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风雨骤,遍野起云烟,
吧嗒嗒的冰雹把山花打,咕噜噜噜沉雷震山川,
风吹角铃当啷啷啷响,唰啦啦啦大雨似涌泉,
山洼积水满,涧下似深潭……
——岔曲《风雨归舟》
7月29日,北平沦陷。8月8日,日军大部队三千余人在驻北平司令官河边正三的率领下,由永定门开进,于前门城楼下举行了入城式。
从这一天开始,北平街头便出现了一队队穿着黄军装的短腿儿男人,出现了令人避之不及的明晃晃的枪刺,以及随处可见的如同雪地上洒了一滩狗血似的日本国旗。
也就是在这时候,林雪梅听到了29军四千多名官兵在对日作战中阵亡,佟麟阁将军、赵登禹将军为国捐躯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被金盈儿当做一件热闹儿说出来的,讲述时她的脸上未见一丝悲伤,相反还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莫名的亢奋,在她的脑子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是与非、正义与邪恶的概念,有的只是热闹与不热闹的区分。作战双方不管谁胜谁负,对她来说都无关痛痒,她需要的仅仅是热闹儿而已。
林雪梅听到这个噩耗不禁泪流满面,当场哭出了声。哭过之后,她偷偷地去了附近的香蜡铺,用自己缝穷时积攒下的几毛钱买了纸钱、银锞,并恳求掌柜的单另给她糊了两个能装下这些祭品的纸包袱,半夜时分一起拿到街口烧了。她认定,佟将军和赵将军都是天上的星宿,他们完成了在人间的使命,于是一起升天回归了神位。
日子一如既往一天天地过着,坏消息却接连不断地传来,先是日军占领了南口,接着是保定陷落,而后上海、太原、南京几大城市相继失守。年底,华北临时政府在北平宣告成立,汉奸们大张旗鼓地组织成立了替日本人鼓噪的新民会。北平百姓的心彻底凉了!
林雪梅毕竟只有十四岁,毕竟还是个孩子,她并没有因为这些个坏消息而荒怠了自己的艺业,她相信师父金三省说过的一句话:不论是什么人拘管着,他也得让人吃饭。为了今后能吃上饱饭,她得下心学。不管刮风下雨、天冷天热,她总是天不亮便赶到天坛坛根儿去喊嗓子,师父说过,“要想台下叫声好,便要三百六十五个早儿”。她按照师父的分派学了梅花大鼓,打这儿起,她的脑子里装的就全都换上了大鼓调、大鼓词,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心不闲嘴也不闲,就像入了疯魔。她仔细琢磨、悉心体会那些渗透了一代代前辈艺人演唱心得的艺谚、艺诀,一条条地记在了小本子上,“声分平仄,字别阴阳”,“慢唱听味儿,快唱听字儿”,“字儿不清,唱儿白扔”,“气是声之本,万音气为尊”,“天凭日月人凭眼”,“唱到人情方是书”……诸多有关运气、发声、吐字、表演的经验总结,令她受益多多,一天天地长进。她就像大田里一棵刚刚出土的青苞米,怀着强烈的生长欲望,贪婪地吸吮着雨露拥抱着阳光。几个月下来,聪慧的她不仅改掉了一口山东方言,学会了操弄鼓板,还能唱出长长短短的十几个唱段,且演唱得中规中矩,似模似样,喜得金三省逢人便说,还是小胳膊嫩嗓儿出功快!这小丫头,教她点儿东西,她还真入心经!
然而,不知为什么,这期间师父从来没带她去过书馆。尽管她三番五次地要求,却回回都遭到了拒绝。师父说,不能没吃三天素,就想上西天!
这一天,刚刚吃罢晚饭,金三省发了话:“雪梅,赶紧收拾收拾,今儿碰巧没起风,一会儿咱爷儿俩找个地方去抻练抻练。”
林雪梅不由一阵兴奋,“听您这话,您是要带我去坤书馆?”
