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昆仑》的编辑给了我一份创刊以来的作品目录,感慨往事也就有了可靠的依据。这倒不是从目录中看到了我的文章,也不仅仅是让我想起了《昆仑》对于我这样一个当时还在西部边塞的作者的厚爱。实际上,我的感慨主要是因为我从目录中见到了很多让人怀恋的作品,以及当时还处于成长状态或已经成名的作家的作品(因篇幅有限,此处只能谈到小说,而且主要是中长篇小说,但在《昆仑》百期之中,卓著的中长篇报告文学及优秀的诗、散文,同样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朱苏进的《射天狼》、《引而不发》、《凝眸》、《炮群》,李存葆的《山中,那十九座坟茔》、张承志的《金牧场》、韩静霆的《凯旋在子夜》、江奇涛的《雷场上的相思树》、莫言的《奇死》、唐栋的《沉默的冰山》、乔良的《远天的风》、简嘉的《没有翅膀的鹰》、《群工干事》,周大新的《铜戟》、《走廊》、雷铎的《男儿女儿踏着硝烟》、苗长水的《战后纪事》、李镜的《冷的边山热的血》、王树增的《鸽哨》……这些作品也只是限于我比较熟悉的范围,而且大都是“青年作家”——说《昆仑》培养了这些作家,可能不够准确全面,但《昆仑》扶植了他们的创作或者说《昆仑》为他们提供了一片园地,却是一种事实。以今天的眼光重读这些作品,或许达不到篇篇都是精品的程度(从传世的角度审视更是如此),但我始终持有一种历史相对主义的观点,即认为下游的水是从上游流下来的——尽管在未来的视野中,彼时彼刻的一些“好作品”也可能经历史筛选而被淘汰,但它们与那些真正富有艺术生命力的作品一样,都在那时的文学潮流中发生过不可低估的影响,甚至可能波及到后来者的文学精神或创作心理,起码是如台阶一般起到了助人登攀的作用。
《昆仑》一如既往的文学精神是让人感动的。就是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整个文坛的创作趋于低潮,而军旅文学也同样跌进了无所适从的徘徊状态,即使如此,《昆仑》还是呈现出令人欣慰的好局面,且推出了不少极具前景的作家及其作品,如庞天舒的《蓝骑兵巴图鲁》、陈怀国的《农家军歌》、《黄军装黄土地》、张卫明的《英雄圈》、赵琪的《穷阵》、阎连科的《斗鸡》、白玲玲的《裸石》、《左满舵》,李良的《“臭弹事件”始末》、姜安的《远去的骑士》、徐贵祥的《潇洒行军》、张惠生的《冰甲》、焦锐的《喀拉乔克的白天鹅》等。如果说,80年代的小说题材选择自觉不自觉地透露出自身的局限性,如主要集中于“和平军营生活”与“南线战地生活”,那么90年代的题材选择便显现出一种五花八门的丰富,或一种自由而健康的倾向。沉重的思考虽然少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因人而异、量力而行”的实在与活泼,以及那种时常可以感触到的忧患、忧虑、忧愁。我想,这种局面的出现,是与刊物的眼光及倡导分不开的。说“双百”,说“多样化”,说“繁荣”与“鼓舞”,说到底,还得经由刊物与作者的某种默契或呼应才可能成为事实。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昆仑》百期虽非“功业著于百姓”,但称一声“劳苦功高”,也是极合情理的事。
回首往事,确让人感到逝去的岁月犹在目前。那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段黄金岁月——说不上百事如愿,但比比过去、想想现在,已经是很“黄金”了。当然说“井蛙观天”,也是;说“跛足舞蹈”,也是;说“路漫漫其修远兮”,也是。可作家们所诉诸的孜孜不倦的探索,以及为此而付出的种种挣扎及艰辛,却让人很难忘却——尤其是对于文学的虔诚。那样一个时代,既令刊物欣慰,也让作者们感受到了机遇的降临。可以说,每一部好的或比较好的作品的诞生,既是“大环境”的产物,也是“小环境”的结晶,更是一种作者心血的回报。“大环境”不必说,人所皆知。我只想说说“小环境”及“小环境”中的个人状态。特别是80年代的小说创作景况。我并不是恋旧,我只是想从昨天说到今天。我已经说了,即使是90年代的创作,也是从80年代开始的,因为那一时期是一种标志:真正的开始是从80年代开始的,其中有着不少依然可供今天享用的经验或智慧,以及那种可以继续滋润我们心田的启示,那种仍然能撑持我们艰辛跋涉并逐步接近彼岸的文学精神——尽管这种精神在如今的世俗目光中显得多么不合时宜!
