锁,一丝不苟地聆听着,咂了几次嘴,才艰难地吐出那个字:“爸!”夏锦满面羞愧地轻唤一声,不知是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感到羞愧,还是为自己仍然视眼前的男人为父亲而羞愧,“18年不见,你怎么不问问我的近况?”
夏平安一愣神,扬起脸偷瞄女儿一眼,心虚地回答:“我感觉,你应该过得不错。”
“我公公刚刚去世。”夏锦抿嘴噤了声,默默等待着父亲的关怀。不料,夏平安弓起身子,几乎要蜷成一只鱿鱼卷。他对女儿的遭遇不闻不问,瞬间将夏锦的倾诉热情熄灭。夏锦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捏紧双拳,心平气和地说,“办丧事花了不少钱,剩下的闲钱也不多了,你需要多少?”
“20万。”夏平安忙不迭地抓起茶杯“咕嘟”一声喝了个精光,喉头颤动地辩解,“我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这钱,我以后一定想办法还你。”
夏锦见不得父亲畏缩闪躲的模样,不觉拔高了音量,拧眉责问:“什么产品卖这么贵?你是不是又在做违法传销?早就劝过你,你怎么就油盐不进、屡教不改呢?”
夏平安一愣,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愈加失神。他颤巍巍地点了一根红河烟,哆哆嗦嗦地吸了一大口,避重就轻地辩解:“我就是想做点小生意,没想到撞上这种倒霉事。我也是受害者,也是被人家骗了。”
夏锦不语,立肘倚着头,聚精会神地研究父亲的神色。夏平安被女儿望得心慌意乱,仓皇地吐出一口烟,正色说:“本来吧,我不想麻烦你。可当年跟你妈离婚,我净身出户,房子和存款一样没要。现在我遇到这么大的坎,让你妈帮我一把,不管是念在夫妻一场还是出于道义,她应该不会拒绝我……”
“别打扰我妈。”知女莫若父,纵然18年不见,夏平安仍然对女儿的软肋了如指掌。夏锦听父亲这么一说,慌忙打断夏平安,急忙请求,“我妈没钱,她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你别再惹她伤心了。”
“那,钱……”夏平安夹着烟举在脸前,眼睛眯成一条黑线。他透过双眼间的缝隙打量着已然成熟的女儿,隐约感到一丝愧疚,但即刻,便被追债的恐慌所取代。当钱成为夏平安的救命稻草时,女儿和亲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钱我来想办法。”夏锦顿了顿,一脸严肃地警告父亲,“你必须答应我,这事不能让我妈知道,永远别让她知道。而且,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夏平安爽快地接过话茬儿,弹掉烟灰晦涩地干笑两声,“放心吧,这么多年了,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没脸来求你。”
夏平安自嘲地讪笑着,下意识地收拢他沾满泥土的旧皮鞋,两手交叠着捋了捋衣襟,藏起磨得发黄的领口。夏锦见状,眼窝一酸,低声问:“你一会儿有空吗?”
“嗯?”
“我们去茂业逛逛,给你买双鞋,再买两身衣服。”夏锦扬手示意服务生埋单,轻描淡写地强调,“不知道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一次性把以后几年的生日礼物提前送你吧。”
“哦。”夏平安熄了烟,受宠若惊地站起身,低垂着头,羞愧地谢绝,“你请我喝早茶,又要借钱给我还债,够破费的了,衣服鞋子,就不要买了吧。”
夏锦不置可否。她收拾好东西,走到父亲面前,低头命令:“走吧,前面500米就有间百货公司,很近的。”
例会一结束,任真就将夏锦叫住,似笑非笑地揶揄问:“夏锦,你家没镜子吗?”
“嗯?”
“看看你,脸都尖成了锥子。”任真的笑容渐渐在脸上僵化,他专注而怜爱地凝视夏锦,语重心长地问,“遇到困难了?”
“没有啊。”夏锦轻轻一甩头,蓬松的马尾辫蒲公英似的在脑后绽放。她摆了摆手,故作轻松说,“看来减肥效果挺显著,追上流行的骨感美了。”
任真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板起脸逼视着夏锦,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要开收入证明?”
“不能守口的人守得住财吗?”夏锦嬉皮笑脸地打起了马虎眼,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弯成两轮月牙,“财务部的人也太八卦了,我们真的伤不起呀!”
任真不理睬夏锦的冷笑话,交手垂在身前,一本正经地等待着。夏锦见状,敛住笑容说:“我想办抵押贷款,需要一份收入证明,就这么简单。”片刻,她扬起眼角,嬉笑着打趣问,“任总,公司没有规定不允许员工贷款吧?”
“需要多少钱,我借给你。”任真对夏锦的嬉笑视而不见,低头沉吟了片刻,不容置喙地说,“前阵子利息又上调了,你没必要替银行打工。”
“这是我的家事。”夏锦心头一暖,飞扬的俏皮变得温吞起来,“任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公私分明。”
“别紧张,我没打算要你以身相许。”这一次,轮到任真浅笑打趣,“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见夏锦低头不语,任真正色补充道,“听说你跟老公分居了。如果你过得好,我不会打扰你,但如果你过得不好,也别想让我坐视不理。”
“我不会离婚的。”夏锦冷不丁冒出一句,她迎着任真错愕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我答应过我公公,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不离婚。”
“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任真耸肩,笑着摇摇头,“小姑娘,难道在你心里,我是个趁人之危的败类?你问问你自己,我帮你,难道是为了诱使你离婚?”
