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狂风挟裹着草屑、纸头在天井的方砖地上打着旋,呼啸的风声带着狼嚎似的尖锐从大门外钻进来,吹得人从心底里感到了寒凉。“大茶壶”迎着风缩着头跑到了师徒二人跟前,大声喊道:“弦儿师父,楼上又有人传唤你们,不知还想不想唱了?”
金三省犹豫了,此刻他恨不能立即离开这个地方,但今日是他第一次领着徒弟出来,到这会儿却一分钱也没拿到手,对于林雪梅而言,首次当众亮相便空手而回,实在是不吉之兆。
“咱再唱这最后一回,完了就回家,行吗?”他和徒弟商量着。
“行,我听师父您的,咋都行。”林雪梅的心情似乎已经平静下来。
楼上的这间屋子与楼下的没有什么大区别,一个四十来岁戴一副黑边眼镜的男人斜倚在床上,此人似乎格外扛冻,一床棉被只盖了半截肚子,裸露着生有一丛黑毛的宽阔胸膛,此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个苹果在大啃大嚼。屋里的女人两条胳膊别在胸前站在砖地的当央,看面相年岁不过二十四五,身量不高,一张修饰得恰到好处的圆脸显得异常白净,她穿着宽腿的绸子洒裤,光脚趿拉着一双缎子拖鞋,赤裸的上身披着一件红色碎花棉袄,尽管她左遮右挡,仍不时地将一块块雪白的脯子肉闪现出来。
林雪梅慌忙低下了头,耳旁却传来那女人惊喜的一声呼喊:“三哥,怎么会是您呢?”
金三省真的觉得今日过于邪行,走到一处便会鬼使神差遇见一个熟人,而且是在这么一个污水横流的地方。刚一进门他就看清楚了,现时在这间屋子里接客的窑姐儿,即是头些年曾经唱红了半个北平城的鼓姬章红宝。
至今他还记得她当年的模样,小巧玲珑的身材,一双长着长睫毛会说话的大眼睛,像极了西洋进口的布娃娃。听人说她嫁给了一个珠宝商的公子,从此,园子里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几年未曾谋面,竟然会相遇在这种地方……金三省实在想不明白。
章红宝把他安顿到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三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当初只怪我年幼无知,贪图富贵,爱慕虚荣,一时看走了眼,嫁了个混蛋玩意儿。什么珠宝商,什么公子哥,全都是蒙人的,说白了他就一混混儿!好日子过了还不到半年,这王八蛋就敛巴了我所有的积蓄拔腿跑了,不仅如此,还给我留下了一屁股两肋的赌债。我章红宝还剩下什么?就剩了这一副老不算老、幼不算幼的肉身子。三哥,我实在是没脸面对园子里的那些个姐姐妹妹,当初她们都没少劝我,我却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混到如今这步田地,我还能说什么?再分有一线之路,我也不会干了这个,我承认我没出息,怕死,除了用自己的身子换几个窝头钱,我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眼见着她的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
金三省想安慰她几句,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床上的男人一语未发,仔细地啃着苹果核,眨动着一对小眼睛冷冷地朝这边看着。
章红宝一扭脸,发现了鼓架子后面的林雪梅,上下打量一番,不禁破涕为笑,“三哥,这是你徒弟?好,有眼力,单脖儿细项儿的,再过几年一准儿是个大美人儿!”
金三省向林雪梅招了下手,“认识认识吧,这是你的前辈。”
林雪梅走到章红宝跟前,深深鞠了一躬,甜甜脆脆地叫了一声“姑”。
“别,可别这么叫,妹子,别叫我姑,叫姐就行,我可怕把我叫老了,回头想嫁人的时候没人要了……”章红宝喜不自禁,紧紧地拉住了林雪梅的手。
金三省摇了脑袋,“这可不成,你让她叫你姐,你又叫我三哥,岂不是乱了辈分!”
“乱就乱了吧,江湖上有话,‘老少三代皆兄弟’,三哥你较的什么真儿啊。”章红宝亲热地揽着林雪梅半天舍不得松开,“让姐好好端详端详,嗯,和姐当年长得一个样!姐一见你就觉得咱俩投缘对劲儿,让我想想,今儿姐该送件什么东西给你当见面礼呢?”
林雪梅连连摆手,“姑……姐,不用,您千万别……”
章红宝一抬手把腕子上戴的一个玉镯褪了下来,“妹子,听好了,这东西可不是这里的臭男人给我买的,这是姐做姑娘的时候自己置办下的,你留着当个念想吧。”她不容分说地把镯子套在了林雪梅的手上。
林雪梅兴奋地抬起胳膊对着灯光左右映照着,“姐,蟹绿蟹绿的,真好看!”
