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秀开学的日子到了。田春林因为村里建温室忙得不可开交，正为不能去送妹妹感到遗憾时，杜小禾打来电话，说她要去陕西杨陵看看果树新品种，正好顺路去送春秀。田春林有些犹豫。杜小禾在电话里听出了这犹豫，说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顺路做个顺水人情，并让春秀先一天住到了县城里。
离开县城那天，田春林到汽车站送春秀。车站人群熙攘，田春林正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春秀叫一声哥，轻盈盈跳到他面前。她把田春林拉到杜小禾跟前，左右转着让他看身上的衣服。春秀穿的虽然是杜小禾的旧衣服，却有了几分洋气。田春林上下打量一阵，心里泛起一股甜蜜，嘴上却说，你咋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春秀看一眼杜小禾，调皮地说，小禾姐不能算别人，我俩已经商量好，往后买衣服时先通个气，完了轮换着穿，既能省钱，又总有新衣服穿。
田春林说，你是想占人家便宜吧。春秀已从杜小禾那里探到两人的一些秘密，说，哥哥，你咋一会儿别人，一会儿人家的，这不尊重人，起码得小禾或者禾，有个尊称或者昵称！杜小禾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田春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单子，要春秀对照着列出的物品检查一下，东西带全了没有。春秀说，我的好哥哥，你少操点心吧，小禾姐比你想得还周到呢，连这些小玩意都帮我准备了，说着翻出一个装了裤衩、乳罩的包就要打开。杜小禾拦住说，咱女人的小玩意不让他看。春秀却说，让他看看，那上面绣了花，我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好的东西呢。杜小禾点点春秀的头说，你呀还真是个傻丫头，记住，这该是咱女人的隐私，不能随便给男人看的。春秀红了脸，田春林扭了头去看别的地方。
上车的时间到了，田春林送春秀和杜小禾朝检票口走去，眼睛突然有些发酸。见春秀一直没回头，心里想妹妹该是被幸福陶醉了。然而正当他准备离开时，春秀转身跑来泪水涟涟说，哥哥我想你，也想爸爸妈妈……田春林轻轻用手拍着春秀的后背说，放心吧，有我在家呢！春秀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哥哥，我一定好好学习，为你争口气！田春林说，出门在外了，别太幼稚和孩子气，有事多向小禾姐请教。春秀点点头破涕为笑，悄悄对田春林说，回去后，看看家里的相册上少了啥没有，而后朝向这边挥手的杜小禾跑去。杜小禾是一周后回来的。回来后杜稼田和她有一次谈话。在杜小禾的记忆中，这是有生以来父亲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和她谈话。那是一个晚上，杜稼田推掉应酬早早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他把杜小禾叫到书房，斟酌了一下问，你已经大学毕业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杜稼田教育子女的指导思想向来是不娇宠、不放纵，尊重选择，给以自由。
杜小禾则很早就提出了，家里也要遵守互相尊重主权、互不干涉内政的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因此和父亲谈话一点拘束感也没有，她同样郑重其事地说，正在思考一个关于人生的命题。