“我知道你不是。”夏锦咬紧嘴唇,努力不让眼泪跌落,抽噎道,“正因为你不是,所以我更不能要你的钱。因为,我还不起,这份情谊太重太丰厚了。”
任真恋恋不舍地端详着夏锦,摆头苦笑,轻拍她手背说:“傻丫头,你就当我故意让你欠一份情,这辈子我们有缘无分,下辈子你记得要偿还我。”
夏锦翕动着两片红唇,泪盈于睫,迟疑但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夏平安接过崭新的存折,扫一眼金额,问也不问钱的来路,就谦卑而谨慎地收起存折,心安理得地望着女儿说:“等我挣够钱,一定尽快还你。”
骄阳似火的仲夏,夏平安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绛紫色丝绸衬衫,解开胸前的两粒纽扣,露出衬衫内歪歪斜斜用人工缝上的布口袋。见父亲像盗墓者一样鬼祟地将存折藏在贴身口袋中,夏锦既心酸又恼火,她看着被父亲的汗水浸得若隐若现的存折,没好气地说:“这么热的天,纸一会儿就泡潮了,你就不能换个地方放吗?”
“没事,放心口安全。”夏平安抬起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憨笑说,“放其他地方容易丢,我好几条裤子都被小偷划了口子。”说话间,夏平安伸开短胖的手指,比画着刀口的长度,煞有介事地说,“贴着肉放最安全,谁也偷不走。”
夏锦轻叹一口气,不再争辩。良久,她没头没脑地抬眼问一句:“爸,你后悔过吗?”
夏平安定足一愣,立刻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他一双汗涔涔的手来回摩挲着,喏喏地说:“我确实做错过,但是,我也真心承认过错误,你妈却不依不饶的。你妈那性格,就算没发生那样的事,我们也过不到一起去。”
“你们从小玩到大,她的性格你不了解吗?”见父亲提起母亲时掩饰不住的嫌恶,夏锦不禁心痛起来,沉着脸替邝美仪鸣不平,“当初也没人逼着你娶她,既然选择了她,为什么又要做对不起她的事?”
“当初结婚也是因为感激她,意气用事,”夏平安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盯着地面撇了撇嘴,忐忑地替自己开脱,“我和你妈在一起三天两头地吵,大家都不开心,既然婚结错了,知错能改总比将错就错要好。”
“那我呢?”夏锦猛然扬起头盯住父亲,眼中泪光闪闪,“我考大学也好,找工作也好,结婚也好,我所有的人生大事你都没有参与,你难道一点都不后悔?”
夏平安不敢看女儿悲切的面孔,低头看着脚尖,右手掌本能地捂住左胸口,生怕女儿会收回存折,支吾地说:“我的确对不起你,但我确实没办法。要怪就怪我没本事,混了大半辈子也没混出名堂,根本没脸见你。”
“知道了。”夏锦屏息凝神,凄婉一笑说,“看来,面子和钱在你心里,都比我重要。这20万,你不用还了,算我报答你的生育之恩。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欠了。”
夏平安灵魂出窍似的双目放空,失神地望着远方,右手始终护紧左胸口。片刻,他才佝偻着背,抽搐着嘴角说:“对不起。那,谢谢了。”
“爸,我瞧不起你。”夏锦语毕,背过身去,两行清澈的泪水,顺着眼角,缓缓而下。夏平安徒劳地举起左手,微张着嘴,继而颓然地垂下前臂。他按着胸口的存折,步履蹒跚地与女儿背向而去。
6
月度总结会上,前台文员三番五次在会议室门前晃悠,伸展着拇指与小指在耳间比画着,冲夏锦做出接电话的手势。任真见状,偏头低语:“去吧,催得那么急,可能真的有急事。”
夏锦欠身出了会议室,刚抓起电话,袁茵的哭喊便如海浪似的席卷而来。
“小锦,你一定要帮帮我,救救何为!”袁茵哀哭着,泣不成声地乞求,“我们在深圳无依无靠的,唯一能帮上忙的就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帮我,小小不能没有爸爸!”
夏锦被袁茵哭得心慌意乱,握住电话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何为又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何为本负责公司的日班驾驶,偏巧负责夜班的同事晚上要喝喜酒,为了多挣几个钱,何为就跟同事调了班。他开完公交后,拉上自家买的二手车,连轴驾驶黑的拉生意。就在何为停下车来数着钞票,暗自庆幸收入不错时,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从车窗外探头问:“师傅,去不去清水河?”
何为本已通知袁茵热上饭菜,说自己在回家的路上,但他转念一想,跑一趟又能多赚60块钱,于是爽快地招手示意:“上车!”
美女一路跟何为有说有笑,一会儿聊聊房价,一会儿说说八卦,间或也谈谈开黑的的收入和路线。当车子驶入清水河后,美女把钱往何为手里一塞,笑容灿烂地说了句:“谢谢,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