金三省只顾低头喝茶,一声没吭。
师徒俩简单地收拾了行囊,金三省背着大三弦,林雪梅把装有鼓板、鼓楗子的布口袋拴在鼓架子上,一前一后担在了肩头。去天桥坤书馆本应是朝东走的,师父却领着她脚踏头些天残留的积雪穿小路奔了正南。不多时,二人走进一条贯穿南北的胡同,在路西的一个敞亮门口停住了脚。林雪梅打量过去,只见大门两旁高悬着一对大红灯笼,有“临芳楼”三个大字嵌在门楣上方,此外,门框上还写着“二等茶室”一行小字。金三省一语未发,引着她径直走了进去。
院子里坐落着一座环三面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排列着一个个仅有一门一窗的鸽子窝似的房间,房门外面挂着黑粗布的棉门帘,昏黄的灯光零零落落地从遮挡着的窗玻璃上透现出来。院落正中是个可以直接举头望月的天井,底楼的正面有一所三开间的堂屋对着院门,堂屋廊檐下设着香案,有一溜神主牌位与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摆放在上边。
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迎过来,抻着细脖子高喊了一声,“候——”待他看清楚进来的人背着弦子口袋,身旁还跟着一个抱书鼓的小妞儿,立马变了脸,开始用手不住地往外轰赶,“走着,赶紧给我走着,这儿没人听你们瞎哼哼!也不想想,凡到这地方来的大爷,谁有闲工夫听你们这破玩意儿?再者说了,这儿的娘们儿,只要是老爷们儿往她身上一趴,又有哪个不会哼哼?说句实在的,她们哼的那调调儿,比起你们唱的大鼓来可是好听多了……”此人不仅势力,而且饶舌。
见此,金三省紧忙掏出一张纸钞塞了过去,“二爷,受累,买碗茶喝,不成敬意,还求您多多照应。”
拿了钱的男子变出了一副挂笑的面孔,“哟,您客气,不好意思……您老可别嫌我话多,说着是一回事,实际是一回事,是不是?细想想,当不住还真有哪位大爷得意你们这一口,和娘儿们玩儿累了,听你们唱上一段两段,许就能解了乏。这么着,您老自己先慢慢打听着,小的我失陪了。”说完,迅速地到一处阴暗角落躲了。
林雪梅弄不明白此地究竟是个什么场所,心存着疑惑,小声问道:“师父,这院里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咱唱给谁听?这地方是干什么的?是专门卖茶的吗?我刚才看见大门口写着‘茶室’几个字……”
金三省冷着脸回了一句:“这是妓院,照北平人的说法——窑子。”
的确,此处正是一家妓院,它开设在属于“八大胡同”范围之内的大李纱帽胡同,方才那个猥琐男子就是专门负责承应嫖客、为妓女端茶倒水的“站院子的”人,俗称“大茶壶”。提起北平的“八大胡同”可谓尽人皆知,这里汇集了成百上千的乐户女子,她们整日强装笑颜,用自己的青春和肉体换取着度日之资。然而,所谓的八大胡同只是概而言之,实际上,操此生意的大小胡同则有着二三十条之多,广布在北平外二区和外五区的地界里,其中最享盛名的有着八条,人言“王蔡百柳,石寡燕纱”,这一条大李纱帽胡同即占了里边的一个“纱”字。
北平历史悠久,北平的卖笑史也同样悠久。有文字记载,此地的娼寮妓馆正式兴起于明代,当时,朝廷专门设立了“教坊司”作为管理机关,以指导和调教一众女乐、男伶。清初将“教坊司”裁撤,用改组的“和声署”替代。雍正一朝皮肉生意开始火炽,其时,此类经营场所还大多开设在内城,故而便留下了东城的本司胡同、勾栏胡同、演乐胡同、宋姑娘胡同、马姑娘胡同,西城的粉子胡同、大院儿胡同、小院儿胡同等一批带着脂粉气的地名。光绪二十六年,年老的慈禧太后大概是担心京城里日渐增多的洋人看了大清国的笑话,一道懿旨,遂将城里所有的窑姐儿统统驱逐到了九门之外、京城之南的“八大胡同”里。
今晚,金三省把徒弟带到妓院来自然有他的考虑,看着神色畏葸的林雪梅,他的目光显得有些凝重,说了句“跟我来”,便牵着她的手朝廊檐下设的香案走了过去。
“孩子,”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语调格外低沉,“你认识字,去看看,你去看看这上面供的都是什么神主?”