杜稼田问，什么命题？杜小禾说，是关于做主人还是做奴隶，做自己还是做工具的问题。杜稼田说，咱谈的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不要兜圈子，把事情说得这么深奥。杜小禾说，这不是深奥不深奥的事情，而是一个原则问题，直接关系到人生的选择。选择做主人、做自己，就要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豁出去闯荡一下，做自己想干的事。选择后者，有你这棵大树给我安排一个工作应该没问题吧？但那样我就要循规蹈矩地去上班，去看着别人的眼色做事，不把我磨练成奴隶，也得变成奴才。
杜稼田问，你考虑出结果了吗？
杜小禾说，我还要找找感觉，一个月后再给你答复。第二天她收拾了几件衣服来到东凤坨村，要田春林帮忙找个地方，说想在村里住些日子。
对杜小禾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面前，田春林有一种这丫头神出鬼没的感觉，让他表现出的不是不知所措，就是目瞪口呆，而杜小禾对她制造出的这种类似恶作剧的效果却很得意。
田春林不知道杜小禾来村里的目的，问，你想在村里住几天，住在这里干什么？
杜小禾说，来帮你们一个忙，也找找感觉。田春林问，找啥感觉？
杜小禾说，找找能不能做点儿事的感觉，做一片土地主人的感觉！田春林说，你天马行空，总是搞突然袭击，弄得人紧紧张张的。杜小禾说，这次不要紧张，我不是冲你来的，这段时间也不属于爱情，你先带我去田凯的果园吧。来到果园，田凯见了杜小禾十分高兴，说，上次说了果园的问题，我也拜了师，你还没说这问题该咋解决呢？杜小禾说这次就是专门帮你解决问题来了，她看看果园的小屋说，我想在村里住几天，让田春林找个地方，他态度不是那么积极。田嘎子，你这小屋不错，委屈你搬出去让给我吧。
田凯看看田春林说，这不妥当吧，我说过想在这里挂个少林寺的牌子，你来住不成尼姑庵了，怕某某同志不愿意。
杜小禾说，我正好带发修行几天，想想关于人生的问题。田凯说，这事我不能做主，得有人批准，你还是帮我解决果园的问题吧，说说该咋对它进行改造。杜小禾说，上次说果园存在问题时，某某同志就说我下车伊始，咱要确定一个改造方案，还真的不能走马观花，要好好调查研究一下，把把脉后再下结论。说完告诉田春林该忙啥去忙啥，和田凯走进了果园。
果园的苹果到了快采摘时候，由于田凯在管理上采用了疏花疏果和套袋技术，树上的果子少了，个头大了，色泽也好。然而因为树种杂，苹果的颜色各不相同，红富士是红的，黄元帅是黄的，那种叫王林的则是绿色的。杜小禾看一阵说，你这果园的果子五颜六色，色彩缤纷，简直成了苹果博物园啦。
田凯说，当年建果园时图便宜，在几个地方买的果苗，品种也就杂了，不过这不算啥坏事吧，一个果园啥品种都有，哪个口味的苹果都能尝到，也算品种齐全呀。
杜小禾说，这可是一个大问题，几个树种在一起会出现交叉授粉，导致品种变异和品质下降。
田凯虽然意识到果园品种杂是一个问题，却没想到后果有这么严重，说，这些果树都不错，如果改造，该淘汰哪个品种？
杜小禾说，果树的生长跟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有很大关系，咱这个纬度东有锦州，西有陕西，最适合种植富士苹果。
田凯问，果园要改造，该从哪里下手？杜小禾说，应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砍掉这些果树，彻底淘汰老品种，对果园进行更新换代。田凯有些舍不得，说这片果园虽然生长的时间长，真正结出果子却没几年，全部砍掉太可惜，要杜小禾再想想别的办法。杜小禾也意识到，这样改造果园确实损失太大，又想出一个保留富士苹果，淘汰其他品种，同时对保留果树实现“高光效”管理技术的方案。这样虽然砍掉一部分果树，通过“高光效”增产技术，可以把损失降到最低。
田凯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问“高光效”是个啥技术。杜小禾站在一棵苹果树下介绍说，它是日本果农发明的一种技术，是洋技术，也是土技术。主要技术要点是通过对老果树剪大枝、老枝和在树下铺一层反光纸的办法，加大果树的通风透光，增加光照光效，从而达到提高品质，增加效益的目的。