无论整个世界的创作理论(或者小说创造法则)怎样扑朔迷离、怎样飞速发展,也无论新的名词怎样毫无着落地盲目爆炸,新的潮流怎样如蹩脚模特儿那样摆弄自己的身段与媚态,任何一位小说家想要成就自己的艺术创作,想要最大可能地开发自己的审美潜能,都离不开一个必需的前提,那就是新鲜的感觉或体验,乃至对整个世界及人类生存史的新鲜发现——有了这个前提,才谈得上小说的提供,才可以说一声,我们没有玷污小说的名声。形式之于小说创作的重要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显赫,但形式替代不了小说的终极含义:形式随作品而存在;一旦离开作品,它就消失。中国的小说家大都知道罗伯·格里耶——这位曾是法国文学领袖之一的作家或“新小说”派的代表人物。他为革新小说观念与小说形式倾注了毕生精力,但他的“成功”几乎等于“失败”。他认为,“描写人物的小说已经成为历史陈迹”,于是也就主动摧毁了自己的小说观念,并把此排斥在他的小说形式之外。显然,只有当观念走向成熟时,小说的形式创造才会成为可能;否则,形式就是一种不存在的海市蜃楼,或一种学院式的甚至是非小说的假设。美国作家索尔·贝娄,也是一位中国小说家所熟悉的西方作家。他因小说而获过诺贝尔文学奖。他不仅猛烈地抨击过罗伯·格里耶的小说“革新”,而且坦率地提出:“按照格里耶的见解,这种纯艺术的最重要的成就是它摆脱了过去承担的责任,不再是‘严肃’的了,而是通过‘宁静的形式’,使灵魂‘不再痛苦地卷入现实的局限之中’。我不知道今天谁会对艺术提出这样的要求,要它使灵魂不再痛苦地卷入现实。”这是索尔·贝娄在“受奖演说”中所表达的观点——其中的核心便是“卷入现实”,而且是“痛苦地”。在索尔·贝娄那里,形式显得不怎么重要。于是,我想到了与《昆仑》杂志相关的那些中长篇小说的“质”,以及与“质”牵扯着的“卷入现实”的程度和是否“痛苦”的问题。显而易见,这一切都是与作者的新鲜体验或新鲜发现联系在一起的。
80年代的军旅小说在题材选择上是存在偏颇的,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起步不久的作家们只能从自己熟悉的、感受最深的题材开始,何况,“新时期”的小说开拓还处在热情而幼稚的初级阶段——如前面说到的,题材就是两大类:和平军营生活与正在进行的南线战事(青年作家较少选择现代历史上的战争题材)。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们与生活所保持的密切关系,以及那种自觉“卷入生活”的精神状态。这些作家中的一部分虽已进入“专业”的行列,但时间大都不长。他们对于昨天的军营生活可以说是记忆犹新:感慨是新鲜的,痛苦也是新鲜的。在他们的作品中,敏锐犀利的感受力与强烈的使命感结合在一起,颇能满足读者的期待或赢得不同程度的共鸣。应该说,这些小说的恩情大都具有前所未有的质泽——在往日的所谓军事题材小说创作中,以这样的姿态或装束来传达军营生活是不可想象的。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而这种情景,在李存葆、朱苏进、莫言、唐栋、简嘉、李镜等作家的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就《昆仑》刊载的作品而言)。另一类题材,即南线局部战争题材的创作,虽携有“应景”的色彩,但其中描写的“战争”,已与以往小说中的“战争”大不相同。当然,不可能没有爱国主义或英雄主义的传达,可对于战争中的人及战争本身的理解,则在审美的局面上打开了一个决然不同于往昔的新领域。尤其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这方面的求索曾触发了很多作家的兴趣,且投入了极大的精力(《昆仑》杂志亦如此)。但不难预料,这一由于历史突然降临、也许还来不及消化的题材所导致的作品,也和那些新的“和平军营故事”一样,能获得后来者(读者或作家)认同的似乎不会太多,即便是一些在当时颇被叫好的作品,大约也难以避免过眼云烟的命运——其实,这是一种极为正常的淘汰法则。然而,作为题材的开拓,却可以留下一笔经验的财富。特别是怎样以小说的方式表现战争、表现战争中的人或人性、表现战争在历史演绎中的地位,乃至表现人类面对战争的尴尬与无奈等等,提供了一种最为直接的尝试,一种从生活到创作的“操练”——这一难得的机会,也许可能为将来的战争小说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甚至是那种纯属感性的关于战争生活体验的积累。
