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时的军事题材长篇小说创作究竟处在一种怎样的状态之中?回答这个问题的难度是可以想见的。但说到底,这是一个对于作家作品的评价问题:不是猜测,不是臆想,也不是凭几部作品便可妄下结论的“逻辑游戏”;评价的依据只能是作品及众多作品所构成的整体态势。假如我们带着某种偏见看待现时的军事题材长篇小说创作,或忽略了判断所必需的根据,那评价的可靠性便可能趋于摇晃。但其中最难掌握的、也是最具主观色彩的,则是对于具体作品中的感受与判断,即究竟怎样的长篇才是优秀的长篇,内中不仅与判断者的感受力相关,而且还牵涉到时势或文学环境,乃至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读者期待的影响。
究竟如何评价现时的军事题材长篇小说创作,所谓是“低谷”或停滞还是有了长进,我想无非是两种判断方式:一是横向比较,一是纵向比较,纵横相交,大致可以寻找到我们所处的位置。
所谓横向比较,首先要看一看非军事题材长篇创作的景况(以此作为衬托或参照),然后再来衡估我们的军事题材长篇创作。在我看来,作为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一部分,军事题材长篇的状态实际上是与整体同步的。或者说,军事题材的长篇创作虽具自己的独立性,但说到底,它所体现的仍然是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态势,称得上是相辅相成,兴衰与共。有人说,军事题材长篇创作“落伍”了,与非军事题材长篇创作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这结论似乎有点儿轻率,甚至缺乏根据。且不说从近十年以来就有朱苏进、莫言等作家的好小说问世,也不说在军旅作家中时有一些相当出色的非军事题材长篇小说被文坛称道或注目,如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周大年的《第二十幕》等,就说现阶段的军事题材(或革命历史题材)创作领域,也诞生了一些好的或比较好的长篇小说,如《突出重围》、《英雄无语》、《兵谣》、《美丽人生》、《兵家常事》、《走出硝烟的女神》等。尽管这些小说不同程度地留有缺憾或不甚圆熟的痕迹,不可能是臻善臻美、无懈可击,而其中的某些作品,甚至还有点儿“伤痕累累”的味道——小说创造在艺术上的幼稚或不成熟,无疑是一种事实。但非军事题材领域的长篇创作景况又是如何呢?虽然不少所谓体现了中国长篇小说创作“前沿水准”的作品,被炒得沸沸扬扬,并在各式各样的媒体上出尽了风头,但实际上或多或少含有溢美之嫌,其中的不少小说同样是“伤痕累累”;要说缺憾及不足,也一样可以说上一大堆。当然,“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这道理是人人明白的。说句公道话,那就是从整体上衡估,中国的长篇小说创作艺术还需要在探索的泥泞中挣扎与逐渐走向成熟。军事题材长篇小说创作的状态及前景,也不会例外。我想说的是,在我们看待他人的创作时,应该持有与看待自己的创作同样的心情,或者相反——同样的平静,或同样的焦灼。但归根结底,我们在充分意识到自身不足的同时,必须要护卫自己的创作自信心。
