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应该怎样判断《新兵连》的价值?这不仅仅是因为《新兵连》给和平军营生活题材的小说创作带来了影响,更重要的是因为,在这部小说的判断上,乃至对抗于同类题材(即和平军营生活题材)的分析与评价上,体现了一种困惑:即把“文化视角”引入创作与评论之后,最终导致了怎样的结论。应该说,《新兵连》是一部新鲜而富有开拓性的好小说,在这之前,还没有一部小说能像《新兵连》那样把这部分军营生活写得如此出众、如此传神。但《新兵连》仅仅写了“新兵连”吗?结论不可能这样简单直接。我以为,《新兵连》经由一批刚刚穿上军装的农村青年(或刚刚入伍的军人)的描写,写出了一种“众生相”,一种人的生存状态,一种命运之所以是命运的“环境”(即人的存在)——当然,对于一部小说,各有各的读法,但比较可靠的读法是把《新兵连》当作小说读,这样也就避免了各种各样的非文学纠葛(譬如是否“真正把握住了当代军人的精神世界”之类)。这部小说的作者是否意识到了运用“文化视角”的问题,我不得而知,但小说中的“农民的精神文化”是存在着的;同样,我也不知道作者是否存在要把军营描写成“村庄的延伸”的企图,但描写对象中的农民的思维方式和认识水平也同样是存在着的。不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难道描写就是小说的艺术表现目标吗?而且,小说的创作与评论的唯一归宿就是文化分析或文化判断的引申么?难道不应该感悟到表层描写之外的一些恩情或意蕴么?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文化视角”可以成为一种理解当代军人及军营生活的途径一样,但它不是作家领略人的生存风景的唯一途径。就《新兵连》而言,现今还没有人投之以审美目光之后大声疾呼作品描写的“不真实”——如果是如此,那也就足够了。至于作品(包括其他作家的同类题材作品)是写出了“军人式的农民”,还是写出了“农民式的军人”,那绝非小说的审美意义上的问题,因为军旅小说的艺术目标终究不在“军人”而在“人”,而在军人生活背后的那些可以被称为“言外之意”或“弦外之音”的东西——这大约也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一种体现。
顺便可以提及的是,无论是小说作家还是小说评论家,除了应该时刻意识到小说审美的真正追求之外,还应该真正把握好自己的“视角”,因为无论何种“视角”,一旦失却缰绳而成为野马的时候,感悟与判断也就不会“优美”了,甚至可能走向含混或谬误的极端——“文化视角”也是这样!我们经常可以见到某种概念的滥用及被模糊化,如“农民文化”、“农民精神”、“农民的文化精神”等等。这些“文化视角”中的概念,本来应该是特定的,并呈中性状态的,但到了某些操持者的思维中,它们便被扭曲了、变形了,以至于被涂上了贬义的颜色。其实,中国农民的文化精神是一个充满了斑斓历史感的复合体,其中自然潜藏着某些宝贵的、并为“现代人”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即使是一个穿了军装的农民(或农民式的军人),同样可能成为一种杰出的艺术对象,因为这个独特的对象之于小说的审美追求来说,势必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丰富性——一种不是由那些简单化了的所谓“农民文化”根据所能图解的深厚质泽与悠长内涵。再退一步说,倘若有小说把军营视作“村庄的延伸”,我以为也未尝不可:首先,“村庄”仅仅是一种场所,一场描写的机会,特别是,在小说中的审美体系中,“村庄”往往是作为“符号”出现的,或者是作为“象征”或“隐喻”出现的,这样,关键的问题便是这“村庄的延伸”之中,小说作家最终给了它怎样的传达意图,并使它抵达了怎样的审美彼岸。
这就是小说的追求。
这就是小说的理想及尽可能实现的目标。
当然,这也是军旅小说所寻找的“艺术品位”。
五、“兵味”及军旅小说前景
“兵味”(或“军味”)的说法,在80年代初就已经时新过了,但如今又有文章提起。当然,“兵味”的说法本身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在解释“兵味”时,经常会出现一些偏差。譬如说,有的文章批评某些小说所描写的军人是“正农民准军人”,并认为军旅小说“更主要的任务是要塑造真实可信又富有时代特色的军人形象”——这种“更主要的任务”的说法,几乎有点儿接近“根本任务论”了,所以暂且不去谈论,因为在我看来,谈来谈去就是一句话,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小说艺术的手段或途径,而不是审美目标。所以,这里只说“兵味”问题——军旅小说因了描写对象是军人或军人生活的缘故,“兵味”往往是不可避免的——这自然是指那些好的或比较好的军旅小说;但反过来说,“兵味”又往往难以成为卓越的军旅小说的主要审美标志——就如某些寓意层面肤浅的小说,你不能不认为其中的“兵味”还是比较浓厚的,但它并不是好作品。这样就使人想到了两个看似简单,但在实际上又很复杂的问题:什么是“兵味”?“兵味”之于小说是什么?第一个问题,完全是一个感觉或感受的玄虚问题,所以我们只能说:“兵味”是特定生存环境(如军营环境、战争环境等)中的一种军人精神状态,一种军人感情方式,或干脆是一种军人生活的文化氛围,但这些构成“兵味”的因素,如勇敢精神、纪律观念、服从命令的意识等等,一旦置放在其他非军事生活领域之中,难道除了称为“兵味”之外,再不可能被称为其他什么“味”吗?因此,“兵味”是一种渗透于作品描写中的东西,一种提供给人感受的东西,甚至仅仅是一种作品的特色。从这意义上说,“兵味”的艺术价值也就到此止步了。