在果园里转一圈，浏览了果园的风景，改造方案也有了，田凯很兴奋。往回走时，他边走边在草丛中踢荡着，逮了几只蝈蝈和一只老扁。看到那只老扁，杜小禾想起了童年，要过来捏住两只大腿儿说，老扁老扁簸簸箕。
田凯问，小禾姐也会玩这些？杜小禾说，小时候在爷爷家，还吃过烧蚂蚱呢。回到果园小屋，田凯带杜小禾去看那只小刺猬。他蹲在用老树枝为小刺猬建的窝旁，珍珍、珍珍叫几声。正在睡觉的小刺猬醒了，从里面钻出来。田凯把蝈蝈放进去，小刺猬捉住吃起来。杜小禾问田凯，刚才你叫它啥？
田凯说，珍珍呀。杜小禾说，哪个珍？乔小珍的珍？
田凯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说，不是那个珍，是做衣服的针，你看它身上的刺多像一根根针。
杜小禾说，你这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喂完小刺猬，田凯带杜小禾爬上屋顶的瞭望台。秋天的果园别有一番风景，春天时轻佻佻俏立枝头的花朵，已变成一个个果实压弯了树枝，整个果园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有迁徙的候鸟在果园里觅食歇脚，带了爽意的秋风中有着一股苹果成熟时的香味儿。
杜小禾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问田凯，做个果园的主人是啥感觉？田凯想想说，这感觉还是不错的，看着一棵棵果树在自个的管理下，慢慢结出果实蛮有一种成就感。杜小禾问，听说当初承包果园冒了很大风险，有没有后悔过，苦恼过？田凯说，干啥事都会有风险、有压力，如果这件事是你特别想干的、愿意干的，压力就会变成动力。至于后悔和苦恼，没有感觉出来，因为自个喜欢干的事，干起来有兴趣、有意思，大概就不会后悔和苦恼。
杜小禾点点头说，你这话蛮有哲理，一个人在给自己干事和给别人干事时，投入的感情和力量是不一样的，效果也会不一样。一个人要想干点啥，还是自己去闯一下，要做主人，不要做奴隶。外国有句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咱中国有一句话，宁当兵头，不做将尾。其实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一样的，兵头就是将军，要想做将军，先要当兵头，哪怕是一个人的兵头。
两个人正唠得热闹，乔小珍、豌豆、大闹几个听说杜小禾来了，跑到果园来看她。田凯兴奋地对乔小珍说，小禾姐不亏是大学生，这个老师没白拜，给果园制定了一个十分、十分好的改造方案。
豌豆说，你说百分好不就中了，弄两个十分干啥？乔小珍说，他这个人自以为伶牙俐齿，喜欢绕舌头。田凯说，你俩说得不对，百分之后还有千分、万分，不抵两个十分。杜小禾见两个人斗嘴，说，田凯刚才带我去看了他养的小刺猬，还给小刺猬起名叫珍珍。问是不是乔小珍的珍，他说是做衣服的针，你们说这是不是真的？大闹说，应该是做衣服的针，田凯说过乔小珍就像那个小刺猬，浑身都是刺，一摸就扎手。乔小珍没有理大闹，问起果园改造方案。田凯作过介绍后，杜小禾说，不论果品生产，还是蔬菜种植，品种都是关键，你们正在建的温室也要注意这个问题，有了新的种植模式、新的管理技术，还要有新的品种，否则就会功亏一篑。乔小珍说，小禾姐，听说你大学毕业还没找工作，干脆到合作社来吧，给我们当技术指导。杜小禾笑笑说，这是个好建议，值得认真研究。大闹四处张望一阵儿问大家，你们渴不渴？乔小珍看一眼豌豆说，渴呀，你想去摸瓜给我们吃啊？大闹说，守着果园去摸瓜，你的思路有问题吧？
乔小珍说，对呀，田嘎子你这人太自私了，为啥不给大伙儿摘几个苹果吃，舍不得呀？