所谓纵向比较,就是从发展的角度来考虑,把现时的军事题材长篇创作状况,与过去十余年来的状况做出实事求是的比较,就会知晓,今天我们是进步了,还是停滞了,或者是倒退了。我的结论自然进步了:不只是数量的增长,而且是质量的相对提高。因为我们所说的差距,是与目的地之间的差距,是与我们心目中的“好小说”的差距,而不是或不可能是与前10年,乃至更早一些时期的小说创作的差距,更不是与所谓“轰动效应”的差距,实际上也很难寻找到那种通常被称为“可比性”的比较点。我想强调的是,军事题材长篇创作于近些年来所呈现的态势,不仅可以印证我们的进步,而且也会对今后的创作造就一种影响力。历史总是具有某种延续性。只要我们对十余年来的长篇创作略有了解或自觉作一点儿回顾,便不会认为这里的结论是“突然想到”的“奇谈”了。当然,其间也有时势的、文学环境的以及小说艺术智慧的群体积累与作家独立思考精神的逐渐自觉等诸多原因,否则是很难出现如《突出重围》、《英雄无语》、《兵谣》这样的作品的。我已经说了,倒不是这些作品如何出类拔萃,而是其中不同程度地提供了一些新的艺术因素或对于生存状态(或军旅生涯)的新的思考。在我看来,拥有新的提供是一回事,小说艺术是否成熟则又是一回事,两者并不矛盾。譬如《突出重围》,其结构(或故事)犹如一篇军事演习的“童话”,在叙述上也留下了诸多幼稚的伤痕,尤其是对作为重要情节线索或起到特别勾连作用的主人公之间的情感纠葛的设计,几乎造就了小说的不可弥补的缺憾,但就整体思路而言,“重围”这一线索与“突出”的构想,却是一种创造,一种体现小说最终价值的新鲜提供。至于《兵谣》或《英雄无语》,我们所肯定的也是小说的新鲜提供及已经实现的某些艺术创造性,而这些提供或创造性之于近年来的长篇创作也许是很难想象的。这,便是我说的“进步”。
但我们不能被“进步”所羁绊,或为一点儿还不足于“春风得意”的创造所缰锁。路还很长,离我们的文学理想,以及所渴望抵达的彼岸,还相当遥远。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正视长篇创作的现实,也有充分的理由意识到诸多创作上的缺失,以及“卧薪尝胆”中的“三思而后行”……
直面当下的军事题材长篇创作,首先的印象便是题材选择比较狭窄,所描写的几乎都是和平军营生活——实际上都是作者所亲历的生活。以自己的亲历生活作为小说描写的对象,原本是一种无可非议的选择,也是一种创作自由的体现,但从整体上来说,这样的选择流向便可能导致题材选择的互相接近——毫无疑问,这里所说的“互相接近”与当今一些较有实力的作家的军旅经历的“互相接近”相关。和平军营生活一般被认定为“现实题材”,其实不少长篇小说所描写的和平军营生活,也是一二十年前的“历史生活”了,而真正的“现实题材”则寥寥无几。应该承认,我们的不少作家(特别是专业作家)实际上处在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一方面,这些作家对战争年代的历史生活不甚了了(不甚了了并不可怕,因为这样的状态是可以改变的,但这些作家又不乐意或不肯下工夫去熟悉及理解这些“非亲历”的生活领域);另一方面,这些作家对当前的或相对前沿的军营生活,同样处在不甚了了的状态之中,譬如说,如今的军营生活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是怎样落实的或出现过怎样的矛盾?以及在高科技军事迅猛发展的今天,中国的军人正在做些什么或准备做些什么?等等,而这些真正可以成为“现实题材”的军营生活,对于这些作家来说,是陌生的、生疏的、茫然的,甚至是一片空白。这种双重的尴尬——对战争年代的历史生活的不甚了了,以及对当下军营生活变化的不甚了了,也就决定了这些作家只能很有限地以亲历作为长篇创作的题材对象:不写这些又能写些什么呢?即便作家拥有很出色的想象天赋,但因为生活积累的贫弱及局限,也是很难在非亲历的题材领域成就理想之作的。在这里,绝不是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的,或者说,最好的想象力也需要放飞的跑道。我想,这便是如今少见战争小说与少见真正的富有前沿气息的“现实题材”长篇小说的最重要的原因。
