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所谓“沉默”,仅仅是指一种创作的状态。事实上,军旅小说也从未停止过“发言”,只是显得很勉强、很微弱、很容易被人遗忘。且不论“精品”,也不谈“传世之作”——这样的话语只能由历史去作裁断;我只说同代人大致可以认定的“佳作”或“大器之作”——这几年究竟产生了多少?而其中又有多少曾激起了文学界或大众阅读的反响?一直唱着军旅文学主角的小说,如今,沦落到这般与“沉默”相差无几的境地,确让人因回眸而沉入反省。
军旅小说创作的状态不尽如人意,而小说作家的“质”与“量”也呈跌落趋势,倘若提出“军旅小说作家今何在”的诘疑,这大约也是很难回答的。作家创作什么,是写报告文学(或广告文学),还是搞电视连续剧,或是意识到小说创作的“得不偿失”而改写其他……不管是何种驱动的作用,这都是一种选择的权利,旁人是不宜或很难干涉的。但无论怎样说,坚韧不拔地专注于小说创作的作家,或小说越写越好的作家,则在“沉默”的状态中减少——谁挤兑了小说?没有。相反,军旅文学界还在为不见长进的小说创作鼓动与张扬。作为现象,军旅小说呈现的低谷及徘徊,总给以耐人寻味的蹊跷之感。譬如说,军旅文学界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倡导或鼓励所谓的报告文学创作,而是一直强调着全方位的多样化,何况如上所述:作家的选择是自由的,可报告文学创作的“疯长”,则与小说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让人目瞪口呆的反差——是喜还是忧?是正常还是异常?恐怕很难说得明白,且一旦解释便可能越出文学的范围。那么,小说创作自身的景况又如何呢?就我有限的印象而言,其中的尴尬倒是可以感觉到的:譬如题材选择。如今特别强调“现实题材”,但强调仅仅是强调而已,并不与多样化或作家的选择自由相悖。特别是“现实题材”也正是作家得心应手的领域,因为每一个作家都生活在“现实”之中。即便是以狭隘的“现实观”来读一些所谓的“现实题材”军旅小说,读到的也大都是虚晃一枪的“准现实”,甚至只能说是“历史”或“准历史”,根本算不得是当前的“现实”。说到底,这样的“现实题材”只是记录或演绎了一截作家曾亲历过的特别难忘的军旅生涯,既缺乏应有的“现实感”,又少有审美的穿透或超越,因而也就疏远了小说艺术。我们暂且不论这些作家的素质长短,就说题材选择——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作家呈现出一种难堪的尴尬状态,即一方面是懈怠了难度很大的历史题材小说,或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了作为军旅小说长远支柱的战争小说的创作,另一方面则因了对正处在急剧变化中的前沿军旅生活的远离与陌生,又难以创造极具“现实感”及艺术魅力的传达当今现实的军旅小说。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创作现象,而其间的尴尬,在那些拥有一定创作阅历、读者也寄予厚望的作家中显得尤为严峻,如何摆脱这样的困境,也就成为一个涉及诸多因素的课题——其中有整体性的吻合文学创作规律的改善或调整,也存在那种因人而异、量力而行的作家自己给自己“定位”的个体创作谋划。
强调“现实题材”是一种很好的倡导,但鉴于“题材决定论”的深刻教训,我们更需要强调小说创作的“现实感”,以及这种“现实感”之于小说艺术的接近,使小说成为真正的富有生命力的艺术创造。实际上,即便是一些号称描写当今军营生活的小说,也没让人感受到强烈的“现实感”,而有些历史题材的小说,却因其思情寓意与现实的契合而赢得读者的共鸣。何谓小说的“现实感”?就是指隐含于小说叙述之中的那种与现实、与现实中的读者息息相通的情感、精神,乃至富有使命意识的探索或思考。显然,“现实感”的追求可以突破各式各样的题材界限。使作家的选择享受到充分而契合个性的自由,同时也使“现实题材”的小说创作名副其实。
更重要的是,强调小说创作的“现实感”,也就等于强调作家真正进入现实,真正熟悉与理解前沿军旅生活正在发生的前所未有的变化。“现实感”从何而来?只能从现实中来。其实,这里所讲的“深入前沿生活”,并不是要求作家见什么就写什么,或生活中发生什么就追踪传达什么,因为你是小说作家,而不是新闻记者或报告文学作家。说到底,“现实感”是一种源自现实的眼光或体验。而“深入前沿生活”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获得这样的眼光或体验。“现实感”所体现的,实际上是一种极重要的作家素质,或一种功底,一种感受能力。我们在强调作家素质或创作准备时,以往只强调诸如读书之类的积累,但一旦进入具体的创作过程,“现实感”——作家的眼光、体验或生活感受力,便是首当其冲的、无可回避的“素质”了。
我想,对于一个富有“现实感”的小说作家来说,即便是选择如今比较萧条的历史战争生活题材,也一定能写出某些与现实相通的寓意或思情,并以此赢得今天与明天的读者的共鸣。无论如何,只有赢得读者才可能打破军旅小说的“沉默”,但赢得读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全方位的改善或调整,如作家之于小说艺术的理解、积累和驾驭,又如怎样繁荣战争题材小说的创作等等,而这一切,只能是耐心等待……
1998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