豌豆说，他不是舍不得，是没有你的话不敢擅自做主。田凯说，这事还真反应迟钝了，到现在还没给小禾姐摘个苹果吃，实在是忘了这事，不知者不怪。豌豆说，田嘎子，这苹果一个个在眼前晃，你竟视而不见，还是舍不得吧？大闹说，田凯的意思是，毛主席说过，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辽沈战役的时候，我们的战士又饥又渴，却没有一个去吃，不吃是高尚的，吃了是低贱的。乔小珍见豌豆和大闹一唱一和挤兑田凯，说，你俩今儿个配合得咋这么默契，还没到夫唱妇随的时候呢。大闹说，你别着急，我是说田凯的苹果，吃了是高尚的，不吃白不吃！他不自觉，我去替他摘来犒劳大家。大闹去一会儿，抱着几个苹果回来吵吵嚷嚷说，你们看田嘎子鬼点子就是多，还让这苹果长出字来了。几个人见那苹果上有“珍爱和平”四个字，觉得挺有趣，乔小珍拿起苹果看一阵说，没想到田嘎子觉悟还挺高，身在果园，胸怀全世界。
豌豆说，不对，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一个“爱”，一个“珍”，明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想向什么人表达什么吗？
田凯怕被揭穿秘密，忙说，就是乔小珍说的那意思，身在果园，胸怀全世界！你们没看那美国佬，今儿个出兵阿富汗，明儿个又要打伊拉克，闹得整个地球不安宁。咱呼吁人们珍爱和平、世界和平有啥不对吗？
大闹对杜小禾说，小禾苗老师大学毕业知道得多，你给评评理，这个美国佬联合国秘书长都管不了，田嘎子能去操这个心？他肯定是别有用心。
杜小禾端详一阵苹果上的字说，里面是有个秘密，一个让人羡慕和感动的秘密，这“珍爱和平”倒过来念，就是“平和爱珍”，不知道田嘎子同志，表达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几个人听了杜小禾的话恍然大悟，又把目光集中在田凯和乔小珍身上。田凯红着脸低下了头，乔小珍虽然心里美滋滋的，却做出一副羞恼状说，他这人琢磨正事没点子，竟会弄这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
豌豆把那个苹果塞在乔小珍手里说，别迷着心眼子说话了，这苹果看着比吃了心里还甜吧？田嘎子，你也太会玩浪漫，一会小刺猬珍珍，一会珍爱和平、平和爱珍，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爱乔小珍呀！
乔小珍说，他哪儿如大闹有眼力，摸瓜专摸种瓜，摘苹果这么大个果园，偏偏就能看到这个，幸亏苹果不用留种。
杜小禾没有住在田凯的果园里，而是住在了老炕头饭店。王玉环听说杜小禾是学果树栽培管理的，问能不能帮忙建一座冬天里可以观赏桃花、品尝鲜桃的温室。杜小禾知道王玉环开老炕头饭店的举动和想法后，很佩服她的眼光和胆识，两人越谈越投机，竟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王玉环说，这座温室要靠你来建和管理，咱干脆搞个股份制，不用你投入资金，算个技术股，将来有了效益按股分成。
杜小禾说，技术服务包在我身上，分成就不要了，想在这里住些日子，给免些吃住的费用就中了。
王玉环说，前段时间高老在这里住了些日子，说滦河沿上过来是他抗日打游击的根据地，现在你就把这儿当成搞农技服务的根据地吧。
杜小禾住了下来，她边帮田凯谋划果园改造详细方案，边为王玉环筹建鲜桃温室，有时候还要跑到一些搞果树生产的村子去做调查，竟有些忙得不可开交。
听说老炕头饭店也要建温室，而且还是三九天能看桃花的果树温室，田大明白高兴起来。
田大明白这些日子交了狗屎运，接连走“背”字。先是前几天，县林业局森林派出所来了两位警察，说鹰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私自捕捉是犯法的，没收了那只鹰，还要把他带到派出所去审问和罚款。王玉环找了关系，又把高老喜欢那只鹰的事情讲出来，才没把他带走。两位警察教训田大明白一顿，当场把鹰放了。那只鹰已和田大明白有了感情，放飞后在空中盘旋好大一阵不肯离去，田大明白不免有些伤心，还抹了一下眼泪。一个警察见了，告诉他如果再有类似行为，就找个地方让他去住半个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