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1点，卫斯哲来到中山，博爱四路202号。今日的雨下得格外绵长，高速路上发生了几起车祸，足足在路上多耗了一倍的时间。卫斯哲抬头看了看门牌，打量起眼前这处所在，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的私人整形医院，前台小姐热情的招呼他，听到对方找的是钟院长，小姐扭着妖娆的腰肢把他带到二楼的会客室，递上一杯热咖啡，临走还不忘抛个惑人的媚眼。卫斯哲低头啜饮一口咖啡，好苦，他皱着眉放下杯子，便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眉若浓墨，鼻梁高挺，见到卫斯哲便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眼角和额头可能是整过形的缘故，皮肤略微僵硬，笑起来时淡淡的细纹清晰可辨。
“鄙人钟查翰，先生是准备咨询整形方面的事宜吗？”男子礼貌的问道。卫斯哲摇了摇头，从口袋里取出那把金色的钥匙放到面前的茶几上，男子露出一抹异样的神情，“你就是卫先生？”卫斯哲点点头，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寄这把钥匙给我？”钟查翰坐到他对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人让我，把这钥匙寄给你。”“谁？”钟查翰看着卫斯哲，眼神变得奇怪，“一个十年前和我有过两面之缘的，流浪汉。”卫斯哲的眼睛眯了起来，“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把钥匙给你的？”“三天前，十月四号的晚上。”十月四号？卫斯哲感到头皮有些发麻，正是那天晚上，他在储物间发现了那只皮箱。可是这钥匙，早在国庆节前，就曾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想起流浪汉拦下他的车门时，脸上浮起的诡笑。一切早已注定。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帮一个流浪汉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钟查翰边说边舔了舔嘴皮，“其实我也很好奇那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我甚至好奇，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卫斯哲猛然抬头，盯着他，“什么意思？那个流浪汉，你和他，十年前，发生了什么？”钟查翰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还是我先回答你吧，有些事，我从来没对别人讲过。”
“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流浪汉，是在广州。他拦下我的车子，跟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现在能够回想起的只有最后一句，他说‘回去，你的家不在这里！’”钟查翰顿了顿：“当时我并没在意，我的家在中山，当然不是广州。可后来，我发现他说的，是另外一种意思。”他看了一眼卫斯哲，继续道：“结束广州的事务后，我驾车返回中山，不想，在路上，发生了车祸。”卫斯哲看到他脸上又浮起那奇怪的表情，“我超车时撞到了一辆卡车，很严重，整个人卡在倾覆变形的驾驶室里动弹不得，当时的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断完断尽了，但意识，意识却异常的清晰。清晰到，他说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谁？那个流浪汉？”卫斯哲已猜到他说的“他”是谁，尽管这很不可思议。“不错，那个流浪汉！他突然出现在现场，毫无征兆，如神降临。”
“他救了你？”钟查翰摇了摇头，几秒后又点了点头。“我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了，艰难的向他伸着手，他在车外注视着我，居然说‘你忍忍，马上就能回家了。’我挣扎着嘟囔‘救我，我不想死。’我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他叹了口气，问我‘真的不想回去？’我知道他说的是死，我点了点头。然后，我被他拖出了车外，很奇妙轻松的脱离了那逼仄变形的空间，之后，我失去了意识。”“后来呢，你醒来就没见到那流浪汉了吗？”钟查翰盯着卫斯哲，一字字道：“我醒来发现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全新的变了模样的世界！”
“那里很像我们的世界，但又充满了不一样。似乎是在更远的未来，科技更发达，生活更美好。许多东西都变了，地名、风物、符号、行为、人们的言谈都变得另类奇怪，我很难描述那种感觉。我不认识所谓的家里人，他们都说我失忆了，我艰难的在那里生活了两个月，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在梦里，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这格格不入的折磨，从一座60层的大楼顶上跳了下去。”“你醒了？”卫斯哲突然插道，钟查翰诧异的看着他：“不错，我回来了。从车祸的昏迷中苏醒了！”