80年代的军旅文学创作,确实是值得怀恋或重审的。倘要概括,无非是二:一是作家们不回避军营生活,乃至战场生活的矛盾,拥有一种“卷入现实”的自觉精神;二是作家们的创作态度很认真、很严肃,对小说创作怀有一种神圣的真诚,一种富有使命感的坚韧。当然,就“卷入现实”而言,往往因作家的不同而对“现实”显示出理解上的差别,但又因小说描写的真实或真诚,也就传达出相应的深度:或忧患,或痛苦,或拥有悲剧性,或对于悲壮的追求。同时也呈现出不同的感受“现实”的洞观角度:或社会意义的,或军营文化的,或人性人情的,或战争的,或精神世界的,或涉及到了人的处境与人类前途的……作家们经由小说而对“现实”作出各式各样的审美诠释,或者说,作家们对于“现实”的理解,要比以往宽泛得多,也深刻得多。至于“卷入现实”的方式,作家们也作了相应的实验——幼稚或浅尝辄止的现象是难以避免的,但刻苦努力却是当时的文学景观。实际上,即使是进入了不甚景气的90年代,之所以仍然产生了那么多的好的或比较好的作品,我想是与80年代的这种“卷入现实”的“传统”分不开的,如庞天舒、陈怀国、阎连科、赵琪等年轻作家的小说。而且在形态上呈现出一种更加多样化的趋势。至于是80年代的小说具有生命力,还是90年代的小说具有生命力,这是由历史来裁定的课题。但有一点也许可以肯定,因了作家的生活观念与文学观念的差别,也因了各种各样的文学思潮的影响或渗透,这些小说拥有十分丰富的装束与寻求,甚至可以说,某些作品要更接近“小说艺术”一些——尽管在“轰动效应”方面,90年代的小说是无法与80年代相比的,这是毫无办法的事,但它恰恰是一种极为正常的文学现象。如果说,80年代的军旅小说以“卷入现实”的气度或深刻性赢得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效果,那90年代的小说在“卷入现实”方面,更重视“卷入”的方式或形态,并以此来达到小之于“现实”的某种展现或相应的剖露。这是90年代军旅小说的优点,又是它的缺憾之所在。
常言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是总体趋势。但落实到每一个后来作家那里,此言未必都能兑现。我的意思是,在这《昆仑》百期感怀或感念之际,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作为刊物的心愿,我们还有大片土地需要开垦与耕耘。
自《昆仑》创刊以来,我们的军旅文学(特别是小说)一直处在动荡不安的情势之中。这是一个大漂流的时代,小说无法独立于这个以探索为主要特征的时代。谁也不会特别地向你倾诉:在这样一个时代,应该告别一些什么,应该开创一些什么,或者说,这个时代的军旅小说应该写些什么、应该怎么写……既然是探索着的大漂流时代,那只能在漂流中独立认定自己的方向。实际上,在我们进入90年代之后,这种军旅小说的大漂流特征,非但没有减弱,而且还显得更鲜明、更突出了。这便是我们经常说到的迷惘与困惑:旧的模式被打破了,新的形态尚未被建立,譬如英雄人物与英雄主义精神的关系,忧患与悲壮的关系,等等。特别是在题材选择上,虽则呈现出一种五花八门的丰富,但因了南线局部战争题材的放弃,可以被称为“战争小说”的小说创作更显得捉襟见肘。这也许不能认为是迷惘或困惑,可军旅小说淡漠了战争生活的描写,或缺少了“战争故事”的撑持,也就不能不认为是一种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