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君依出了云府,穿过几条小巷堪堪甩开了身后的人,便走进了街面上一家衣服铺子,换了身白衣,从怀中摸出一副长而直的假发,套在头上,真真就像换了个人般。
管君依的气质,向来多变的诡异。
她抚了抚头上并不属于自己的长发,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年为了方便,加之她本也不在乎外形,剪了短发。在那个世界自然是没什么,但在这个还是封建时代的世界,就是绝对的异类。换言之,就是过于明显的特征。
可是,将头发留长又谈何容易,她便只能弄了这假发来,可刚刚密探云府,她为行动方便便没有戴,那样的特殊一定是被记住了的。看来,这短发是不能随便露了。
管君依状似无事的又在街上转了转,便进了一家酒楼。她和清明约好,要在这里见面。
管君依缓缓翻手,一块玉白的令牌从袖中滑出,她轻抚几下,唇边的笑意几分冷。
入府时清明身上带的东西的确是真品,毕竟她自认赝品骗不了方文继那个老狐狸。但人换时,东西便也必然换了。虽说一切都已计划好,但她也绝不敢拿真品冒险。
这可是个,好东西。能让云家众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好东西。但比起那东西本身,可能它背后隐藏的消息才更重要。
因为那是象征云氏嫡系的令牌。这令牌的制作方法特殊,必只有云氏嫡系可以拥有,无法仿冒。这样重要的东西,却在三年前,丢失了两枚。
一枚是云老爷子、那时云府的当家人云江桓拥有的,还有一枚的拥有者便是云枫落。云江桓失踪三年,云家动用多少人脉也寻不到他的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云枫落人是回来了,但当年的事情也没交代清楚过,有人怀疑她的身份,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那块令牌。
所以无论这块令牌属于谁,带来的消息都是极为重要的。
也因此,云家一定不会动辄杀人抢令牌,他们要的是带来令牌的人同时带来的信息。
所以,她才敢让清明拿着那东西明目张胆的出现。只可惜,她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管君依挥手招来小二,要了壶酒和几样小菜,等着清明脱身来找她会和。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轻扣着桌子,眼神却瞄着酒楼门口,她知道,那人还是会找来的。
他能料到自己和入云府的那人是一起的,便能料到她们一定会找个地方会和,而这个地方定是酒楼茶肆,而茶肆过于清净,以来往的人群的眼力,弄不好会注意到些什么,于是便只有酒楼合适。从位置上来讲,她刚刚进的这家,启天酒家,便是最佳的选择了。
管君依可以躲,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躲。所以便不躲。更何况,这个人,她想见一见。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正当管君依以为自己判断失误或是那人智商降低的时候,人来了。
管君依的笑容又浓了几分。
厉正清。
别来无恙?
管君依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端的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可是她这个“大家闺秀“身边,却没有个侍女,倒也是挺奇怪的。
但放在一个人身上,便不奇怪。
管君依。
曾经管君依便是这样,在管筱身边长大的她从不需人服侍,除了一些必要的场面,她身边的侍女看上去就像她的姐妹,就算是吃饭,也必没有主仆位置之分。
所以厉正清,看到此景,不知你有没有想起管君依,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啊。
厉正清是看到了,也怔住了。
那样最是温和剔透的人,竟在身边掌柜的“厉公子,厉公子“的轻唤声中,愣愣的站住一动不动,也眼睁睁地看着一黑衣的女子,从自己身后绕出,走到白衣女子面前,轻轻叫了一句,“小姐。”
他觉得自己定是出现了幻觉。若不然,眼前二人的感觉,为何如此像管君依和清昕?
管君依也是一袭终日不改的白衣,清昕也永远是与她反差极大的黑衣,也总是轻轻的一声呼唤,清清冷冷的一声,“小姐。”
于是他便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又心不在焉的停住,转向另一张不远的桌子,坐下。
不可能的。
管君依死了,而且逼死她的重要一人,便是她总带在身边的侍女,清昕。
模仿当年管君依之姿的人近些日子少了许多,但看来也真有执着的呢。而且貌似,也真学了几分神韵。
“听说了吗,当今圣上喜添一子,大赦天下,京南大狱释放了好多犯人。其中便有当年在长云流窜的一个大盗,叫什么‘青山‘来着?”