林雪梅凑近上去仔细端详,只见香案上一溜并排着五个牌位,一码用黄表纸包贴在外面,黑笔大字分别写着:胡三爷之位,黄四爷之位,白五爷之位,柳七爷之位,灰八爷之位。
“知道不,这就是窑姐儿们天天叩头日日奉香的五大真人啊!且听师父我跟你一一道来。”金三省轻叹了一口气,“这胡三爷就是狐狸,黄四爷就是黄鼠狼,白五爷是刺猬,柳七爷是长虫,而这位灰八爷则是老鼠。这些就是保佑她们日享平安的神灵!”
林雪梅大惑不解,默默地盯着师父。
“这会儿你心里一定在纳闷,师父为什么要带你到这种地方来,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是吧?听我告诉你,只因为,咱们唱大鼓的也同样供奉着这五大仙家!”
她不由吃了一惊,“咱们不是供的祖师爷周庄王吗?”
“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去书馆,你自己到神桌跟前亲眼看一看,神桌底下,桌围子里头,看看还供奉着什么?你要记住,这些仙家既然是在保佑咱,咱就要敬畏它们,台前幕后万万不可直呼其名,这也正是咱们这行的一个忌讳。”金三省拉着林雪梅在附近的一处台阶上坐下来,“世间有话,‘一妓二丐三戏子’,咱是哪个?咱就是这戏子,人们是把卖唱的艺人和卖身的窑姐儿归在一处的,所以,两家供奉着同样的神只,在世人的眼里,咱们和她们都是下九流,乌鸦和猪一样黑!”
林雪梅看到,师父讲到此处,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
“我打算明天就让你到坤书馆登台。前辈传下一个规矩,凡女艺徒登台之前,必须要由师父带领着先到娼寮妓馆唱上一回,行话叫做‘靠扇儿’。很久以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现而今我终于想清楚了其中的缘由,这就是要让艺徒提前知道自己的高低身份,免得日后台底下有人一叫好,就头昏脑涨忘了自己姓什么!”
“白姐和黑姐也到这儿唱过吗?”
“她们全都来过。尽管现下已经没有多少人照这个要求做了,可我想守下这个规矩。”他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向她简单交待了一些与“靠扇儿”相关的讲究儿,“走吧,跟我去敲门,经经见见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师徒俩转身走上台阶,来到一处亮着灯的窗户跟前,金三省小心地在窗棂上敲了两下,轻声问道:“屋里这位爷,烦您一句,您这会儿想听唱曲儿吗?”
屋内毫无反应,只传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是刚出道儿的一个大鼓妞儿,不光曲儿唱得好,人也长得俏式,求您多多照应啦!”他提高嗓门儿又补了一句。
里面终于有人发了话,是一个高腔大嗓的女子声音,“去去,不听不听,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没见人正忙活着吗?”随之,又有一句呼哧带喘的声音传出来,“我说死胖子,压死老娘了,你就不会小点劲儿吗……”
林雪梅听得脸上直发烧,啐了口吐沫,暗自骂了一句。
她看到,此时有个穿着皮大氅的瘦高男人从大门外走进来,“大茶壶”立马现了身形,站到堂屋门口发出了一声高喊:“候——,楼上楼下闲着的姑娘们,出来见客啦!”
工夫不大,遂见有七八个衣着鲜艳的年轻女子前拥后挤着进了厅堂,自觉地站成了一横排,瘦高男人在“大茶壶”的陪伴下凑近到她们跟前,来来回回地巡视,上上下下地打量,像牲口市的贩子在挑牛选马。女子们个个目光流转,翘着嘴角,主动地向男人递送着出售的意愿。
林雪梅觉到有一股酸水从嗓子眼冒出来,紧忙扭转了脸。
把角的一个房间忽地挑起了棉门帘,一个油头粉面的女子探出了脑袋,“唱大鼓的,上这屋来吧,我这屋的大爷想照顾照顾你们。可快着点儿啊。”说罢,她吸溜一口凉气紧忙缩了回去。
林雪梅迟疑着,须臾,听到师父发了话:“记住,甭管他横眉还是竖眼,一律装看不见,只管闷头唱你自己的。”她只好硬着头皮撩开门帘先自进了屋。
小屋里亮着电灯,雾气蒙蒙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桌二椅一张床,地上燃烧着炭火盆,床上有一男一女半搂半抱在暗影里。
林雪梅恨不能把脑袋扎进地缝里,眼前的情景让她心跳不止,她踌躇许久,红着脸顾自支好了鼓架,左手操起檀板,右手拿起鼓楗子在鼓面上轻轻敲了三下。闻此,金三省这才走进来,解开布袋,调好三弦,拽过一把椅子坐了。
“哟嗬,这不是金三爷吗?”床上的男人发出一声夸张的呼叫,“怎么,如今也沦落到这一步,串了邪钵串邪钵:曲艺行话,专指到妓院演出。了?”