诚然,“兵味”还可能滋生更深刻的含义——这种含义至今还没有被人指出过,但在实际上,这种意义上的“兵味”已经产生过,它是什么呢?是一种整体性的军人生活或战争生活的寓意发现。如朱苏进的小说《凝眸》、《第三只眼》、《绝望中诞生》、《欲飞》,直至最近的《炮群》,这都是一种整体性的“兵味”,一种从军旅生涯中发现的富有新鲜感的“兵味”,但它们又不仅仅是“兵味”,或者说,其“味”的覆盖面还不止于“兵”——它们已经具备了某种拥有军旅生涯烙印的整体性意象或意味了。毫无疑问,这样的“兵味”是不同于一般特色意义上的“兵味”的。因为它已经演化为一种深入到了内核的审美经验了。其实,这种富有一定的现代色彩的“兵味”构造方式,在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已经存在了——“第二十二条军规”也就是一种“兵味”(或“军味”),但这种“兵味”的内在含义或“形而上”的寓意,却已超越了原生对象本身,于是你说它是“兵味”或不是“兵味”都可以。由此可见,“兵味”的价值主要不在于它的外在性,而在于它的内在质地。
现在的军旅小说领域比较漠视战争题材的开掘或发现。我们已经很少见到杰出的战争小说的创造与探索了——这一缺陷也是导致现今的军旅小说淡薄了“兵味”的重要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战争小说是一种最富有“兵味”的军旅小说类型,因了这种小说类型与战争生活的直接联系,“兵味”的生长便有了自然而然的性质。
如果当今的军旅小说作家(特别是年轻的作家)能够重视战争小说的创作,那我们的军旅小说的前景也许会辉煌起来——当然,这需要投入精力,需要耗费光阴,年轻作家则需要一个虽没有战争亲历但又必须熟识与理解战争的过程。然而,我们不能没有战争小说,不能没有这一通行于世界的小说品种,特别是应该意识到,倘若我们仍然感兴趣于“兵味”的创造,仍然有志于“兵味”中的中国式文化色泽的发现,那战争小说就是一个展现未来的广阔天地。
只要我们乐意开放或扩大自己的视野,那就不难发现,中国的战争传统与西方的战争传统存在着明显的差别,于是其中的“兵味”也不同于西方战争世界中的“兵味”,而这种观照方式必定会给我们的战争小说创造提供无尽的机会。譬如,中国的战争观念中很早就包含了浓重的“民本”思想,无论是商灭夏的“鸣条之战”,还是周伐商的“牧野之战”,所举的旗帜上都展示着顺天意、从民心的伦理道德观念,这与柏拉图时代的公开“功利主义”战争观念是有明显差别的。又如“用兵”的最高境界,西方自然是倾向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百战百胜,但在中国的军事思想与战争实践中,却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说法,而这种源远流长的观念,便就是“用兵”的最高境界了,即所谓“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以这种目光观而察之、察而悟之,不就是一种文化差异吗?而这种文化差异之中也就包含了“兵味”的差异及情调的不同——但我们的战争小说却往往缺乏这方面的自觉:我们只是把“弘扬民族文化”停留在口头上,但最终也不明白我们的“民族文化”究竟是什么?不知而为之,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要说到军旅小说或战争小说,以致说到小说传达中的“兵味”,绝不可能是一个一笔带过或说说而已的简单问题——尤其是当这些问题与小说审美的追求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艺术的创造就变得复杂与深厚了:既不是浅水一池,也不是土山一座,而是大海与峰峦!
我在前面说过了,文学评论既非“算命”亦非“测字”,而是回顾与正视的实事求是的审美判断。特别是对于文学现象及作品的理解,应该审慎而富有穿透力,然后才可能感悟到应该做什么与怎样做。一旦当我们变得理智而充满激情的时候,那创造的潮汛就即将来临;一旦当我们从独立思考的大地上站立起来的时候,那神谕般的艺术召唤就开始从天空中滚滚而至!当今的军旅文学就是如此!
199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