“是有,前两日铁四儿还说来着呢,别到时候又回这里犯案就好了。”
“那大盗,是不是还是当年管小姐在时抓住且亲压上京城的?”
“是啊是啊,转眼都这么多年了,管小姐那样天才卓著的人,都走了三年多了。”
“……”
“呵,什么天才卓著,不过是一执着于不存在东西的傻人罢了”管君依托着腮,低声叹了句。的确,现在看来,那些日子,那些事情,真是傻得可笑。但也可爱。
“你刚刚说什么?”管君依话刚落,便见一直愣神坐着的厉正清已经闪到了她面前。一个那么习惯用温润隐藏自己的人,竟然身上是带着煞气的。
管君依冷冷仰头看他。
厉正清,那年的事情,你摘得干净么?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她?”厉正清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看着管君依的眼神中带着轻蔑。刚刚还觉得这女子身上有着少见的如管君依一般清淡的光彩,此刻却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管君依眸间溢上一丝淡淡的讥讽,但转眼间被无奈覆盖。
哦,若是连我都没有资格,那这个世界上就更没人有资格评价管君依了。
“嗤。”清明撇头笑了下,觉得自己真的是学不了清昕的样子。主子说要她作清昕的姿态引厉正清失态,却在厉正清开口的一霎怒上心头,弃了稳重不语的表面。
清明上前一步,抬头,眸中是比厉正清更重的不屑和轻蔑,对上了厉正清。“那你,又有什么资格啊。”
她向来不喜欢话总说半句总是谦和待人其实却心机深重的厉正清。事发那天,厉正清又不在,谁知他是不是也参与进了那件事。
“我……”厉正清顿时语塞。
管君依拽了下清明的袖子,示意足够。眼前人的身份性格,忍到现在已是难得。以往总觉得厉正清是好脾气,现在才意识到,错的离谱。
被她一两句话激的如此的厉正清,当真看不出来脾气好的哪里。
是在不熟的人面前懒得伪装,还是她刚刚说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她便要奇怪了,痛处在哪里?难道是没有保护好当年的管君依以致无颜提到她?还是的确对不起她所以想到自己没资格质问别人?
我从没有想让你们帮我什么保护我什么,可是,你们为何要一个个都做出为我好的样子却总是一步步在逼我?
烦躁感顿生,管君依重重放下酒杯,一直以来若隐若现的什么线索和厉正清毫不讲理的逼问使她觉得胸闷。
“首先,厉公子,我并不认为我说的有什么错,其次,我想不管怎样,我还是有资格评价管君依的,最后,请您让让,难得的心境被您这么破坏了,我想这实在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管君依将最后一点酒倒在杯中,举杯对着远处示意一下,倾数倒在了面前。
“阿明,走吧。”
管君依站起,在桌子上放下酒菜钱,向门口走去。裙袂被风带起,轻轻拂过厉正清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手微微合拢,一个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
“你猜,我是谁。”她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个人可听到的声音说。但与其说是询问,更像叹息。
待到厉正清在细杂的议论声中回过神时,管君依已经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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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你说,厉正清刚才的反应说明他到底参与了没有?”离开一段距离后,清明低低地问。
“不知道。看样子,倒像是没参与。”管君依这才知道,尽管她自以为见过了很多事情,但真正面对厉害的人物时,仍然是无力。人心这玩意儿是世间最猜不透的东西,她不想自作聪明。刚刚厉正清看似被逼到失神,但其实,他的表现没有透露出任何事来。
有些人啊,做戏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骨子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意识不管多么模糊,依旧会严守那些秘密。
管君依无奈的笑笑。她现在也许能做到无情,但绝没有做戏的本事。她能保证别人从她这里看不出什么,但她不会引别人的注意到别的地方,不会像如今的厉正清一样做一出半真半假的戏。也因此,她看不真切那些人演的那一出出戏背后眼眸中的深意为何。
回来不长的时间,遇到的两个厉害人物,没有一个她能看得懂。
母亲教她漠然,她却知,漠然除了冷情外,还要有一双辨得出真假的眼。知晓一切后,才可能无视一切。
她用了十七年,学会了冷情。
不知距漠然,还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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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里的厉正清,还站在那里。他的头微微向下,惯有的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还在,但旁人却不知,他手中折扇扇骨却已寸寸断裂,只是稳住个形状。