“红宝,该着让她唱一段了,你屋里的这位爷怕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金三省绑好指甲,手把三弦定了定音,转回头朝着半躺的男人问道:“二爷,您想听段什么?”
男人只点点头,依然没说话。
章红宝低语一句:“随便唱几句就是,他反正听不懂,问也白搭。”接着,放开嗓门对那男人比比画画说道:“他们这就要开始唱了,两块钱唱一段儿,两、块、钱,懂不?”
听了这句,金三省的脸红上来,“红宝,这又是何必呢,咱不能……”他知道她这是在存心照顾自己,也知道对方是个空子空子:江湖语,意为外行,可他不想讹人。
“听我的,这孙子有的是钱。”章红宝转过身冲金三省悄声嘱咐了一句,“况且,他那钱也不是好来的。”
见此,金三省不好再说什么,一时间,弦子声、鼓声便在小屋里飘荡开来。
林雪梅先用一段《明月五更》遛了遛嗓子,接着唱了最拿手的《摔镜架》,她看到,床上的男人一边听一边摇晃着脑袋,一副无限陶醉的样子,唯一让她猜不透的是,他一直像个哑巴紧闭着嘴。
章红宝手端一杯茶水走过来,“妹子,喘口气,喝口水润润嗓儿吧。”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反手将杯子里的水泼在了地上,“还是渴着吧,这儿的水不干净。”
她坐回到床边上,再一次和那男人比划起来,“听着,人家唱完了,总共是五段儿,十、块、钱!”
男人毫不犹豫地从皮夹子里掏出钱来,笑了笑,开了口:“幺希!唱、得、很、好,我的,很、喜、欢!”
生硬的汉话令金三省一下惊呆了,这是个日本人!
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回,日本人可是真的来了!
金三省没有食言,第二天提早吃罢晚饭,他便领着林雪梅直奔了天桥“二友轩”书馆。
“二友轩”坐落在天桥公平市场的西侧。这是一处坤书馆,北平人又管它叫做落子馆,只因为这一类演出场所与莲花落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莲花落,又称莲花乐,原本是僧侣募化时唱的一种佛曲,最早可追溯到宋代,后来渐渐衍化成了乞丐行乞时常唱的曲调。民国初,京津两地有一批女艺人开始以演唱莲花落卖艺为生,人们将其称之为“落子班”,鬻歌的场所也就顺理成章叫了“落子馆”。不久,各种大鼓倡兴,大鼓妞儿们不约而同纷纷涌入落子馆中,渐次竟取而代之,由于聚在此处的演唱者皆是一水儿的坤角儿,便又有了“坤书馆”这一别称。现下,坤书馆甚得其势,生意异常火炽,仅天桥一带就有二友轩、四海轩、合意轩、瑞云轩、中华园等大大小小十几家,二友轩是为其中的佼佼者。
对于林雪梅来说,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鲜的,令她处处感到了好奇,甚至有些匪夷所思。书馆内坐西朝东建着一个三尺高的台子,台口当中摆着一张堂桌,上面蒙着白布的桌披、桌围,桌后两侧有两条长条板凳呈八字形摆开。舞台的后墙垂着浅灰的幕布,上方挂了一条横幅,一行显目的大字写在上面:德寿堂康氏秘制牛黄解毒丸。台底下设有十几张八仙桌,一把把高靠背的木椅子围桌而立。南北墙根处分别安置着一座高桩大号的煤球炉子,此时,正有一缕缕残余的青烟从炉口冒出。两根红漆廊柱竖在舞台的左右,上面镌刻着一副黑底绿字的楹联:
穿红挂绿献千娇慢动朱唇调新韵,
着紫披蓝生百媚轻敲牙板唱欢歌。
林雪梅溜溜达达来到后台,见早到的两个师姐正在对着镜子化妆。看到她,金三省手提着一个布包袱迎过来,从里面抻出一件红呢子大衣递到她的手上,“照我说,你就甭跟她们似的瞎捯饬了,洗洗脸,梳梳头,回头把衣裳换上就齐了,你,还是清水脸耐看。”
林雪梅心里牵念着五大仙家的事,眼睛朝四周扫了扫,看到有一个香桌设在背静处,桌上供着周庄王的牌位。她轻手轻脚地凑了过去,趁着没人注意,撩开了桌围的一角瞄向了里面,果不其然,香桌底下端端正正摆着一溜牌位,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五个!俺的娘啊!她虽然心里有着充分准备,却还是发出了一声惊叹。“一妓二丐三戏子”这句话,又一次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