金三省觉得耳熟,觑忽着双眼向床上打量过去,发现说话的男人竟是在天桥明地上弹弦儿的德晓峰。他还记得,两年前,此人曾托人三番五次要求拜在自己门下,却都被他无情地拒绝,由此二人之间便结下了仇怨。许久未谋其面,虽说模样没什么变化,却也人五人六地留起了中分头,蓄了八字胡,抽烟也用上了烟嘴。
“我和你好像不认识吧?”金三省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你那叫装傻充愣。想当年,为了能跟你学弦子,我就差管你叫亲爹了……”说到这儿,德晓峰顿住了,他猛地辨认出来,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大鼓妞儿就是半年前在人市里缝穷的那个山东丫头,不由得一阵兴奋,“嘿,今儿可真他妈邪行,想不到,除了老朋友,这儿还站着一位老相好呢!几天没见,竟出息成说书唱曲儿的大鼓妞儿了!抬起头让爷好好看看,亲妹妹,你可让哥哥我想死了……”说着他便要往床下跑。
身边的女人一把搂紧了他,撅着嘴带出了醋意,“你敢!和她好,从今往后就别想再上我的床……”
林雪梅自然也认出了这个曾经跪在三伏面前连连喊爹的男人,恨不能举起书鼓一下子砸过去。此刻,却听师父说道:“想听哪段,你点我唱。我们爷儿俩没工夫陪你聊大天。”
“也好,大爷今儿就好好照顾照顾你们。金老三,我看咱就甭费那个事了,你就让她捡会唱的唱,大爷照规矩给钱,不就两毛钱一段嘛。”
“不成,你听好了,他们是一段两毛,我这儿可是一段五毛,一分也不能少。”金三省只想让他主动回绝,好尽快躲开这小兔崽子。
“行,五毛就五毛,大爷有的是钱,不在乎!跟你说姓金的,我早就不弹那破弦子了,现而今大爷我成了新民会的人,给日本人干事,由日本人开饷,要不然,我能上这地方来?这儿的娘儿们一码都要现钱,有谁肯让人白干?”
金三省一言不发,只顾把弦子弹奏起来。林雪梅先唱了一段《小下棋》,见对方没有叫停的意思,喘口气又接上了一段《照花台》。
看着金三省低头收拾东西,踌躇满志的德晓峰又开了口:“金三爷,不是我说你,你成天摆弄这破弦子,扑扑棱棱够干吗的?说到底,也就够吃两顿窝头!这年月,要想活得舒坦,活得滋润,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得想点儿别的辙。”
金三省停下了手,青着脸反驳道:“窝头怎么了?好歹是自己下苦力挣的,再混得不济,我也不舔人家的狗食盆子!”
“怎么说话呢你?挺大年纪,怎么学会了骂人不吐核儿啊?”德晓峰气急败坏地要往起蹿,一低头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又慌忙躲进了被子里,“好心劝你两句,没想到,你还不领情。”
“少废话小德子,拿钱!”金三省怒气冲冲。
林雪梅双手握紧了鼓架子,随时准备冲过去拼一场。
德晓峰没好气地从衣服里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扔到了金三省的面前。
金三省从来没见过这一种钞票,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面带了疑惑,“这破纸能花吗?你小子可别蒙我。”
“少见多怪了不是?”德晓峰眼睛一斜,“破纸?这是大日本皇军的军用票,平常人抢都抢不着,一块顶咱好几块呢。”
金三省感觉受到了莫大侮辱,一把将纸钞摔回到他的脸上,“这玩意儿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甭买别的,拿它买点儿烧纸预备着,免得到时候抓瞎!雪梅,咱们走!”