这女人……是个厉害角色。
第一眼见她,说不惊异是不可能的,世上气质竟那样相像的人。但他从不相信死而复生这种话本子才有的情节,便很快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局——用管君依引他失常。于是他便将计就计,装作被惑,想探听出这人是不是刚刚那个潜入云府的神秘女子。
但不知对方是不是也猜出了他的用意,并未探听任何事情,只是扮演好了“管君依”这个角色。而且,很成功。
厉正清微微咬牙,视线扫过手中折扇,眼神阴翳。那女人从他身旁走过稍稍倾身那一刻,他身体的自然反应就是遇敌状态,护身的真气外涌,幸亏他未完全失了理智,最后堪堪把真气引到折扇之上,才未惹来麻烦。
抬头的一瞬他调息,扫了一眼周围之人,由过来的小二引了二楼雅间。
然而,僵直的右手再未有动作,折扇再未扬起。
“叫杭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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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你确定?”清明接过管君依递来的银色戒指,秀气的眉皱起。不是前一阵还说,怕组织里面有奸细,不能轻举妄动,先恢复实力看看再说么。
“等不了了。”管君依已盘膝坐下。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尤其是面对庞然大物的时候。现在只能相信,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了。叛徒这种东西,出了清昕一个就够了。
管君依打量着清昕手中的银色戒指——母亲留给她的“黯云”的信物,这个唯一和她一起走过二十一世纪的物件。她几乎从未使用过这个东西,因为在长云的这些人不需她拿出信物就认她为主,而她除了正印五十一年那次韩京之行,再未出过长云。
这次让清明携着这信物去韩京,也不知结果会怎样。
“记住,无论如何要先去管府,找到可能会知道母亲真正身份的人。”管君依在“真正身份”四字上加重了语气。母亲的身份她一直在怀疑,她相信母亲不只是管府的“大小姐”。于是,管府便成了最大的突破点。“不要自己先暴露身份,小心为上。”
“是的,主子。”清明点头,身形拉成一道红芒,附在了管君依左臂上。妖冶的红纹攀在臂上,似血般刺目。
管君依举起左臂,迎向从窗口射入的光。微微调整位置,直到手臂半边被阳光照亮,半边隐在黑暗之中。
她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默默分成两份,分别包好,又收起其中一包。
做完一切之后,她嘴角扬起一抹类似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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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天酒家,二楼,双字间。
“少主召我来可有吩咐?”灰袍人立于厉正清身侧,神态却不见几分恭敬,饶有兴趣地看着桌上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折扇。
“杭直,我觉得事情可能有变。”厉正清皱眉,挥手将那惹人心烦的扇子扇到了角落里。
“我今天在云府,看到了个短发黑衣女子,武功谈不上多强,一身轻功倒很厉害。我被她手中石子一晃,没及时跟上。后来根据判断我来到这附近进了这家酒楼,在一楼,就在那里,我看到了管君依。”
杭直漫不经心地表情一下僵住。
“不是真的是管君依,虽然我没有看到脸,但管君依的确是死了她不会活过来。但那种气质,你知道,虽然比管君依更冷一些,但那种干什么都带着无所谓的意思的感觉,除了管君依我没在第二个人身上见到过。”越细想,厉正清越觉得心惊。
“你说会不会,是有人花了三年或者是更长的时间,‘制造’了一个管君依出来,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杭直手指摩挲着桌角,开始了思考。
“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的感觉也是有人认为‘制造’出管君依来,然后吸引咱们和其他一些人的注意,从而探听消息。或者……让她以管君依的身份,融入我们之中?”厉正清突然回身,有些震惊地看向杭直。
杭直也被厉正清的猜测惊得不轻。
“……那你说,你在云府碰到的那女人,和‘管君依’,是不是一个人?”
“这么说起来,应该就不是。把一个人教成管君依那个样子已属不易,肯定是要处处模仿时时模仿才能不露痕迹,若是同时还作为另一个人存在,难度太高。”
“那么,便不是?”
“大概吧。”厉正清嘴角的笑容终于又归温和,“二十五年的准备,成败在此一举,不管是谁,这时都不能影响咱们的计划了。告诉他,早做准备。”
“少主放心。”杭直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这一个局布到现在,已不是任何人能阻止的了。且等着,该到的,一定会到。”
“是,该到的,一定会到。而且我有预感,它到的,会比我们计划的还要早。”
风起,雨落。
且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