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坎听水后的第三天,苍岭人一早起来,发现水缸上的石槽里,断了流水。
大家惊慌地站出来,向苍岭仰望。
往日成三脉流成瀑布的老龙口,只有水迹,没有了流水。黑黑的石壁上,那瀑布流动的影子和声响,已经只有淡淡的湿痕。
黄木瓜和一帮老人们完全不相信发现者的话。他们跑出来,站在坝子里,一再确认。他们张皇地看看天空,看看大地,看看门前的古树,看看地里的庄稼。鸟还是那样的声音,天还是那样的色彩,苍岭还是苍岭。不是在梦中。
可是,这怎么会?怎么就突然没有了水?所有的人都惊慌地涌到大石巷子来,都满脸困惑地向村子的顶端涌来。
大家过了苍苍公家,到苍苍公家的屋后去。
大家站在苍苍公家屋后的一个台基上,清清楚楚地看到,苍岭石壁上的老龙口,真的没有一滴水流出来了。
有人要学当年苍苍公,爬上去,去看看究竟。
好几个人涌向那个地方。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爬上去。
别的人又接着上,还是上不去。
年岁大的人有些激愤了,他们在人群里嚷着。
苍岭人闹哄哄的,从来没有过的闹哄哄。苍岭的人们惊慌了,从来没有过的惊慌。
当一拨一拨的人都在石壁前败下阵来,人们才发现苍苍公没有在场。
人们希望看到苍苍公。人们回到苍苍公家去,不仅苍苍公不在家,连大麻和秋荞也不在家。
大家冷静下来,发现山漆和松木等人都没有来。
人们不解。人们大惑不解。
田坎急急地赶上来,田坎满头大汗地站到阶沿上去,招呼大家说,大家不要惊慌。松木大麻山漆,已经找李老板去了。据了解,这老龙口的龙洞水,是漏掉了。是李老板的洞子挖穿了这水脉,从李老板的洞子里漏掉了。他们去找李老板,就是要李老板想法子把下面洞子里的水堵上。
田坎说,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苍岭这么多的水,总不会没水喝的。
人们议论纷纷。年岁大的人说,这水和那水能比吗?我们要龙洞水。
人群中有人说,大家走,我们找李老板去,要他赔我们的水!这一吆喝,大家哄然而走,如同盆子泼出去的水,没有一丝挂碍。人群来到学校,有个从广东回来的后生,激动异常,他说要集合所有的人去矿上。说罢,径直去厚土的办公室,把钟锤拿来,要去敲钟。
突然,苍苍公从人群外大步走来。
苍苍公异常严肃异常霸气地说,谁也不能去敲钟!突然的呵斥声,如同晴天霹雳,在场的人都惊讶了,敲钟的后生已经把铁锤握在手中,僵直在那里。
苍苍公过去,夺了钟锤。苍苍公说,娃子,这钟,只能用来学生上课,不能用来聚众。苍岭自古以来,还没有人敢用来敲别的。
说罢,苍苍公把钟锤交给了厚土,对厚土说,这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掌握的,你可要给苍岭看管好。更要敲好。
厚土接了钟锤,郑重地举着,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人们对苍苍公的说法,无法反对。
此时,两辆车子从大龙潭方向朝学校开来了。
山漆和大麻松木,分别从车子里出来。最后出来的是李老板和任老板。
山漆先上前一步,给松木和大麻轻轻地说了什么。大麻点了点头,然后大麻就站到一个高一点的地方说:各位乡亲,老龙洞的水昨晚下半夜就突然没有了。大家知道,自从我们何任张黄四姓祖先到苍岭落脚以来,吃的就是这水。哪知道,这水这么高,却是从很深的地下流上来的。我们已经查清楚了,是李老板的洞子挖到了水脉,水从李老板的洞子流走了。山漆和松木已经代表村上,向镇里反映了情况。李老板也承认事情是由他的洞子造成的。
大麻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早几天就发现了情况。可是,我们不能断定是不是这个原因。其实,我们心中想,万古千秋的龙洞水,是不会枯竭的。所以,就没有提前告诉大家,免得大家惊慌。
我们已经进洞子里查看了情况。我们想,能不能把水堵住。可是,这么大的洞子,已经从下面穿了,怎么堵?怎么堵也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这老龙口这龙洞水,是不会上我们苍岭来了。
人群发出了长长的悲叹。大家议论开来。情绪又激愤起来。
大麻继续说,我们都不希望这样。好在我们和李老板商量了一个办法。我们苍岭,自古以来就是诗礼传家的人家。我们总得面对现实,找个恰当的办法来。我们和李老板商量的办法是,由李老板出钱,给我们苍岭各家各户安装自来水。水抽右溪的水,在我们村子的最顶端,建一个水池,然后铺设水管,仍然接到大家的水缸中去。
山漆和松木都要我来说,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看看,有没有其他什么好的办法?李老板等大麻说完,连忙弯腰,向苍岭人作揖。李老板说:是我对不住各位父老乡亲。得罪了,得罪了。我李某不知道闯了这么大的祸。请各位父老乡亲原谅。我愿意尽一切努力来补偿大家。请大家提要求。
李老板连续弯腰作揖。
此时,任老板拍着胸膛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任老五,在此担保,李老板的话,一定尽快兑现。我知道,苍岭有五知堂人家。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堂号,但是,我姓任,五百年前,说不定就是一家。所以,我以我的姓氏担保,李老板一定让大家喝上自来水。
大家的激愤渐渐消失了。大家惶惑地听着,相互看着,仿佛眼前停水的事实,是个梦幻。眼前这些人说的话,是个梦话。
山漆这时说,大家看看,有什么要求?要是没有什么要求,我们就算同意李老板的补救办法了。
过了很久,长豆终于站出来说,还有什么办法?天垮了,哪个能补?只要保证我们有自来水喝,我们就不提别的要求了。
李老板又连连向人群弯腰作揖。口里赶忙说,那是一定,那是一定,今天就开始施工。
说话间,厚土严肃地站出来,也不看父亲田坎,也不看大麻松木等人,他红着脸,眼含泪水,走到大钟跟前去,不知道是由于勇气还是悲伤,总之,厚土仿佛是疯了,执着钟锤,猛力地敲击着廊檐上挂着的铁钟。
厚土用力敲击着,一下,一下。厚土仿佛是要向某些人讲述一个情况,长久地敲击着。
钟声洪大,整个苍岭一声一声地传递着,绵延不绝。
在场的人们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个个屏息敛声地站住,聆听这庄严的钟声。这钟声仿佛一枚枚金针,落到人们的心中去。又如同一波波洪涛大浪,撞击在他们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