卫斯哲的意识流开始翻腾激荡，深藏心底的怀疑论像决堤的潮水涌过大坝，“你醒来后是不是发现这世界变得不真实了，昏迷中去到的那个世界反而越来越清晰可信，你甚至相信那个流浪汉说的话是真的，他才是真实世界来带你回家的使者，你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个假相，其实并非世界真正的本来的面目！”钟查翰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良久，他垂下头，“你说的没错，可我已没有勇气，再死一回。”卫斯哲平复下心头的澎湃，轻问道：“关于那个世界，你还记得什么？”钟查翰抬起头，目光里燃起一簇火焰，竟似无休止的渴望，“我记得那座城，它的名字，叫中央城！”
卫斯哲的车穿过忠伟东路，驶上广澳高速，回家，芷仪还在等他，码头上，有一艘船，正整装待发。钟查翰的话还回荡在耳际，“三天前那个流浪汉出现在我家门外时，我仿佛还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他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他把钥匙和你的地址交给我，我本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但那一瞬，我却什么也问不出，我不敢，我怕。他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话，‘你不用再找我，我该回去了。’”他已经回去了，卫斯哲心里默念道，钟查翰苦笑的样子还烙印在卫斯哲脑海，“他知道我后来找过他。我六十岁了，早过了不惑，知天命的年纪，可我知道，余下的一生，我都将在不惑中度过。这世上除了你，关于那个世界，是不会再有人相信的。忘了告诉你，我的脸七年前整过形，是照着那两个月在那里的样子整的。你呢，你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我？卫斯哲泛起一丝苦笑，我生活里发生的，或许正是多年来我心底期盼的，他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真相汹涌而来。深踩下油门，车子狂飙起来。雨，不期而至，迷雾，并没有散开。
下午六点，卫斯哲的车驶进西湾大桥，氹仔码头上，芷仪正焦急的等待着他。快，再快点！他在车流里穿梭，远处的海上，一艘游轮正拉响起航的汽笛。快到了！他瞥了一眼车上的电子钟，18:06，“嗡...”震动声传来，他的手机响了，来电号码是，一个零，最后一个零！心跳加速，一种奇异的恐慌和兴奋感如电流麻痹全身，他拿起电话的刹那，手机屏上突然跳出那串数字:908180011002。“嘭！”一声巨响，他感到身体飞了起来，一块银色的钢板在扭曲中腾空而起，无数震碎的玻璃屑在视野内绽放成一片绚烂的浪花，稍纵即逝的疼痛后，一簇血色霓裳开始在眼角轻舞飞扬，眼前的世界变得鲜红而热烈起来，一切事物似乎如慢镜般迟迟不肯结束，手机，他又看到那支手机，翻转腾飞中的手机上，那串数字变得愈来愈清晰，他终于读懂了那串数字，颠倒过来的数字竟是另外一串数字：200110081806。
“本台快讯，2001年10月8日18点零6分，澳门西湾大桥上发生一起车祸，一辆自西向东行驶的马自达轿车被一辆同方向行驶的卡车追尾，高速撞击右侧车辆后，整车飞出临海护栏坠入大海。失事车主遗体在三个小时后被打捞起来，身份确认是年仅28岁的国内知名小说作家卫斯哲...”
芷仪的泪花从他冰冷的躯体上坠落下来，像是一颗雨又像一层雾，大地变成了视野中的天空，他如一片轻羽般朝着缥缈的云层坠落而下，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芷仪越来越远，他渐渐看不清她的样子，努力回忆，却是越来越模糊不堪。她拥在怀里那湿透冰凉的男子是谁？是他吗？那现在的他又是什么？他极力想看清自己，却如云如雾，不明所以。他极力挣扎，用尽全力想摆脱这清醒的噩梦，他的喉咙在嘶鸣，无数音符在那狭巷里堆积倾轧，不可承受之重，极限越来越临近...“啊！”他终于，狂吼出来。
卫斯哲睁开眼，大口喘着气，四周一片昏暗，腹部传来一阵隐痛，手掌触碰，掌间一股湿润的温热传来，他抬起手，漆黑昏暗的光线里，手掌上一大片黑色的印记，这是，血吗？他尝试挪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背靠着一块墙壁坐在地上，他受伤了。眼前是一条昏暗的巷道，黑色的夜里，无星无月，远处挂着一盏摇摇欲坠的街灯。他想站起来，脚尖突然碰到一样东西，那是，一个人，死人。死人的身体上还有余温，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没入躯体只剩刀柄的刀。这时，一阵嗡鸣震动声传来，卫斯哲低下头，身边的地上居然有一只手机，他拿过来，看到上面一个闹铃的图标在不停抖动，震铃已经来到第五次，而初次响铃的时间是：18:06。突然，铃声响起，一个号码映入眼帘，那是，长长的一串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