实际上,很多作家拥挤在一个狭窄的、因为亲历“互相接近”而缺乏回旋余地的题材领域,其后果还不止于小说创作(从描写内容到题旨寓意)的某种雷同化倾向,也不止于使这个独特的小说世界难有“百花齐放”的蓬勃生机,因为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逐渐涉及到作家的创作状态:即可能会出现体验的单调、落伍乃至枯竭。这种现象其实已经出现了,特别是在一些创作阅历本来就不甚丰富的作家那里——严格地说,他们中的不少人只是处在小说创作的发轫阶段,艺术的理解及把握能力都不是很成熟,创作过程中所依仗的大都是自己的亲历及经验或有限的人生感触,但这里所说的经验或感触是很容易被消耗的,而这种消耗一旦走到了失却新的开掘与发现的地步,特别是在没有新鲜体验的补充或参与的情况下,创作的危机便可能产生:这种危机虽则各不相同,但作家时常会被泡沫式的“个人繁荣”(接二连三的发表或出版)所迷惑、所陶醉——从现时的长篇创作(其实也包括中短篇创作)景况中,我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这样的危机。不少作家写过来写过去,所传达的也就是那么一点儿被嚼了很多回的东西,或一些比较近似的“故事”,或一些情性及蕴含相当类型化的人物,而小说的“意思”也大都没有越出“营盘”的范围,更谈不上出类拔萃的新鲜寓意了。这些小说不仅是自己重复自己,而且是作家之间的互相重复(或互相“借鉴”与“借用”,而创造冲动也往往源自他人的小说)——严格地说,现时的不少小说在思情表现及传达方式上,仍然重复着《西线轶事》以来的创作范式,即从思路到观照当代军人生存状态的眼光,并无特别的创造性或开拓精神昭示于世。这对于当下军旅小说作家来说,无疑是一种很尴尬,也很无奈的状态:一方面是咬紧牙关刻苦创作,一方面是缺乏新鲜体验的提供,而最终的局面只能是“维持”,或只能印证自己依然是“作家”。但我想说的是,正是因为作家缺乏新鲜体验,或者是现成体验的落伍,所以只能在泥泞而平庸的创作道路上犹豫徘徊,倘若再加上作家自身的叙述能力的不抵或传达方式的陈旧落俗,那危机的意味也就更浓重了。我曾对一位意识到了自身危机,且被苦恼缠绕着的作家说,何苦呢,若对自己还有信心,就得重新开始,就得放弃那些“重复”的“创作”。
重新开始是什么意思呢?首先便是要改变体验落伍的状态,就是补充与当前生活相关的新鲜体验,即便是从事历史题材(如战争题材)的小说创作,也有一个重新审视与重新理解的问题,而体验的新鲜独特,也同样是创造好小说的前提之一。倘要改变体验落伍的创作状态,那“深入生活”,特别是深入到正处在急剧变化中的底层军旅生活,仍不失为一条主动调理自己或所谓重新开始的道路——“深入生活”,重要的是卷入生活,是那种卷入生活之后的“体验”,而不仅仅是为了了解生活及收集素材。若无新鲜独到有价值的前沿生活体验的统辖与支撑,那素材也只是素材,或只是处于原始状态的创作资源。资源需要开发,而素材则要与作家体验的融会。素材不会自己产生思情张力,也不会主动放射光芒,弄不好还可能浪费或糟践了那些本可能成为艺术财富的矿藏。当然,对于历史题材小说(主要是现代历史题材小说)或战争小说的创作来说,新的体验的截获与补充要显得更复杂更艰难一些,但只要我们肯下工夫,也同样是可以实现的。不过,有一个问题是需要澄清的,即我们在强调历史题材小说或战争小说的创作时,无论如何要把了解历史生活与获取对于历史生活的新鲜体验做出自觉的区别(虽然两者具有难分难舍的联系),同时也要把以历史生活为题材对象的小说创造与状写历史原貌的或类似于“历史演义”的那种小说写作区别开来——小说是一种精神的或情感的创造性劳动,绝不是把历史的原生过程(譬如某战役、某暴动等)状写或复述下来便可以奏效的。就当下军事题材长篇小说的创作态势来说,战争小说显然处于薄弱的或被忽视的状态,如关于长征题材的小说,关于抗日战争题材的小说,关于朝鲜战争的小说,等等,若与那些号称是“现实题材”,但实际上又不怎么“现实”的小说创作相比,实在是少得可怜。在我看来,假如这样的状态再继续下去,那军事题材长篇小说的繁荣,依然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